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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章太炎的征婚啟事
章太炎在革命開國的過程中,積極從事民族革命運動,而在學術(shù)上又有卓越的成就,允稱一代大師。也是古文學史上的一個押陣大將。胡適說:“他的成績只能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癥……”“章炳麟的文章,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保ā段迨陙碇袊膶W》)他是浙江余杭人,綽號章瘋子。早年被國父派員接到日本,參加同盟會,并主持《民報》。警察調(diào)查戶口時,他提筆大書:
職業(yè):圣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據(jù)說他之所以如此,除去說自己是了不起的中國人之外,還在諷刺日本人,因為日本的私生子很多。另一原因當然則是由于他好挖苦人和好罵人的脾氣。“章瘋子”的綽號也由此而來。
當他到日本后,留日學生在東京神田區(qū)錦輝館開會歡迎,他發(fā)表演說,曾對瘋子(神經(jīng)?。┘右越忉屨f:
“……大凡非常的議論,不是神經(jīng)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亦不能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yè)的,必得有神經(jīng)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jīng)病,也愿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神經(jīng)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jīng)病,某某也是有神經(jīng)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jīng)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現(xiàn)前的時候,那神經(jīng)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原演詞刊《民報》六號)
這是他用這種說法,鼓舞革命黨人“敢想、敢說、敢做”的精神,雖說十分有力,總嫌特別了一點。

他和王氏的感情很融洽,從她的生育看來,便是證據(jù)。次年(一八九三)長女生,名(形近兩個“爻”字;音麗),字蘊來。又過四年(一八九七),次女生,名叕(音輟),字穆君。又過二年(一八九九),三女生,名(四個“工”字組合而成;音展)。這三個女孩的奇異名字,當然出自她們的怪爸爸的手筆。到光緒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太炎三十六歲時,《自定年譜》寫著:“妾王氏歿?!标P(guān)于紀念性的文字,一句也沒有,也許是寄沉痛于無言吧!不久,太炎在《順天時報》登啟事征婚,這種行動,在當時盛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還是驚世駭俗的,也是開風氣之先的一件大事。他的“條件”列有五個,其內(nèi)容如下:
第一條:以湖北女子為限。
第二條:要文理通順,能作短篇文字。
第三條:要大家閨秀。
第四條:要出身于學校,雙方平等自由,互相尊敬。
第五條:反對纏足女子,夫死可再嫁,不和可離婚。
這種條件在現(xiàn)在看來,是極平常的事,但在當時,提到“再嫁”和“離婚”,都是令人無法接受,甚至不敢談的問題。所以,一直也沒有人應(yīng)征。太炎也因風云事緊,顧不得風情,一拖便是十年。到一九一三年,才和湯國梨女士結(jié)婚,湯江蘇吳縣人,并不是他從前征婚啟事中所說的湖北籍。這時,太炎年已四十五歲,湯女士才二十八歲,彼此年齡差距有十七歲之多。湯女士系出名門,秀麗高雅,博學能文,他們的結(jié)合,一時譽為名士佳人的良緣。二人在那年六月六日正式結(jié)婚,地點是上海愛儷園。觀禮的賓客有孫中山先生、黃興、陳英士諸名流,介紹人是蔡元培。
