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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下陰謀論的藥丸——陰謀論何以傳遍歐美?
編者按:隨著新冠疫情的無情肆虐,許多陰謀論開始在歐美國家飛速傳播。其中除了例如“5G信號傳播了病毒”、“疫苗會將納米芯片注射到人體內(nèi),以便控制人群”外;包括“美國民主黨團隊正在從事虐待兒童的邪惡事件”,而“特朗普正在領(lǐng)導愛國者團隊突圍”等陰謀論也得到了廣泛轉(zhuǎn)播。本文作者在與陰謀論者對話后,指出了陰謀論本身存在著“非黑即白”(要么支持簡單的陰謀論,要么相信官方說法)、用簡單的解釋來應對一切復雜的事實、帶有強烈的白人至上主義、保護富人階級,將矛頭對準少數(shù)精英家族,使法院、議會、教育系統(tǒng)、媒體等機構(gòu)失去合法性等一系列嚴重問題。哲學家卡爾·波普爾表示,“邪惡的權(quán)力集團要為人們所遭受的一切罪惡負責”式的陰謀論一直存在,但陰謀論在發(fā)酵過程中往往會摻雜更多的極端主義和被扭曲的事實,從而引發(fā)諸如二戰(zhàn)時屠殺猶太人那樣的慘劇??此粕衩囟腥さ年幹\論本身存在著諸多的邪惡和矛盾之處,而陰謀論者在懷疑官方說法的同時,卻不愿意去質(zhì)疑他們所堅信的陰謀論的合理性。本文作者是英國小說家、記者詹姆斯·米克,他出生在英格蘭倫敦,在蘇格蘭鄧迪長大。
2020年春天,當全世界都呆在室內(nèi)抑制新冠疫情時,縱火者襲擊了英國、愛爾蘭、荷蘭、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手機信號塔。他們在英國放火燒了(或者試圖去燒掉)近百根信號桿;僅在復活節(jié)的周末就發(fā)生了20起襲擊事件,其中的一起是燒毀了伯明翰一家醫(yī)院的信號桿??v火犯認為,最新的移動電話技術(shù):5G,才是疫情的真正原因。他們想象出了一個全球陰謀:要么有人通過偽造大流行病來掩蓋5G推廣所帶來的意想不到的種族滅絕效果,要么是故意利用5G來殺死大量人口,幫助奴役剩下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5G微弱的無線電波無法做到這一點(站在嬰兒監(jiān)視器附近遭受輻射都比5G來得多),但縱火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情況并不在意。

除了反5G叛亂,陰謀論者對主流的新冠病毒治療方法的攻擊,還表現(xiàn)為對接種疫苗的懷疑。這是一個比5G恐懼癥更早出現(xiàn)的擔憂,也是政府遏制病毒傳播計劃的障礙。但陰謀論與新冠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那么明確。當新冠爆發(fā)時,社交媒體、極力擁護黨派的廣播公司、特朗普時代的民粹主義和陰謀論已經(jīng)在創(chuàng)造一個自給自足的、另類的政治思想空間,有利于陰謀主義思想的交叉繁殖。新冠病毒和政府的努力控制,在陰謀論者看來,是一個極端事件,伴隨著看似令人費解和侵入性的限制出現(xiàn),這似乎是一個暴虐的秘密暴君團體迄今為止最公開的舉動——想要減少人類人口,并奴役那些留下來的人。疫情和官方應對措施被解讀為證據(jù),新冠成了串聯(lián)任意乃至所有陰謀論的線索。通過陰謀論者的過濾器來看,強制戴口罩、關(guān)閉酒吧和隔離體弱多病的老人這些舉措在陰謀論者看來是試圖利用某種流感來使人們感到恐懼,或者通過用5G微波輻射人們。陰謀論者主張:秘密精英們已經(jīng)表明了他們的意圖。
陰謀論者的邏輯是:既然它的存在、本質(zhì)和力量已經(jīng)被證明,那為什么我們不該去相信,是這個組織的成員安排了911;或者比爾·蓋茨計劃用疫苗殺死我們,或者給我們注射隱藏在疫苗中的納米芯片,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為什么世界大事的整個進程,不是被一群精英家族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就策劃好了的;為什么政府為減緩氣候變化而制定的個人自由的界限和他們以打擊新冠的名義實施的限制之間不該有聯(lián)系;這兩個騙局“肯定”是由有著同樣計劃的、同一家公司策劃的;為什么,正如被稱為匿名者Q的、美國陰謀論的追隨者所堅持的那樣,政客、大亨和名人不該曾大規(guī)模地綁架和折磨兒童呢?
