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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年月日》 ——貧瘠之上的生命守望
當(dāng)宇宙萬物歸于空茫,當(dāng)蠻荒大地只剩孤影,最后殘存的生命之跡,又將如何改寫這個世界的命運(yùn)?
這是關(guān)于一個人,一個有著強(qiáng)大生命原力和生命韌性的“最后的村人”,和一只奄奄一息即將衰頹的盲狗,在千年難遇的大旱年月,用盡生命的力量守護(hù)一株玉米的故事。在這篇不足十萬字的小說里,閻連科以精微而扎實的文字、素樸而莊重的語言,深沉而執(zhí)著地勾勒出一幅史詩式的浩繁長卷。
在文字尚未出現(xiàn)之時,“史詩”最初是純口述式記錄下來的。觀眾聆聽史詩后,會用口述形式世代相傳,隨著時間而增添情節(jié),經(jīng)過整理、加工、刪減,以文字記載成為一部統(tǒng)一的作品。講述特洛伊戰(zhàn)爭的長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經(jīng)由古希臘盲詩人荷馬的搜集與整理,成為西方文學(xué)史上,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無法繞開的傳世巨作。而史詩和古代的神話、傳說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史詩在神話世界觀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而它在不斷的發(fā)展和演進(jìn)中,又是對神話思想的一種背離。在史詩的分類上,可以分成兩大類:創(chuàng)世史詩和英雄史詩。
“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日陽烤成灰,用手一捻轉(zhuǎn),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了心。”閻連科的新作《年月日》的開篇,用仿若盤古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世之偉力,以穿透洪荒的人類精神與語言氣勢,帶領(lǐng)讀者載離凡塵俗世的煙火,將靈魂放逐于茫無際涯的貧瘠之地。在這部小說里,閻連科創(chuàng)造了一種帶有創(chuàng)世神話般的史詩格局的故事,同時,他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人類的窮途末日中,一個堅韌不拔且富有偉大戰(zhàn)斗精神的民間英雄的人物形象。以“千古旱天”形容大旱之年的景況,除卻為這個孤絕而寂寥的故事增添充滿神話意味的講述,也使讀者感受到一種綿長而深邃的時間縱深感——千古,雖然是一個虛指的概念,作者也有意模糊這段旱年時間的長度,但正像作者在序言中寫道:“虔誠握筆等待的人,終會在黑夜中再次看見靈至神視那束光?!弊髡咭詷O端虔誠的姿態(tài),向著寫作的終極意義進(jìn)發(fā)?!扒Ч藕堤臁弊屛覀冾I(lǐng)略到這個故事的力道千鈞,也與作者一道,懷著極端虔誠而圣潔的靈魂,與他筆下的故事狹路相逢。而令筆者驚愕的是,《年月日》這三個字的題目的思路,也在開篇的第一句話里昭然若揭:“千古旱天那一年”的“年”字,“歲月被日陽烤成灰”中的“月”和“日”字,正好暗合了小說的題旨。這并非簡單的如萬年歷一般的排布,“年”象征了小說發(fā)生的背景——大旱之年;“月”象征了一去不返的歲月,象征了流逝的時間;“日”,在筆者看來,既是對一天天難熬之日的象征,而且,作者將“日”還原為它最原始的形態(tài)——太陽。作為整部小說的一個巨大而魔幻的天體,“太陽”具有無可比擬的隱喻意味。
先爺——這部小說中僅存的人類,耙耬山腳下僅剩的最后鎮(zhèn)守村子的72歲老翁,在所有村民爭相逃荒后,義無反顧地選擇留下。橫亙在他面前的,不是鄉(xiāng)村美好而詩意的田園圖景,也并非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饑餓,像一只巨獸,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的每一寸肌膚。怎么辦?是在懶散中等待死亡降臨?還是自己主動尋覓生的機(jī)緣?此刻的先爺,沒有一個同伴,沒有人能替他做出解答,與他相濡以沫的,只有一只瞎眼的老狗。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閻連科將自己的筆下的唯一人物,取名為“先爺”,這個名字也是具有隱喻意味的:它讓我們追往起遠(yuǎn)去的亙古時光,那時候盤古還未開天,女媧還未造人,精衛(wèi)尚未填海,天地一派混沌。這個“先”字,蘊(yùn)含著“先聲”“敢為人先”“奮勇爭先”等美好而催人奮進(jìn)的意義,后綴加一個“爺”字,令人想起“灶王爺”“關(guān)老爺”等民間神話傳說和英雄人物,這個名字里暗含的意義,使得主人公的形象脫離了板滯和僵澀的審美趣味,而是具有了一種對遠(yuǎn)古時代的勤勞的先民的尊崇,對敢為人先的開荒者、開拓者、開疆拓土者的致敬。
生存還是毀滅?哈姆雷特的終極生命拷問再次閃現(xiàn)。沒有糧食!先爺帶著他的老盲狗,挨個家家戶戶搜了個遍,一星半點的顆粒都沒有,家家戶戶的米缸都是見底的??墒?,在這大旱之年,先爺不僅要養(yǎng)活自己,還要養(yǎng)活他的老伙計——老盲狗,更要守護(hù)好這最后的一株玉米,這三個都是活生生的命呵!于是,他扛起了水桶,奔走在崇山峻嶺的罅隙之間,希望能找到一孔水井或者是一汪泉眼。
