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香港尖沙咀彌敦道36-44號的重慶大廈，你可以看到高檔的半島酒店和假日酒店，步行十分鐘到達香港地標(biāo)天星碼頭，或者每隔幾分鐘就感知一班客船渡過維多利亞港。

也是在這里，每晚大約有4000人留宿，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國際難民、性工作者、癮君子、游客等千姿百態(tài)。在嘈雜的講價聲中，這里出貨的手機大約占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qū)手機交易的20%。

2006年，香港中文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主任麥高登（Gordon Mathews）開始對重慶大廈進行人類學(xué)研究，并于2011年出版了英文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香港重慶大廈》（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Chungking Mansions, Hong Kong）。

在他看來，只有十七層高的重慶大廈是“低端全球化”的中心，沒有大型企業(yè)、辦公大樓、律師或財政預(yù)算，只有那些越過邊界、盡可能地躲避法律的人們用行李箱，或是租用一些集裝箱和貨車去主宰自己的金錢世界。今年10月，這本書的簡體中文版也由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正式出版。

11月15日，麥高登接受澎湃新聞專訪。他表示自己現(xiàn)在就算不做研究，也會每周六都去重慶大廈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的人知道我之前做過學(xué)術(shù)研究，很多人知道我出了這本書，并喜歡這本書?！?/p>

麥高登

“違法卻不危險”

1994年王家衛(wèi)拍攝的文藝片《重慶森林》講述了發(fā)生在重慶大廈里的后現(xiàn)代愛情故事，讓不少人對這一大廈充滿了黑暗想象。在這里，華人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少數(shù)民族，白人會下意識地捂緊錢包，女人或許還要面對周圍一百多雙虎視眈眈的男性的眼睛。

“其實過去幾年里，香港本地人對重慶大廈的態(tài)度變了很多?！丙湼叩歉嬖V澎湃新聞，雖然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依然對重慶大廈充滿恐懼，但很多年輕人開始對重慶大廈有了好感?！八麄円庾R到那也是一處可以待得心安理得的地方，沒必要害怕?！贝送恹湼叩潜硎?，對一些香港人而言，重慶大廈還是“香港有別于中國大陸”的一種存在。

電影《重慶森林》

不過，由于種族或者貧窮的關(guān)系，麥高登坦言“看不起”或許依然存在于香港人打量重慶大廈的目光里。

而2013年，一則“來自北京的某女大學(xué)生在重慶大廈遭遇強暴”的新聞讓重慶大廈被不少大陸媒體貼上了“魚龍混雜”、“治安黑點”等標(biāo)簽?！皬姳┮皇率鞘聦崳_實很糟糕?！丙湼叩翘岬疆?dāng)時女大學(xué)生沐浴后沒有關(guān)緊房門，同時強暴她的南亞裔人是送貨工人，本身并不住在重慶大廈?！拔也⒉皇钦f這位女生自己不好，而是說這件事不能說明重慶大廈就是一個‘危險’的地方?！?/p>

有意思的是，麥高登還表示香港警察除了打擊毒品交易、搶劫和暴力爭執(zhí)，有時逮捕逾期逗留者，并不追究其他方面的違法行為。只要沒有人投訴，很少香港警察會為非法勞工、仿冒商品、賣淫等費心。

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慶大廈為何還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麥高登的答案是：“因為來重慶大廈的很多人，是來做生意的。很多人只想把東西賣出去，并不想惹出什么事端?！币嘤邢愀劬煜螓湼叩翘寡裕绕鹪S多其他同樣大小的本地樓宇，重慶大廈里面的犯罪率小得多。

而重慶大廈里大量的非法勞工，在麥高登看來反而還是重慶大廈賴以生存的關(guān)鍵。“因為這里的物價、人力成本都很便宜，而便宜的一大原因就在于非法勞工的雇傭成本遠遠低于合法勞工?！倍蚁啾葍?nèi)地，麥高登認(rèn)為香港社會對這些非法勞工更加包容?！昂苌儆蟹欠▌诠ふ娴谋幌愀劬熳プ。麄兊馁嶅X過程也很難被發(fā)現(xiàn)。”

同時，麥高登強調(diào)這些勞工的“違法”，與其說是道德問題，不如說是法律技術(shù)問題?！八麄冏龅氖窍愀廴吮旧聿辉敢庾龅墓ぷ?，獲取的報酬卻少得多?！鼻宜岬?，雇傭者壓榨貧窮的勞工，不僅僅發(fā)生在重慶大廈，還存在于香港和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里。