牛津大學的研究人員在5月份進行的一項大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只有大約一半的英國成年人沒有相信以上所說的“陰謀論思維”。
四分之三的人,對官方對疫情原因的解釋有所懷疑;大多數(shù)人認為疫情“至少有可能”是人為的。近一半的人認為,疫情可能是某些國家針對“西方”故意設計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人準備把責任歸咎于猶太人、穆斯林或比爾·蓋茨,或者相信“精英們制造病毒是為了建立一個世界性政府”的觀點;21%的人認為(程度分別是有一點、中等、非常相信或肯定)5G是疫情的罪魁禍首,有差不多數(shù)量的人們,認為它是“毀滅人類的外星武器”。研究人員得出結(jié)論,陰謀論信仰“很可能是社會腐蝕的指標和驅(qū)動因素……邊緣信仰現(xiàn)在可能成為主流。以前定義邊緣信仰的一個決定性因素,即邊緣信仰通常只有少數(shù)人持有,可能需要修改……健康的懷疑主義可能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樾湃蔚谋罎ⅰ薄?/p>
一個朋友,一名BBC記者,告訴我,他與一位熟人的對話,這位熟人開始談論5G的危險,并聲稱“每當一種新的電磁能量能被發(fā)明出來,就會引起一種新的疾病,就像雷達的發(fā)明引起西班牙流感一樣?!?/p>
但我的朋友說,西班牙流感發(fā)生在1918年,雷達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被發(fā)明出來。
“你會這么說的,是嗎?”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微笑。
8月的一個周六下午,在英國新冠病毒看似“風平浪靜”的夏季期間,我前往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參加了一場反封鎖集會。我是從我加入的一個Facebook群里聽說的。該組織有很強的陰謀主義傾向,但組內(nèi)近13000名成員中的大多數(shù)(還有許多類似的組織)更愿意認為他們在做的是“尋求真相”,因此該組織得名“英國尋求真相者”(TruthSeekers UK)。民意調(diào)查顯示,大多數(shù)人認為封鎖這個“鈍器”是有效的,因為它阻止了醫(yī)院人滿為患的情況,但它會帶來一個軟弱的社會,沒有人挑戰(zhàn)對個人自由的新限制。一些規(guī)定的執(zhí)行有些過于熱心了,比如在荒野上追蹤徒步旅行者的警察無人機。但參加這次集會的抗議者,對封鎖是不是個錯誤、強制佩戴口罩是否有意義、保護生計與保護生命之間的平衡等爭論不感興趣。這里的人們相信,在發(fā)生的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背后,都有一個邪惡的幕后黑手。他們否認病毒的真實性??吹絹碜杂⒏裉m南部的、超過五千多人肩并肩、不戴口罩擠在倫敦市中心,無視禁止大型集會的規(guī)定,這似乎是一種自私自利的表現(xiàn),其挑釁性足以證明警察有理由驅(qū)散他們。但對于許多陰謀論者而言,沒有政治抗議,還談什么民主呢?因此,他們認為這是一次真正的政治抗議,一場反政府的示威,參與者都有真誠的信念。然而,在這場據(jù)說是為了高舉反抗國家壓迫的旗幟而組織的集會上,明星發(fā)言人卻是大衛(wèi)·艾克(前足球運動員、陰謀論者)。
上世紀80年代,艾克是英國廣播公司(BBC)的一名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為人平和、圓滑、引人注目的只是他的某種如玻璃般冷酷的態(tài)度。在此之前,他是一名職業(yè)足球運動員。在英國只有幾個電視頻道的時候,每個人都認識他。1990年,在他離開BBC前不久,他在懷特島的一家報刊亭經(jīng)歷了一次形而上的頓悟。不久之后,通過與已故的貝蒂·希恩(Betty Shine,一位自稱的靈媒和新時代的暢銷書作家)的會談,以及在秘魯山頂上的一場暴風雨中的超驗(transcendental)體驗,他宣布自己被一個善良的神靈機構(gòu)選中,作為揭示地球和人類生存所必需的真理的工具。
在一次出席泰瑞·伍根(Terry Wogan,英國演員)的聊天節(jié)目時,他否認自己是耶穌基督,堅稱自己只是最新的先知,并將耶穌列為更杰出的老男孩之一。
那是在1991年。從那時起,艾克一直在研究他的材料和品牌,發(fā)展他的追隨者、寫書,并在世界各地舉辦講座和采訪。去年,他被禁止進入澳大利亞;但在2018年,在英國城鎮(zhèn)的市政場館,他仍然受到大量觀眾的歡迎,他的粉絲們安然坐在那里,幻燈片上是喬治·索羅斯帶著爬行動物的眼睛,身處在地獄火的光暈中,標題是:“喬治·索羅斯:邪惡的化身”。新冠提升了他的形象。5月,“反數(shù)字仇恨中心”發(fā)出呼吁,該中心指出有數(shù)百萬人接觸到了網(wǎng)上的資料,艾克將大流行病歸咎于猶太人,否認了新冠的真實性,淡化了病毒的傳染性,并為5G陰謀論者提供支持。Facebook和YouTube(雖然Twitter尚未)都下架了艾克的網(wǎng)頁。這一行動除了可能給他披上烈士的光環(huán)外,對他的形象沒有造成明顯的影響。YouTube,以及像BrandNewTube這樣的希望成為YouTube的網(wǎng)站,仍然有很多非著名的、對艾克的采訪。谷歌會引導你找到它們。雖然艾克已經(jīng)被Facebook禁言,但他的粉絲并沒有,他的材料鏈接也沒有消失。我上次查看英國尋求真相者Facebook群組時,首先看到的是對他的視頻采訪。亞馬遜仍然在發(fā)行艾克的書。
