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退位

1815年6月18日，就在滑鐵盧血戰(zhàn)正酣之際，法國首都巴黎的101門禮炮齊鳴，宣揚兩天前發(fā)生的利尼（Ligny）大捷。官方宣稱，法軍在利尼擊敗了威靈頓和布呂歇爾，但此后一直沒有公報，巴黎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新消息。

為了趕在戰(zhàn)敗信息傳到前抵達巴黎掌控局面，拿破侖戰(zhàn)后快馬加鞭便裝趕回巴黎，途中在羅克魯瓦（Rocroi）就餐時，不識皇帝威嚴的店主竟然不接受拿破侖開出的征用單（或稱白條），硬是索去了三百法郎，雖然這對富有四海的皇帝而言不值一提，卻足以反映帝國權(quán)威業(yè)已動搖。

6月21日早上7點，拿破侖到達香榭麗舍宮，但法國議會已對他失去信心。再度活躍于政壇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英雄拉斐特（Lafayette，一譯拉法耶特）發(fā)起了議會政變，著手建立臨時政府。當拿破侖的弟弟呂西安（Lucien）指責他背信棄義時，拉斐特的回答概括了法國人的厭戰(zhàn)情緒：“我們跟著你哥哥去埃及沙漠，去俄國荒原。法國人的尸骸散落各地，見證我們的忠誠?！?/p>

號稱對拿破侖最為忠誠的老近衛(wèi)軍第1擲彈兵團在滑鐵盧僅僅損失14人，卻在此后幾天內(nèi)逃亡、被俘了整整600人，潰逃的士兵成群涌入巴黎，他們的情緒極度低迷，“一邊走，一邊逢人就說徹底打輸了”。

21日白天，拿破侖在公報中努力為自己申辯，但他的話已經(jīng)全無效力，當夜，據(jù)說皇帝再度嘗試服毒自殺，卻臨時變了主意。22日中午，拿破侖口述了退位文書，宣布將帝位傳給兒子“羅馬王”，邀請議院攝政。臨時政府隨即接受退位聲明，24日，原警務(wù)大臣富歇（Fouché）出任臨時政府主席，塔列朗再度執(zhí)掌外交。25日，拿破侖最后一次離開巴黎，前往前妻約瑟芬（Josephine）皇后長期居住的馬爾梅松（Malmaison）城堡。

拿破侖的“美國夢”

對“波拿巴將軍”而言，波旁王朝即將復(fù)辟的法國顯然不是久留之地。在歐陸大國中，普魯士、西班牙與其近乎不共戴天，落到這兩國手中恐怕性命難保；奧地利雖有姻親，參考扣押瑪麗·路易絲皇后與羅馬王的舉動，恐怕也只能落得終身囚禁下場；至于亞歷山大治下的俄羅斯，按照拿破侖的說法，“俄國！上帝保佑（別提了）”，在他看來，亞歷山大“比歐洲其他君主更活躍、更聰明，但此人極其虛偽”；而英國，這個22年間與法國前后大戰(zhàn)整整204個月，幾乎相當于奧、普、俄三國對法戰(zhàn)爭時間總和的死敵，更不可能在考慮之列。對他而言，剛剛與英國作戰(zhàn)三年，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合眾國是最為理想的流亡目標。

待在馬爾邁松城堡的拿破侖請求臨時政府與英國交涉，使其提供安全保證，再撥兩條巡航艦，從羅什福爾（Rochefort）港口護送他去美國。拿破侖對新大陸的興趣越發(fā)濃厚，在城堡里安頓下來后，盡管普魯士軍隊隨時都可能到來，他還是饒有興致地閱讀起普魯士學(xué)者洪堡（Humboldt）的《新大陸赤道地區(qū)旅行記》（Voyages aux régions équinoxiales du Nouveau Continent）。29日，富歇的特使告知拿破侖，政府把“薩勒號（Saale）”與“美杜莎號（Méduse）”這兩條巡航艦撥給他使用，而且一心要殺死他復(fù)仇的普軍正在接近，所以他需要離開馬爾邁松。