“錢才是最重要的”

重慶大廈里的人可謂之“雜”：這里有嘗試結(jié)識香港女孩但甚少成功的非洲年輕商人，有曾作為政治選舉發(fā)言人出現(xiàn)在CNN但逃到香港還不能打工的難民，有計劃三年后攢夠資本做生意甚至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性工作者，有穿上漂亮緊身衣、渴望每周至少有一次被人看作魅力女性的家庭傭工……

神奇的是，這些不同國籍、宗教信仰、性別、年齡的人，卻能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相安無事”。他們有人來自互相發(fā)動戰(zhàn)爭的社會，特別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或者信仰沖突，有穆斯林和基督徒，還有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然而麥高登表示，這些人沒有像家鄉(xiāng)的人那樣相互打架，也許有時磕磕碰碰但都不會發(fā)展成一個事件?！罢Z言溝通在重慶大廈也不是問題，因為他們通用英語。”

當(dāng)然不可避免地，大廈里存在著種族成見。比如南亞人認(rèn)為非洲人“智商低”及“天真”；而非洲人說南亞人“只會計劃和思考怎么做生意”；印度人認(rèn)為巴基斯坦人“總是喜歡打架”；東非人則說尼日利亞人不可信：“如果你發(fā)現(xiàn)有尼日利亞人住在你隔壁房間，趕快換房?！?/p>

但麥高登告訴澎湃新聞，“種族成見”在這里也并不是什么大問題?！盎旧?，重慶大廈里的人之所以有交集，是因為他們要‘做生意’。生意和賺錢對他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麥高登記得一個巴基斯坦人曾當(dāng)著印度人的面說：“我不喜歡他們（印度人），他們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在這里為了賺錢，他們也一樣，我們可沒精力打架。”

在麥高登看來，如果一個人不能接受不同的文化、教義、道德準(zhǔn)則，就無法在重慶大廈生存和經(jīng)商。香港社會能夠如此，就是因為其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最強調(diào)對金錢的追求。

“重慶大廈位于香港，但不屬于香港”

兩年前，麥高登針對廣州的全球化現(xiàn)象做人類學(xué)研究，現(xiàn)在正打算將研究成果整理出版。他表示重慶大廈不同于廣州，因為在重慶大廈里賣東西的往往不是中國人，而在廣州常常是中國人在賣東西?！暗珡V州依然和重慶大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很多重慶大廈里的人會出入廣州，進行買賣?！?/p>

對重慶大廈里的人而言，中國內(nèi)地就像是聚寶盆一般的廉價商品基地，從內(nèi)地“進貨”可以賺上很大一筆。有意思的是，麥高登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在“低端全球化”中，中國目前常扮演的角色是以低價出售“中國仿造”、“中國復(fù)制”?！斑@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對于一些南亞、非洲人而言確是喜訊，因為他們可以用很低的價格買到一些高檔用品?！?/p>

在書中，麥高登把“低端全球化”定義為“人與物品在低資本投入和非正式經(jīng)濟（半合法或非法）情形下的跨國流動，其組織形態(tài)常與發(fā)展中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不同于諸如“跨國企業(yè)”的“全球化”，在這種“低端全球化”下，非洲商人會提著塞滿幾百個手機的行李箱回到家鄉(xiāng)，南亞臨時工會給家里捎去幾百美元的應(yīng)急錢。重慶大廈雖然地處香港，卻成為來自世界各地，尤其是發(fā)展中世界的人獲得更好生活的平臺。

“低端全球化不是世界的過去，至少在某些方面它是世界的未來?！痹邴湼叩强磥?，重慶大廈作為“低端全球化”的中心，或許會因為租金、政策等不確定因素消失，但就更深層意義來看，重慶大廈會“留下來”。未來世界上會有更多發(fā)達世界與發(fā)展中世界的交點，越來越多發(fā)展中世界會出現(xiàn)在發(fā)達世界。

“今日的重慶大廈，就是明天的世界。世界會變得越來越文化多元化?！彼锌?，“在以后，中國也不再只是中國人的，中國也會變得越來越文化多元化，這是任何因素都無法避免的。”

《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香港重慶大廈》（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Chungking Mansions,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