伊克在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編織的陰謀故事是一個龐大的事件,隨著新聞頭條的變化而變化、偏離主題、充滿內(nèi)部矛盾,但一些核心元素仍然存在。伊克的故事與威廉·庫珀(William Cooper)那本頗有影響力的美國陰謀論著作《看一匹白馬》(在該書出版時,伊克已改口稱自己為先知)有相似之處,也與驅(qū)動匿名者Q(QAnon)的偽泄密有相似之處,盡管匿名者Q傾向于避開外星人元素。對艾克陰謀論的粗略和合理化的總結(jié)是這樣的:數(shù)千年前,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屬于爬行動物的種族的生物起草了一份不可思議的、緩慢奴役人類的計劃,由一個極小的精英(具體的機制各不相同),諸如極端邪惡的人類代理人,或者是人類形態(tài)的爬行類生物來執(zhí)行。(伊克2006年對《衛(wèi)報》說,我曾與前首相泰德·希思(Ted Heath)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八膬芍谎劬Γㄑ郯?,都變成了烏黑的?!保?/p>
該計劃仍在繼續(xù)展開,經(jīng)常會錯過預言的最后期限。只有普通人從無知的沉睡中覺醒,并注意到艾克和他的同類揭示的所謂“真理”,才能“拯救人類”。根據(jù)艾克的說法,很多精英都是猶太人,而他的陰謀論,就像許多陰謀論一樣,有強烈的反猶傾向。(我在這篇文章的初稿中使用了cabal這個詞,這個詞來自經(jīng)典的希伯來語單詞qabbalah,意為“傳統(tǒng)”。)他在書《真理必使你們得到自由》中,他說我們并不真正知道大屠殺中發(fā)生了什么,“一個蔑視廣大猶太人的小猶太人集團與非猶太人合作,制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俄國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當我到達特拉法加廣場時,沒有看到艾克的影子。皮爾斯·科爾賓(Piers Corbyn)發(fā)表了講話;他的哥哥、前工黨領(lǐng)袖杰里米·科爾賓(Jeremy Corbyn)不能為弟弟的言行負責。皮爾斯·科爾賓是一位物理學家,曾經(jīng)是一名商業(yè)氣象學家,他相信人為造成的氣候變化是一個騙局。他的新目標是罪惡的封鎖,他已經(jīng)被捕好幾次了;在這一天結(jié)束前,他又因幫助組織游行而被逮捕(后來被罰款)。他通過刺耳的聲音響告訴人群,新冠并不比流感嚴重,新冠帶來的死亡人數(shù)比封鎖造成的死亡數(shù)更少。他宣稱,無論你是否相信這種病毒是一場騙局,都沒有任何理由實施新冠病毒下的封鎖。人群毫不懷疑他們的立場。他們開始高呼一部在網(wǎng)上大受歡迎的、名為《瘟疫》的偽紀錄片的名字,在這部紀錄片中,一位名叫朱迪·米科維茨的美國科學家講述了一連串關(guān)于瘟疫的謊言:病毒是由北卡羅來納州和馬里蘭州以及另一個地方的實驗室聯(lián)合制造出來傳染給人類的;美國新冠的首席負責人安東尼·福奇為了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隱瞞了病毒幾乎無害的事實?!坝媱澇鰜淼奈烈撸 背汕先f的人齊聲喊道:“計劃出來的瘟疫!計劃出來的瘟疫!”
在科爾賓說完之后,活動的組織者之一,一個叫Kate Shemirani的停職護士(她也認為新冠是個騙局,但認為其癥狀是由5G蓄意引發(fā)的,目的是為精英階層提供一個給民眾接種精神控制疫苗的借口),介紹了馬克·斯蒂爾(Mark Steele),他是來自英國蓋茨黑德崎嶇的前保鏢,是一個名為 “快救救我們(Save Us Now) ”的反5G組織的負責人。斯蒂爾向眾人講述了他對5G輻射的有害影響的擔憂,尤其是其對年輕人的影響。1994年,斯蒂爾在紐卡斯爾的一家酒吧外在醉酒下用手槍開槍,意外射中一名19歲女子的頭部,導致她殘疾,被判處8年監(jiān)禁。
我走近舞臺,覺得自己很突出。我是唯一一個戴著口罩的人。最后,我走近了納爾遜紀念柱底座上的一個基座,基座上有巨大的蘭塞爾青銅獅子。舞臺在兩頭獅子之間,一群人爬上底座,想看得更清楚些。幾十名警察戴著外科口罩,但沒有防暴裝備,站在距離人群邊緣幾碼遠的地方。一群警察朝我們走過來,開始用推擠的方式走向舞臺。我想警察會不會打算停止集會?但警察寡不敵眾。在教堂底座處,一位中年男子舉著拳頭,開始帶領(lǐng)人群高喊“你們真可恥!”他身穿一件蘇格蘭高地人的格子呢外套,以及一件印有“與羊性交”字樣的T恤。警察停住了腳步。一縷像棉花糖一樣的白發(fā)出現(xiàn)了,開始從他們身邊走過。群眾的憤怒變成了喜悅?!按笮l(wèi)!”傳來喊聲:“大衛(wèi),我們愛你!”警方還沒有準備好停止示威活動。人群圍了一道警戒線,以確保大衛(wèi)·伊克的安全走上舞臺。
后來,我給多米尼克(一個對陰謀論非常熟悉的人)發(fā)了郵件,告訴他我在集會上。盡管他知道我認為他對新冠的認識幾乎都錯了,但他很高興聽到我去了特拉法加廣場?!奥犝f你上周參加了集會,真是太棒了,你讓我非常開心!”他回信說?!澳阌X得這次集會和大衛(wèi)·艾克的演講怎么樣?我認為這是一次歷史性的演講,與過去的許多演講一樣。他在演講中所說的話實際上回答了你在上一封郵件中提出的很多問題?!?/p>
伊克的演講遠遠沒有達到有歷史意義的標準。他專注于自己的預言能力,并在唯一令人難忘的片段中嘲諷了當下的“法西斯主義”:“虛假的新冠大流行證明了法西斯主義的存在。一種病毒,我必須承認,病毒為各種可能的情況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薄盀榱吮Wo自己免受病毒感染,你不能接近他人6英尺。”“所以現(xiàn)在病毒準備了一根該死的卷尺?。ㄕ坡暎?。”“你不能和你的“泡泡”外的任何人呆超過15分鐘?!薄艾F(xiàn)在病毒又有塊該死的表了?。ㄐβ暎??!薄拔覀儗娭婆宕骺谡?,但要到下周周末才會實施?!薄艾F(xiàn)在病毒居然還有一本該死的日歷?。ㄐβ暫蜌g呼聲)。”
——為什么只有半個腦細胞的人就能看出這是一派胡言?因為這是他們編出來的!