下午5點30分，拿破侖懷著“美國夢”帶領(lǐng)六十余名隨從離開馬爾邁松，這支隊伍還攜帶了龐大的財物：至少4000枚“拿破侖”金幣、至少25萬法郎、1099件銀盤、127件御用塞夫勒（Sèvres）瓷器……各式器具填滿了整整五十個箱子。后來拿破侖曾遐想，“要是我去了美國，或許我們能建立一個國家”。

攔路虎“比利惡棍”

對于拿破侖委托臨時政府轉(zhuǎn)告的安全保證請求，英國政府當即斷然拒絕。6月28日，威靈頓公爵明確宣布“拒絕回應(yīng)拿破侖·波拿巴及其家人申請通行證與安全保證的要求”。

7月2日，距離羅什福爾尚有60公里的拿破侖接到市長消息：英軍嚴厲封鎖海港，任何離港入海舉動都“極度危險”。橫亙在拿破侖面前的這艘英軍戰(zhàn)艦便是梅特蘭上校指揮的74炮戰(zhàn)列艦“柏勒洛豐號”（Bellerophon），粗俗的水兵們對希臘神話中騎著飛馬的英雄柏勒洛豐一無所知，最終將他們的戰(zhàn)艦叫成了“比利惡棍”（Billy Ruffian）。

“比利惡棍”和若干輔助戰(zhàn)艦自5月31日起便持續(xù)近距離封鎖羅什福爾，并為旺代叛軍提供援助。盡管英軍的封鎖并不能稱之為天衣無縫，但法國海軍顯然已經(jīng)放棄了冒險出航的企圖，拿破侖在3日抵達羅什福爾后便發(fā)現(xiàn)，懾于戰(zhàn)列艦的威力，“薩勒號”與“美杜莎號”都不敢出航。

在此后的若干天里，陸上叱咤風云的統(tǒng)帥開始研究他從不擅長的海軍事務(wù)，費盡心機試圖躲開英軍戰(zhàn)艦，一些年輕氣盛的軍官也試圖駕駛小船突破，但最終結(jié)果都是徒勞。附近雖有幾條美國、丹麥商船可供利用，但它們根本無法帶走龐大的隨從和行李，即便能夠帶著少數(shù)人離開，它們也難以通過高度警戒的英國海軍臨檢。

替身計

7月5日，拿破侖的哥哥約瑟夫（Joseph）抵達羅什福爾。鑒于兄弟二人相貌類似，約瑟夫提議不妨由自己假扮皇帝向英軍投降，拿破侖則趁機隱藏身份，只帶一名親信前往其它港口渡海。

但拿破侖在猶豫中并未采納這一建議，他或許已經(jīng)厭倦冒險，或許覺得這么做實在紆尊降貴，或許還在為兄長一年前的“背叛”耿耿于懷——1814年3月，拿破侖曾懷疑約瑟夫野心勃勃謀圖帝位私通皇后瑪麗·路易絲（Marie Louise），在給他的信中用詞尖刻：“如果你想要我的帝位，拿去吧，但我只求你幫我一個忙，請把皇后的心和愛留給我?！北M管二人后來言歸于好，卻未必心無芥蒂

既然替身計無從實施，兄弟倆最終在7月13日分開。約瑟夫離開羅什福爾，繼續(xù)向南沿海岸尋找脫身機會，最終化名敘維列里（Surviglieri）先生，于7月25日早晨搭乘美國雙桅帆船“商貿(mào)號”（Commerce）出海。由于拿破侖已經(jīng)投降，檢查力度大為降低，約瑟夫在他安排同行的一名西班牙醫(yī)生、一名男仆、一名美國翻譯掩護下順利通過英國海軍臨檢，于8月19日抵達紐約。