太炎在平常日子的穿著,已屬奇裝異服,有蔣竹莊的記述為證:“太炎之服裝舉動,亦至離奇。恒服長袍,外罩以和服,斷發(fā)留五寸許,左右兩股分梳,下垂額際,不古不今,不中不西?!钡鹊脚e行婚禮時,更表現(xiàn)得怪異。他穿著明代衣服,頭上戴的是一尺多高的大禮帽,走路時,兩手亂甩不已。司儀唱三鞠躬時,新郎的大禮帽迭次落到地上,引起哄堂大笑,連素來沉著安靜的中山先生,也笑不可仰(丁慰慈語)。
大家既知新郎和新娘都是博學能文的,在婚筵余興節(jié)目中,自然要求他們即席賦詩,借助雅興,并限二十分鐘交卷。太炎口占五言絕句如下:
吾生雖稊米,亦知天地寬。
振衣陟高崗,招君云之端。
新娘湯女士原是上海務(wù)本女塾高材生,自可高吟一曲,但在此種場合,難免嬌羞,遂以“無此捷才”辭,但在眾情難卻之下遂錄舊作《隱居》七律一首如次:
生來淡泊習蓬門,書劍攜來隱小村。
留有形骸隨遇適,更無懷抱向人喧。
銷磨壯志余肝膽,謝絕塵緣慰夢魂。
同首舊游煩惱地,可憐幾輩尚爭存。
雖然沒有朗誦,也算過關(guān)了。接著,楊李威女士又請?zhí)自儋x詩謝客及謝介紹人,在眾賓客鼓掌贊成聲中,太炎又口占一絕:
龍蛇興大陸,云雨致江河。
極目龜山峻,于今有斧柯。
太炎新婚的熱烈情況,載在當時上海的《民立報》,而新婚伉儷的情愛,是又熱烈又高雅,太炎和湯女士都有佳作紀錄,惜傳出者不多。
他們結(jié)婚后兩個月,即八月初,太炎便被袁世凱誘到北京,幽禁在龍泉寺。太炎是極端憂憤,深覺政界之詭詐無恥,痛不欲生。曾致函湯女士,除交代后事外,并大發(fā)感慨。信中說:
“不通函件四旬,幽居四月,隱憂少寐。飲食之費皆自給,不欲受人喂養(yǎng),今遂不名一錢。延至六月,則槁餓而死矣!亦不欲從人告貸,及求家中寄資。蓋如療瘵之人,不可飲人參上藥,纏綿患苦,不速脫離也。有十年前起義時所制的衣,常藏篋笥,可為亡后紀念。
“吾生二十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shù),忝為人師。中間遭遇禍亂,辛苦亦已至矣。不死于清廷購捕之時,而死于民國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國文化亦已矣!”
湯女士得太炎函,于交代后事之凄婉辭旨,深受感動,泣不可仰,便立刻謀救太炎。她寫了一封信給袁世凱,為太炎請命,中有“結(jié)縭一年,誓共百歲”的語句。又有一信致徐世昌,請其為太炎在袁世凱面前說情,“乞賜”太炎“回籍”,是一篇至情至性之文,并且說得不亢不卑,極為得體。她說:
“……外子好談得失,罔知忌諱,語或輕發(fā),心實無他。自古文人結(jié)習,好與勢逆,處境愈困,發(fā)言愈狂。屈子憂憤,乃作《離騷》;賈生痛哭,卒以夭折,是可哀也!外子若不幸而遽隕,生命輕若鴻毛,特恐道路傳聞,人人短氣,轉(zhuǎn)為大總統(tǒng)盛德之累耳。氏欲晉京侍疾,顧母年七十,夙癭癱瘓之疾,動止需人,若棄母北上,何以為子?不行則外子屢病瀕殆,殊難為懷!棄母則不孝,違夫則不義,氏之進退,實為狼狽!用敢迫切陳詞,惟相國哀而憫之,乞賜外子早日回籍,俾得伏處田間,讀書養(yǎng)氣,以終余年。則不獨氏骨肉生聚,感激大德,即大總統(tǒng)優(yōu)容狂瞀,抑亦千秋盛事也。氏侍母得間,益當勸令杜門,無輕交接。萬一外子不知戒悔,復及于戾,刀鋸斧鉞,氏甘共之?!?/p>
時人對這一次事件,多有評論,尤不齒袁世凱之所為。太炎囑托后事的信,雖說凄婉,但仍有狂氣——吾死以后,中國文化亦已矣!是何等氣概,正所以見出太炎的真性情。而女士的信,實誠摯而感人。這也正見其夫婦感情之深厚。
后來太炎晚年時,湯女士經(jīng)常從旁照顧婉勸,他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已較前改善很多。曾有一次認真地檢討過自己的往事,特致函友人說:“少年氣盛,立說好異前人,由今觀之,多穿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數(shù)年,或可無大過?!彪m說是他憂患余生,涵養(yǎng)日深,但湯女士的婉勸之功,也不可沒。例如,他對于民國開國期間的人事,多有不滿,曾在《自定年譜》里志其異說。但在晚年,題《民國開創(chuàng)史》(曹亞伯著)時,僅有十四個字: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又含蓄又文雅,比起他因之成名的嬉笑怒罵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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