我知道,如果我指出伊克言辭上的弱點,可能會把多米尼克嚇跑,即使我沒有提到反猶主義或變形蜥蜴。但我不想通過假裝相信陰謀論來討好他。畢竟,他對那些接受新冠現(xiàn)實的人相當粗魯。我給他回信說了安全距離和出售日期的區(qū)別,需要與炸藥保持安全距離并不意味著炸藥有測量尺,必須在某一天吃雞肉才能避免生病,并不意味著雞肉有定時器。我問他想不想一起喝杯咖啡?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今年早些時候,年輕的德國記者亞歷山大·艾德林(Alexander Eydlin)為《時代周刊》(Die Zeit)寫了一篇文章,講述了他是如何成為一名陰謀論者,又是如何不再成為一名陰謀論者的。弗里德里?!ぐ鼗饡‵riedrich Ebert Foundation)的最新調(diào)查顯示,與英國和美國一樣,德國約有一半人口傾向于認為,邪惡的秘密組織在控制著事件。艾德林稱自己是“一個政治左傾的世俗猶太人,來自中上階層,父母受過良好教育,有著良好的社交網(wǎng)絡”。他說自己一直在尋找自己相信的東西,并為他那些陰謀論者朋友們勾勒出來的解釋性的美和另類價值體系感到著迷。他寫道:“在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之前,邪惡的位置非常明確。”“它以魔鬼的形式出現(xiàn),以一種可以理解的形式出現(xiàn),可以被打敗?,F(xiàn)在我們懷疑我們無法知道什么是邪惡,甚至無法知道它是否存在。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不能被定義為單方面得好或公正’的生活?!?/p>
艾德林建議不要把陰謀論者視為政治極端分子:那只會讓他們把極端主義的概念本身看作是邪惡的陰謀者所撒的另一個謊。試圖用事實論據(jù)來推翻他們的觀點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受到攻擊的信仰體系也是一種身份。艾德林寫道:“最后,那些想要證明我錯了的人的固執(zhí)論點并沒有說服我。相反,我和一些人建立了長久的友誼,他們不會和我分享奇怪的想法,但也不只是把我看作一個瘋子。他們是在花了些時間理解了我粗鄙的想法之后,才跟我爭論的?!?/p>
今年夏天,我在佩克漢姆的賴伊公園第一次見到多米尼克。我當時正和家人在草地上休息,一個穿著整潔的牛仔褲和襯衫,有著圓圓的、愉快的臉龐的、睡眼惺忪的年輕人,拿著一疊傳單向我們走來。他問道:“你想看我寫的東西嗎?”他把其中一張放到我手里,然后走了。他說話的方式讓我以為他是在發(fā)詩,但當我看了那張紙:一張A5紙的兩面印著四頁內(nèi)容:這是一份陰謀論的小冊子。它的標題用紅色字母寫著:“為自己思考......質(zhì)疑‘權(quán)威’”。第一頁是一幅標有“封鎖(LOCKDOWN)”的漫畫,畫面上,鮑里斯·約翰遜身穿白大褂,手持注射器,站在兩個戴面具的警察面前,將一個手持“政府謊言”標語牌的梳著辮子的抗議者摔倒在地。
我瀏覽了一下傳單的內(nèi)容。它似乎是由謊言、誤解、夸張和斷章取義的片段組合而成,支持邪惡計劃理論相關(guān)事件,所有這些都是從網(wǎng)上摘錄的,沒有注明出處。我不記得到底是什么刺激了我。是不同國家的死亡率比較表,配上一句“媒體永遠不會給你這樣的比較”,而世界上幾乎所有新聞網(wǎng)站、報紙、雜志或電視新聞節(jié)目不是都發(fā)表過多個版本了嗎?是認為在大流行開始前,在美國進行的新冠防范演習證明了新冠是邪惡精英策劃的,盡管組織者已經(jīng)就此發(fā)布了新聞稿嗎?
還是多米尼克費盡心思,把網(wǎng)上涌來的錯誤信息打印出來,親手送到公園里的我們面前,讓我們在那里享受簡單的、沒有爭議的、草地上的陽光般的真相,使得這些錯誤信息看起來更真實?還是因為一位親密的老友最近向我透露了他對病毒的陰謀論觀點?
不知怎么的,我覺得我必須介入,不是為了改變多米尼克的想法,也不是為了阻止他散發(fā)傳單,而只是為了讓他意識到,有人會抵制他散布的謊言。我走到他面前(他正在給一群坐在草地上的年輕人分發(fā)材料)把他斥責了一頓。我沒有口才。我說他的傳單全是垃圾,他應該把它們銷毀。他說我應該毀掉我的口罩(當時沒有人戴口罩)。我走開了。在網(wǎng)上,這種自封的理性主義者和自封的神秘真理的傳播者之間的徒勞交鋒經(jīng)常發(fā)生;而在真人間發(fā)生的交鋒也沒有更令人滿意。我一張嘴就意識到,在他的傳單上找出這個謊言或那個誤解是毫無意義的。把它看成是可批評的事物,是一個分類錯誤,就像指責安·蘭德(Ayn Rand)筆下的對話很糟糕,或者指責特朗普不像個總統(tǒng)一樣。我想起了與陰謀論者爭論如此困難的原因之一:你面臨著一個選擇,是逐一挑戰(zhàn)無限的錯誤,還是譴責整個信仰的大廈,這通常意味著稱陰謀論者為瘋子或蠢貨,而這時陰謀論已經(jīng)贏了。這就像一場森林大火,每次只能撲滅一平方英寸,或者一次全部撲滅,因此這場大火永遠無法被撲滅。
我更仔細地看了多米尼克的傳單。這次閱讀似乎比前一次更不可思議,但我內(nèi)心的憤怒已經(jīng)消失了。在特朗普和英國退歐的時代,從聽到一些新的羞恥,到接受它的時間已經(jīng)縮短了。過去,我常常要花上幾天的時間,通過庫伯勒·羅斯模型來分析每一個在公共場合真理和榮譽的小小死亡,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這個過程縮減到半個小時了。當我們在湖邊撞到多米尼克時,我為我的失態(tài)向他道歉。我告訴他,我正在考慮寫一篇關(guān)于那些和他想法一致的人的文章。他非常謹慎。我查到了他的名字和電子郵件地址鏈接到一個叫l(wèi)bry.tv的網(wǎng)站賬戶,他稱之為“我的頻道”,里面是一套盜版的陰謀主義書籍和視頻,標題是“你們的政府想要你們死”和“細菌的真正科學——病毒會導致疾病嗎?”我記得我曾天真地建議他多看點書,不要花那么多時間上網(wǎng)。我在想什么書呢?也許是艾克《母體的孩子們:一個跨維度種族如何控制了這個星球數(shù)千年——且掌握著地球》?或者是匿名撰寫的《匿名者Q:偉大覺醒的邀請》。通過亞馬遜Prime免費送貨。