日后，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聽聞約瑟夫成功逃脫抓捕，如今住在美國新澤西州。他深思了一陣，而后表示對兄長的處境感到滿意，毫無疑問，他錯過了替身這個天賜良機。

征服“柏勒洛豐”的雄鷹

7月8日，波旁王朝正式復(fù)辟。12日，王黨勢力強大的羅什福爾升起白色旗幟。在報復(fù)手段激烈的復(fù)辟王朝和英國之間，拿破侖自然只能選擇后者，希望能夠度過寬裕的軟禁生活，不至于像昂吉安公爵一樣橫死。自10日起，他的隨從開始與梅特蘭談判。

14日午夜，拿破侖致信英國攝政王：“我愿意接受英國法律的保護，請求殿下您給予我這一權(quán)利，您是我最強大、最恒定、最慷慨的敵人?！彼踔磷员葹榱魍霾ㄋ沟难诺浜＼娒麑⑷姿雇锌死?，這樣的引喻失義只換得英國海軍部的一陣訕笑。

按照拿破侖的說法：“我不認識攝政王，但據(jù)我對其所聞來看，我禁不住指望他的高尚人格。”不幸的是，他的看法毫無根據(jù)，這位后來人稱喬治四世的攝政王是所有英國君主中最卑鄙的人之一。他駕崩時《泰晤士報》如此報道：“已故國王是同胞們最不愿惋惜的死者?！睙o論如何，既然拿破侖已經(jīng)注定要落入英國人手中，對攝政王自然還是要多少客套一下。

1815年7月15日（周六）早上8點，拿破侖乘坐英軍小艇出海，而后登上“柏勒洛豐”號，向梅特蘭上校投降。猝然意識到皇帝遠走的海軍官兵中響起“最令人心碎的呼號”，他們在對岸無濟于事地呼喊“皇帝萬歲”。

拿破侖登上“柏勒洛豐”號后，水兵立正，水手操縱桅桿，但戰(zhàn)艦并未鳴炮致敬，因為按照英國海軍條例規(guī)定，當時并非開炮時間點。隨后，拿破侖一邊脫帽，一邊告知梅特蘭：“我登上你的船，將自己置于英格蘭法律保護之下。”漫長的拿破侖戰(zhàn)爭終于畫上了實質(zhì)性句號。

梅特蘭把自己的艦長室讓給拿破侖，接著帶著他參觀全艦，一番介紹后，拿破侖或多或少明白了為何“比利惡棍”能夠擋住他的逃跑之路。拿破侖在船上并不消沉，他向梅特蘭展示投降時也帶上船的龐大圖書館，甚至努力嘗試英語，用磕磕巴巴、別人幾乎聽不懂的英語問了許多有趣的話。

按照艦上英國軍官的說法，拿破侖倒是“看上去相當自在，他就像乘坐自己的御用游艇輕松旅行一樣，完全把這里當家了”。法國皇帝的特有魅力很快便感染了英國海軍上下，當他們親身接觸到“科西嘉怪物”的一言一行后，很快迷上了他。關(guān)注口腔健康的軍官霍姆（Home）寫道：“他的牙齒很整齊，像象牙一樣白，我從未見過如此有魅力的嘴唇?！泵诽靥m自己也承認：

“我替他惋惜，與此同時，或許我還遺憾地想，他擁有那么多迷人特質(zhì)，享有如此非凡地位，卻淪落到我見他時的境地。一個英國軍官竟偏愛給祖國帶來那么多災(zāi)難的人，這種事看上去令人驚訝，但他非常擅長取悅他人，以至于和他同桌共處近一個月的人大都和我一樣?！?/p>

或許，拿破侖已意識到，盡管他的執(zhí)劍生涯已經(jīng)以投降告終，執(zhí)筆生涯卻遠未停止，口舌與紙筆的力量比刀劍更強大，最終將徹底重塑他的歷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