這里,一個頗為悲壯又耐人尋味的場景出現(xiàn)了:找水過后,先爺都要稱量一下太陽的重量。似乎每天的太陽比前一日都要重一點。太陽怎么能夠被稱量?先爺又是憑借什么來稱量太陽的?在先爺?shù)囊庾R里,太陽一日重于一日,燒灼感一日勝似一日。大地在毒辣的日頭底下,已經(jīng)焦渴難耐到極致,再也榨不出一丁點兒水了!一個悖謬出現(xiàn)了:原本為人類送來光明、為植物帶去養(yǎng)分的日光,化身為一個巨大而難以逃脫的厄運(yùn)之神。先爺如同與風(fēng)車作戰(zhàn)的堂吉訶德,他要與這毒辣的太陽,這個巨大的厄運(yùn)之神一決高下。
他和他的老盲狗,先是吃玉米粒充饑,境況好的時候還可以煮著吃玉米糝;玉米糝吃完了,就去找水喝;水喝盡了,就去扒老鼠洞。到最后,先爺和他的老盲狗居然開始分食一只死老鼠。人,該是落到了怎樣絕望的地步,才會開始挑戰(zhàn)生命的底線?食物的極限?作為讀者的我們,在閱讀整部小說的過程中,其實內(nèi)心,都在被一種絕望感壓迫著。我們以為,先爺?shù)木硾r不會再比這個更壞了,但每每想到此時,總有最壞的一面在等待著我們,總有更無望的境地更悲慘的人道主義危機(jī)在前方蟄伏。而“先爺食鼠”的段落,除了帶給我們一種生理上的不適之外,更多的,是把我們帶回了那個風(fēng)餐露宿、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在那個時代,作為最高靈長類的生物的人類和蕓蕓大地上的動植物一樣無分彼此,情同兄弟。
《年月日》的故事架構(gòu)簡潔卻富有力度。這個力度,已經(jīng)升華為人性的無法丈量的深度和命運(yùn)無法勘測的廣度。而在這種略顯粗糙與雄渾的背景之下,一個人類末日的奇觀在日光的照射下,緩緩地在地平線上升起——一個佝僂老者扛著一只水桶,身旁拖著一條衰朽的老狗,跨過萬壑,越過干涸。
在故事快接近末尾的時候,筆者想到了先爺注定悲壯而決絕的命運(yùn)。然而卻沒有想到,閻連科以令人淚流滿面卻又不忍卒讀的方式完成了對先爺?shù)拿枥L:“他的整個身子腐爛得零零碎碎著,各個骨節(jié)都已脫開來。有一股刺鼻的白腐味,煙霧一樣騰空飄蕩著。先爺躺在那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面,其余的身子都擠著靠在玉蜀黍棵的這一邊,渾身的蟲蛀洞,星羅棋布、密密麻麻如是蛛網(wǎng)眼,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幾成兒。而那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須卻都如是藤條樣,絲絲連連,呈出粉紅色,全都從蛀洞長進(jìn)去,扎在先爺?shù)男靥派?、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幾根粗如筷子的紅根須,穿過先爺身上的肉,扎在了先爺白花花的頭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幾根紅白相間的須毛根,從先爺?shù)难壑性M(jìn)去,又從先爺?shù)暮竽X殼中長出來,深深地抓著墓底里的硬土層。先爺身上的每一節(jié)骨頭和每一塊肉,都被網(wǎng)一樣的玉蜀黍根須揪串在一起,通連到那棵玉蜀黍的棵桿上去?!毕葼?,這個敢為人先的拓荒者、這個貧瘠之地的守護(hù)者,這個默默無聞的奉獻(xiàn)者,最終,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培育起長在這片干涸大地上的唯一嫩綠,也以自己毫無保留的對生命的熱愛,完成了肉體與自然的交融。
小說到這里,閻連科不忘以溫暖的朝向未來的力量鼓舞人心:“最終留下的,是這個村落中七戶人家的七個漢子,他們年輕強(qiáng)壯有氣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個棚架子,在七塊互不相鄰的褐色土地上,頂著無休無止的寂寥和日光,又種出了七棵嫩綠如油的玉蜀黍?!币恍┤穗x開了,總有另一些人要留下來。日光依舊無休無止地炙烤著這片土地,誰都無法預(yù)料這片干涸之地能否綠野滿盈?山野空曠而寂寥,日光落地,星月升起。年復(fù)一年,月更一月,日新一日。貧瘠之上,總有綠意;孤絕無望里,總有生機(jī)。這是獻(xiàn)給所有經(jīng)歷過那些動蕩干涸歲月的先民們的歌謠,也是獻(xiàn)給散布在世界各處還在與饑餓和貧困作戰(zhàn)的人民的激昂戰(zhàn)曲,同時,也是一篇獻(xiàn)給自然與人類的雄渾詩章。
以相對短小而精悍的篇幅,精微而古雅的文字風(fēng)格,將“生存”、“守望”“人與自然”等普世命題深嵌其中。不得不說,閻連科的《年月日》展現(xiàn)出作者對生命中不可能之荒謬的堅定凝視,借由這種凝視,我們觸摸到了一個民族堅韌不屈的內(nèi)在肌理,也勘測到這片貧瘠之上的生命之間相互守望的心跳感應(yīng)。從這個意義上說,《年月日》超越了單一的國家與民族的敘事,成為了全人類共通的情感履歷和生命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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