多米尼克,我猜他快30歲了,曾經(jīng)讀過更好的書。在我們的電郵交流中,他告訴我他有心理學學位和社會工作文憑。他從沒告訴過我他有沒有一份正式工作。他把自己現(xiàn)在心境的起源追溯到十幾歲到二十出頭的時候,那時他一直被世界上的問題困擾,并尋找其根源。他訂閱了《新國際主義者》雜志。他讀過諾姆·喬姆斯基、約翰·皮爾格、格雷格·帕拉斯特的文章。他寫道,他慢慢意識到,在看似隨機、無關(guān)的事件背后,可能隱藏著一只手。在聽到“陰謀論”或“新的世界秩序”等術(shù)語之前,我自己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讀了喬治·蒙比爾特(George Monbiot)和馬克·柯蒂斯(Mark Curtis)的作品,從中得到的教訓是,無論美國和英國的當權(quán)者是誰,他們都在執(zhí)行同樣的政策。
庫珀的《看一匹白馬》,是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對我來說——在這之前我也能想象到——像喬姆斯基和蒙比奧特這樣的激進社會批評家的,雄辯的、國際主義的、崇尚公共的作品,與庫珀緊張不安的自由主義的尖叫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庫珀的書散發(fā)著蟲草和圣經(jīng)的氣味,注入了美國個人主義的民族主義理想,充滿了對UFO的描述,并給出了美國與外星種族秘密交易的詳細歷史。然而,對多米尼克來說,這是“缺失的一塊拼圖”,向他介紹了新世界秩序、光明會和共濟會等陰謀圖騰。他對其中題為“靜悄悄的戰(zhàn)爭的無聲武器”的章節(jié)特別感興趣。庫珀(為了逃稅而出走,2001年死于亞利桑那州阿帕奇縣與治安官的槍戰(zhàn)中)將此作為1954年比爾德伯格集團的一份秘密政策文件,概述了美國如何成為一個被精英階層發(fā)現(xiàn),可以像電力網(wǎng)絡一樣運行的試驗臺式的社會?!斑@一切在邏輯上都是合理的”,多米尼克寫道:“如果你是少數(shù)人,而你想控制多數(shù)人,你就需要形成秘密網(wǎng)絡,這樣能夠?qū)⒛阒贫ǖ淖h程下放到社會中去,能獲得更大的權(quán)力和控制權(quán)”。
這與庫珀書中的一段話相呼應:“我不能也不會接受這樣一種理論,即世界事件是由一連串互不相關(guān)的意外事件所決定的。不可思議的是,認為那些擁有權(quán)力和財富的人不會以一種共同的紐帶、共同的利益和一項足以決定和指導世界未來的長期計劃聯(lián)合在一起。對于那些有資源的人來說,不這樣做是完全不負責任的。我知道,如果我是這樣的人,而陰謀還不存在的話,那么我將是第一個組織陰謀來控制未來結(jié)果的人?!?/p>
換句話說,陰謀的預言家,與虛構(gòu)的陰謀者相等同。秘密奴役計劃的目標是粗糙的,因為它們反映了陰謀論者有限的想象力和生活經(jīng)驗。這與艾德林的觀點相悖,他認為陰謀論者愿意整合矛盾,這否定了他們試圖為復雜的事件找到簡單的解釋的說法。他寫道,許多陰謀論者為了將事件整合到他們的世界形象中,而必須接受的扭曲事實,并不能證明他們渴望得到簡單的解釋。但這是真的嗎?當陰謀論者描述他們頓悟的時候,他們開始看到大局,看到解釋和聯(lián)系一切的普遍的元陰謀。但這圖景并不大,它是小的。這是他們努力的結(jié)果,試圖將每個謎題的答案縮小,直到它能與陰謀者頭腦中能夠掌握的、那個“玩偶之家家具大小”的答案相吻合。
也許把陰謀論看成是一堆小事,一盒裝著民間偽信息的麥樂雞會更好。解決陰謀論的任何缺陷的方法,就是增加它的缺陷。陰謀論完全依賴于數(shù)量,靠的是給大腦的任何部分提供無限的小刺激,靠的是對秘密知識的饑渴。胃口永遠不會滿足,但盤子里總是滿滿的。庫珀用這個短語來描述密謀者的“無聲武器”——“它射出的是情境,而不是子彈”——很好地描述了陰謀家的話語,包括他自己的語言。催生陰謀論的決定性媒介,是共享的在線視頻剪輯或流媒體?,F(xiàn)在,當主流廣播公司都在家里工作的時候,從表現(xiàn)形式上來看,很難將陰謀主義電視的廣闊世界與傳統(tǒng)電視區(qū)分開來。典型的陰謀論剪輯視頻長達一個多小時,采訪者態(tài)度愉快,聽起來很有道理,他邀請那些有特權(quán)了解真相的人之一,比如大衛(wèi)·艾克(David Icke)上節(jié)目,他就像是諂媚版的周日早上時事節(jié)目的嘉賓一樣,在那里滔滔不絕。
艾克式的陰謀論話語,從來都是無話可說,無話可答。我在特拉法加廣場遇到的,馬丁這樣的步兵也在模仿這種風格。和多米尼克一樣,馬丁也不符合描述陰謀論者的刻板印象,他不是不修邊幅的怪人、嬉皮士、石匠,衣衫襤褸,沒有理發(fā),沒有戴著徽章。他是一位來自斯溫頓的平面設計師,他有一個學位,他穿著整潔而傳統(tǒng);他最近失去了他的工作,因為新冠迫使他的主要客戶P&O郵輪停船。我們談了大約40分鐘。我向他提出了很多問題,但他從來沒有猶豫過,也沒有承認過他的觀點不符合事實,也沒有對自己看到的真相表示絲毫的懷疑。他平靜地帶著一種固執(zhí)而正當?shù)膼琅谖?,就像一個英國人抱怨鄰居建一所新音樂學院的計劃那樣引導著我繼續(xù)提問,并且說出:“新世界秩序,計劃將世界人口減少到5億奴隸;英國廣播公司(BBC)在911事件發(fā)生前就報道了世貿(mào)中心7號樓的倒塌。在頭頂盤旋的警用直升機明顯是陰謀者的策略,目的是淹沒集會演講者的聲音。普雷斯科特·布什資助了納粹主義。在伊朗發(fā)生的新冠肺炎死亡病例,明顯是有組織的襲擊。新冠疫苗會對接受者進行消毒,并植入追蹤裝置;很快每個人都會被迫在手上植入芯片;陰謀者同時希望將他們的計劃保密,又想讓每個人都知道。中央銀行需要被摧毀,因為他們在為自己創(chuàng)造貨幣;羅斯柴爾德家族和洛克菲勒家族以及其他一些有著精英血統(tǒng)的家族采用了猶太人的身份,所以批評他們的反對者會被指控為反猶主義。這些精英血統(tǒng)是精神病,精神變態(tài)且崇拜撒旦,他們回到了巴比倫。這一切都記錄在圣經(jīng)中,并不是說他有宗教信仰,因為所有的宗教都是由撒旦的猶太教堂管理的。陰謀家希望人們成為左翼份子,因為左翼喜歡控制政府。特拉法加廣場交通燈上的性別標志顯示了光明會在工作,大規(guī)模移民也證明了這一點?!?/p>
我為占用了他這么多時間而道歉。
陰謀論者的話語是一種無休止的挑逗,總是承諾會有一層新的啟示,或者提出一個新的角度。這種誘惑不僅適用于那些認真對待陰謀論的人。懷疑論者從中得到一種扭曲的刺激:當每一顆珍珠從陰謀論大師的口中掉落時,都會有一種驚奇的感覺,即居然有人相信它。問題是,它是有效的;它一直都很有效的,甚至在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之前,陰謀論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可怕的流行病。當你觀看1991年伍根對艾克的完整采訪時,當伍根提示觀眾時,他們會笑。但在這中間,演播室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絕對的沉默,因為艾克在編織他的虛構(gòu)故事,鏡頭鎖定在他的臉上。毫無疑問,許多人認為這是滑稽的,其他人則認為是殘酷的,但一定有許多人被他的表演所折服,被這個知道絕對答案的,被這個“在余生里都會在5秒鐘內(nèi)給出真理”的人所折服。

《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書封
1952年,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在他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中創(chuàng)造了“陰謀論”一詞。他將其定義為某種永遠單一的理論,就像博弈論或混沌理論一樣:只不過直到后來人們才開始談論“陰謀論”。這一變化是概念轉(zhuǎn)向了對陰謀論者有利的方向。用復數(shù)形式來談論陰謀論,是把陰謀論錨定在具體的事物上,即使說話的人認為它們是無稽之談:它們?nèi)匀皇顷P(guān)于某一特定事物的理論。波普爾關(guān)于陰謀論的概念,是一種可以依附于任何事物的個人傾向,正因為它嵌套在持有者的大腦中。
波普爾認為陰謀論是非常古老的東西,與宗教沖動有關(guān)。他寫道:對于“荷馬的諸神的陰謀解釋了特洛伊戰(zhàn)爭歷史”的信仰已經(jīng)消失了。諸神被拋棄了。但他們的位置被強者或團體——陰險的高壓集團所填補,他們的邪惡要對我們所遭受的一切罪惡負責——比如錫安的長老、壟斷者、資本家,或帝國主義者。同時他明確表示,他并不否認實際陰謀的存在:相反,它們是典型的社會現(xiàn)象。例如,每當相信陰謀論的人掌權(quán)時,它們就變得很重要。而那些真心相信自己知道如何在人間創(chuàng)造天堂的人,最有可能采用陰謀論,并參與到一場針對不存在的陰謀者的反陰謀中去。因為他們未能創(chuàng)造天堂的唯一解釋,就是魔鬼的邪惡意圖,魔鬼是地獄的既得利益者。
對一些人來說,這聽起來就像特朗普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情,用一個毫無根據(jù)的陰謀論作為借口,領(lǐng)導著一個或多或少公開的共和黨陰謀,來阻礙民主黨在11月的得票。更黑暗的例子是納粹的崛起,這一運動將其陰謀主義傳播給了大多數(shù)德國人,然后進行了歷史上最可怕、最復雜的真正陰謀,屠殺了數(shù)百萬猶太人。
陰謀論專注在不公正、技術(shù)和紛爭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以及任何難以解釋的事情上。這并不是說它沒有一個主導的關(guān)鍵:對種族或特殊群體的排擠,對撒旦主義或虐待兒童的指責,都是陰謀的常見標志,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的自由主義,把政府作為最終的敵人——特別是那種把資源從最富有的人身上轉(zhuǎn)移到最不富裕的人身上的社民政府,那些政府會在限制富人的個人自由和加強平等之間進行權(quán)衡。考慮到超級富豪家族的想法在陰謀論中的核心地位,這似乎是不可信的。但是,只有少數(shù)家族被包括陰謀論內(nèi);陰謀論往往會忽略富人這個階層。引人注目的是,最常被指責為新世界秩序撒旦派首領(lǐng)的兩位億萬富翁: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和比爾·蓋茨(Bill Gates),把自己財富中最大的一部分捐給了有意義的事業(yè),一個支持民主原則,另一個則支持改善最貧困者的健康狀況。蓋茨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是因為他向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疫苗研究提供了巨額資金,而不是因為人們可能認為害怕被奴役的陰謀論者會攻擊他的論點,即他曾經(jīng)經(jīng)營的公司為他們的大部分電腦提供了軟件。這就好比,在陰謀論者看來,微軟的比爾·蓋茨是一個完全值得尊敬的美國大亨,而身為慈善家的他則是一個邪惡的另一個自我。最宏大、最持久的陰謀論都是圍繞著偉大的平級工程而展開的:法國大革命是共濟會的陰謀,俄國革命是猶太人的陰謀,歐盟是反英的陰謀。
這不是一個關(guān)于陰謀論起源的陰謀論。這是一種觀察,陰謀論者的利益和財閥自私的利益存在著一致性。他們都對權(quán)力機構(gòu)——法院、媒體、政府和立法機構(gòu)——持一種憤世嫉俗的和不信任的態(tài)度:陰謀論者認為這些機構(gòu)是秘密精英的邪惡代理人,而財閥們則認為這些機構(gòu)限制了他們的財富和權(quán)力。
特朗普不是第一個上臺的陰謀論者,其當選是不尋常的,不僅因為美國建制派認為自己可以不被陰謀論者所俘虜,還因為在特朗普身上體現(xiàn)了對自由民主體制的兩極敵意:討厭稅收、法規(guī)和無禮的記者的財閥,以及對國家深層存在反人民陰謀,抱有偏執(zhí)妄想的陰謀論者。也許他成為匿名者Q現(xiàn)象中的一個角色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形容匿名者Q更像是一種宗教,而非陰謀論,它確實與眾不同,因為它想象了兩個對立的陰謀:一個是邪惡的陰謀,希拉里·克林頓、好萊塢名流和一幫邪惡的民主黨人正在進行一個巨大的行動,綁架數(shù)十萬兒童,把他們囚禁在地下隧道里,折磨他們,強奸他們,喝他們的血,用他們來進行撒旦儀式;還有一個好的陰謀,由特朗普和美國軍方的忠心英雄團隊領(lǐng)導,其成員正準備突圍,搗毀戀童癖撒旦集團,拯救兒童。在《匿名者Q》中,特朗普被塑造成杰克·瑞恩(根據(jù)湯姆·克蘭西小說改編的電影中由哈里森·福特飾演的強硬、聰明、愛國的家庭男人)和大天使長邁克爾的集合。
“匿名者Q”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美國,也存在于英國、德國和其他許多國家,而且得到了一些共和黨候選人的支持。寫關(guān)于匿名者Q的文章時,存在著一種危險,你可能會讓它聽起來比實際情況更有趣、更神秘。這很有趣,但是用錘子打自己的臉也很有趣:新奇,痛苦,而且非常愚蠢。這件事始于2017年10月,當時4Chan上的一系列帖子顯示,一個或幾個自稱Q的匿名人士預測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即將被捕。4Chan是一個公共論壇,孤獨的年輕男子在這里用竊笑表情包、種族主義笑話和怪異的色情片互相逗樂。從那以后,Q已經(jīng)發(fā)了近5000條微博,通過使用一系列只有Q才能生成的密碼來確認粉絲的身份。Q從4Chan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公共論壇8chan,后來更名為8kun,每一個論壇都比上一個更帶有嘲笑、種族主義和色情色彩(在新西蘭克賴斯特徹奇、德州埃爾帕索和加州波威制造殺戮事件的白人至上主義恐怖分子也用8chan張貼他們的仇恨宣言)。
雖然Q的觀察者注意到,隨著時間的推移,Q的陰謀論風格發(fā)生了變化,但陰謀論幻想的基本要素卻沒有改變。一個邪惡的、販賣兒童的撒旦主義者網(wǎng)絡控制著國家的大部分機構(gòu),包括中央情報局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但在民主黨和好萊塢內(nèi)最為強大。希拉里·克林頓和巴拉克·奧巴馬(通常被稱為“侯賽因”)是其中的頭目。特朗普通過偽裝成一個普通的美國總統(tǒng),來掩蓋自己的真實使命,準備與他們一決高下。Q給出的大部分信息都是以神秘提示、縮寫詞、暗號和問題的形式出現(xiàn)的,并希望追隨者能夠解讀其中含義。
盡管Q的影響取決于追隨者相信這些帖子來自美國國防機構(gòu)的核心,但如果沒有得到幫助,他們似乎不太可能找到讀者。如果不是4Chan的兩位版主保羅·福伯(Paul Furber)和科爾曼·羅杰斯(Coleman Rogers)說服了苦苦掙扎的youtube用戶特蕾西·迪亞茲(Tracy Diaz)開始制作視頻,為這些帖子做翻譯和潤色,這些帖子可能早已過時。這些視頻很受歡迎。NBC新聞在2018年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迪亞茲和羅杰斯可能就是Q,匿名者Q運動的傳播是當那些永遠不會接近4Chan的人開始對每個帖子進行剖析和爭論時開始的,先是發(fā)生在YouTube和Reddit上,然后在Facebook上。網(wǎng)站們?nèi)缬旰蟠汗S般出現(xiàn),以可訪問的格式轉(zhuǎn)發(fā)帖子。一系列的“研究者”,有時也被稱為“面包師”,從癡迷到隨意,在Q的原始發(fā)明上添加了一層又一層的虛構(gòu)。網(wǎng)站和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家發(fā)現(xiàn),通過利用人們對匿名者Q的興趣,他們可以增加流量并賺到錢。過氣的Instagram網(wǎng)紅和默默無聞的健康專家,通過從虐待兒童的角度大力推廣匿名者Q陰謀論,并找到了新受眾;當杰弗里·愛潑斯坦被捕,然后死亡,并且安德魯王子無法解釋他與他的友誼時,那成為了匿名者Q的黃金時刻。實際上匿名者Q非常依賴群眾創(chuàng)作,其敘事擺脫了單調(diào)乏味的密碼,它仍然期待特朗普對他領(lǐng)導的政府發(fā)動軍事政變,并朝著陰謀論當前的主導形式進發(fā):一個有著無限分支的撒旦主義戀童癖情節(jié),一個未來荒誕的預演,在那時任何人都可能在Facebook上被指控犯有最可怕的罪行,并且會有像中世紀女巫審判那樣的程序。
反對“以疫情為理由的社會控制”并不意味著你成為了陰謀論者,但在美國以外的反封鎖、反口罩運動中,匿名者Q的跡象無處不在。英國新冠懷疑論的知名人士之一,路易絲·漢普頓(Louise Hampton)在視頻中自稱是NHS(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呼叫中心的工作人員,她發(fā)現(xiàn)自己接到的電話都是來自因為害怕去醫(yī)院而身處醫(yī)療困境中的人,而非來自存在新冠癥狀的人。這并不能解釋為什么她的帖子被標記為匿名者Q的縮寫#WWG1WGA,指的是該運動的三個火槍手式口號:人人為我、我為人人(Where We Go One,We Go All.)。慈善機構(gòu)“拯救兒童”一直在努力使自己與另一個無處不在的匿名者Q標簽#拯救兒童#脫離關(guān)系。在我參加的集會上,有人把他們的抗議標語放在了Pret A Manger咖啡店,特拉法加廣場分店的櫥窗里。拯救我們的孩子——別他媽的我們的孩子! 一個標語寫到:“救救我們的孩子,別強奸我們的孩子! ”; 另一個則是:“#革命#,#偉大的覺醒#如果狗因為傷害孩子而被處死,那么也應該處死NONCES!” 我想知道,這與英國政府抗擊新冠有什么關(guān)系?在2020年的政治舞臺上,“妖魔化對手”這一概念的字面含義已經(jīng)成為了現(xiàn)實。
有人試圖把匿名者Q的追隨者,描繪成帶來直接危險的人物:《金融時報》的一篇文章警告說,匿名者Q具有“美國基地組織的特征”。很少有像北卡羅來納州的埃德加·韋爾奇(Edgar Welch)這樣的陰謀論者,他在2016年帶著三支上膛的槍,走進華盛頓特區(qū)的一家披薩店,打算營救Q口中被囚禁在“Pizzagate”的兒童。但Q并不是在敦促人們直接采取行動。他告訴他的追隨者(他稱他們?yōu)椤皭蹏摺保?,坐下來,不要擔心,享受特朗普計劃展開的壯觀場面。他在2017年進行一次預測(這次預測在之后失準了)時說:“拿好爆米花,在周五和周日計劃就會兌現(xiàn)?!彼?018年告訴一位不耐煩的支持者:“相信計劃。退后一步?!盦已經(jīng)27次告訴追隨者要“相信計劃”,而他們不需要實際參與實施這個計劃。
陰謀論的危險不在于它們推動了顛覆社會的行動,而在于它們削弱了合法性,分散了注意力,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它們讓大量的人不再參與政治活動,為憤世嫉俗、貪婪和極端褊狹的人留下了空間。他們把一部血淋淋的肥皂劇當作是真實的、“研究”的結(jié)果來宣傳,從而讓人們分心,不再通過提出真實的社會問題來質(zhì)疑權(quán)威。他們還使人們相信,法院、議會、教育系統(tǒng)、媒體等機構(gòu)都可以是惡意的,從而使他們失去合法性。
與多米尼克和馬丁這樣的陰謀論者交談,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可憐地當成一個輕信的中間派,被歸類到“不,但是......”的世界里去?!澳阏J為綁架、強奸和謀殺兒童并喝他們的血是好的嗎?”“不,但是......”。 “你喜歡神秘的公司、不負責任的億萬富翁和遙遠的當局越來越多地控制我們的生活嗎?”“不,但是......”“你對難以理解的、侵入性技術(shù)的無情傳播感到高興嗎?”“不,但是......” “新冠是假的”運動強烈反對鮑里斯·約翰遜,他可能希望作為“英國脫歐”這一陰謀計劃的助產(chǎn)士來獲得更多的同情。羅素·穆爾黑德和南?!ち_森布倫,在他們最近的一本關(guān)于陰謀的書《很多人都在說》中描述了合法性的喪失:“人們認為,與這些機構(gòu)相關(guān)的人不再有資格去說服或立法,去推理或脅迫,去要求我們同意或至少遵守規(guī)定”。這讓我覺得,這正是我現(xiàn)在對鮑里斯·約翰遜的感覺。但我的懷疑并沒有延伸到對機構(gòu)本身抱有完全的犬儒主義態(tài)度。多米尼克在傳單中寫道:“你投誰的票并不重要,它從來就沒有意義。政府是由相互聯(lián)系的、全球精英組成的犯罪集團,他們有自己的議程……一群精神病患者完全奴役了人類?!?/p>
在某種程度上,陰謀主義流行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對陰謀的妄想,而是對學習的妄想。正如繆爾黑德和羅森布盧姆所寫,“知識并不要求確定性;它需要懷疑”。為什么像多米尼克這樣聰明的年輕人會相信一個二元的,只有紅色和藍色藥丸存在的認識論世界?在這種知識流中,只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流可供選擇,一種是他偏愛的“真理”,另一種是所有拒絕他真理的人,都毫無疑問地相信的“主流”、“官方”版本的知識。他們在實踐確認偏誤的同時,還能從哪里對其本身的危險性發(fā)出警告?這些都是陰謀論者群體自己無法回答的問題。
(本文原載于《倫敦書評》,原題為Red Pill, Blue Pill,James Meek on the conspiracist mind,作者詹姆斯·米克,本文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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