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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在微風(fēng)里
倫敦晚夏斜陽慵倦,綠蔭巷子一片寂靜。我四點鐘準(zhǔn)時趕到,按門鈴沒人應(yīng)門。百年小宅子蒼老殘舊,紅磚墻上爬滿枯藤,纏滿枯葉。正門石階兩邊幾盆花草也沒有修剪,枝蔓雜亂,葩卉糾結(jié)。我走去巷口電話亭打電話,也沒人接聽。走出亭子正想趕去大馬路搭公共汽車,迎面一部出租車拐進巷子停了下來,老比爾匆匆下車,頻頻道歉,說賣書的老太太開車進城繞錯路遲到二十五分鐘:“我急壞了,趕緊坐出租車趕回來?!崩媳葼柼K格蘭口音到老改不了。
老先生從前跟人合伙開舊書店,老了退休在家做舊書郵購生意。我們相識多年,找到合我興趣的書他會打電話告訴我,我要的他寄書給我,我轉(zhuǎn)賬給他。裝幀貴重、版本稀罕的書我情愿上門看了決定買不買。那天約我去看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詩集《日出前之歌》,一八九二年版本,二十世紀(jì)初利威耶裝幀,書里貼了一張盾牌藏書票,只印姓氏Fowler,銘文“Watch and Pray”。老比爾猜想票主是Henry Watson Fowler,英國辭典編纂家、語法學(xué)家,《牛津簡明英語詞典》一九一一年版是他主編的,一九二六年還跟弟弟F.G.Fowler合編《現(xiàn)代英語用法詞典》,活到一九三三年去世。
姓福勒的人不少,是不是亨利·福勒我其實不很在乎。老比爾說他最在乎的是一杯熱奶茶,要我一起到廚房煮開水泡茶喝。老先生喪偶鰥居,說女兒遠嫁美國,搞設(shè)計,兒子長駐遠東,外交部派去的,牛津讀文學(xué),學(xué)問好,脾氣犟,一盤舊書生意讓他接管硬是不肯,氣壞了。比爾研究烹飪,我吃過他做的牛排,真好,不輸名庖,連雜菜湯都做得可口。他教我怎么沖茶。奶茶弄好了還在冰箱里拿出他做好的三明治。老先生說烹飪只有一個秘訣:細心。他說斯溫伯恩跟朋友抱怨健康差,心神不定,連《博思韋爾》詩稿都落在馬車?yán)铮垓v半天出重金懸賞追蹤。《博思韋爾》是寫蘇格蘭瑪麗女王三部曲之二。James Hepburn Bothwell是瑪麗第三個丈夫,涉嫌謀害瑪麗前夫,協(xié)助瑪麗平定莫里伯爵叛亂,瑪麗投降后他逃往丹麥,一五七六年歿。老比爾說三部曲里他最不喜歡《博思韋爾》。
喝完茶他忽然問我Swinburne中文是譯音還是譯意。我說譯音。其實桑簡流先生總說外國人名中譯最好三四個字,長了不好記,斯溫伯恩桑先生愛譯“隋伯恩”,說“隋”是中國姓,好聽,好記。我想想也對。我在英國廣播電臺跟隨桑先生做英國文學(xué)節(jié)目講過隋伯恩,桑先生說這位大詩家在伊頓公學(xué)讀書,鞭笞上癮,一生難戒,節(jié)目里不便多說。牛津版英國文學(xué)辭典里倒輕輕帶了一句:“He was educated at Eton, where he developed an equally lasting interest in flagellation.”下一句說他大學(xué)進牛津,跟畫家羅塞蒂和先拉斐爾派走得很密。聽說一八六二年二月十日隋伯恩跟羅塞蒂進城夜游,羅塞蒂回家發(fā)現(xiàn)妻子依麗莎白躺在地上,吃了過量鴉片酊死了。
老比爾客廳里掛了一幅羅塞蒂畫的美人珍妮素描,濃麗秀發(fā)披肩,眼神幽怨,酥胸半露,說不上嫵媚,不難聯(lián)想的倒是南唐馮延巳《醉桃源》里說的“秋千嫞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歸”。老先生說是戰(zhàn)后老朋友抵債給了他:“你喜歡嗎?稍稍加點潤金賣給你?!彼_了個實價,等于我一個月稅后薪金。我沒要。三十幾四十年了,羅塞蒂作品如今更稀更貴,他畫珍妮更難得,坊間遇不到,遇到了難免天價。這位詩人畫家才華甚高,人略矮,稍胖,絡(luò)腮胡子是商標(biāo),跟隋伯恩拍過一張合照,隋伯恩高高瘦瘦,一臉憂郁,十足詩家品相。羅塞蒂的詩我不喜歡,他的信札寫得好,記得有一封信說艾米麗·勃朗特的《咆哮山莊》故事簡直都發(fā)生在地獄,只剩地名、人名是英國的。祖上是意大利人,羅塞蒂的畫天生帶點浪漫情調(diào),英國人學(xué)不到,老比爾說連他的畫論都欠條理,想營造英國學(xué)院派的枯澀,始終摸不到門路。
論寫詩,隋伯恩畢竟寫得好,變幻韻律尤其拿手,丁尼生衷心拜服,說他發(fā)明無窮,嘆為觀止,說可惜他目無神明,一生沒有宗教信仰。隋伯恩在倫敦出生,童年長居懷特島,過慣看海的日子,愛海如癡,詩里歌里處處海洋。受馬志尼和雨果影響最大,支持民族解放事業(yè),支持共和主義,寫了很多歌頌自由的詩篇。倫敦書友中陶珉讀隋伯恩讀得最用心,寫蘇格蘭瑪麗女王的三部曲尤其潛心細讀,筆記記了三四本,那年我在美國找到Alberto Sangorski手鈔手繪的Adieux à Marie Stuart,陶小姐聽了興奮,要我請美國書商朋友把彩色照片全套電郵傳給她保存。一個在英倫,一個在加州,他們從此成了朋友,陶珉還跟書商買了隋伯恩書信集,一套六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陸續(xù)出齊。我沒讀過這套書,陶珉說很好看。書真是要寫得好看才行。


隋伯恩研究英國古戲劇,伊麗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文學(xué)浸淫也深,我從前讀過他寫的一些論文,觀點很多,寫得并不好看。劍橋一位老師告訴我說隋伯恩這個人似乎沒什么情趣,身體一向又不好,下筆少了一份悠閑的功力,連詩人艾略特和文評家利維斯對他都有微詞。藍姆也研究英國古戲劇,編過一本莎士比亞時期英國詩劇選讀,光是注文已然很好看。藍姆果真文章大家。那本選讀書名是Specimens of English Dramatic Poets Who Lived About the Time of Shakespeare,一八〇八年初版,我書房里那部是??扑够痪哦柲甑难b幀,封面、封底花框燙金引了赫里克(Robert Herrick)詩句。赫里克千古名句“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中譯“好花堪摘須及時”。
寫花果的詩詞中外古今都多,華夏這邊比西洋寫得好,典故多,夠綿麗。吳昌碩七十四歲畫過一幅荔枝,題了一首七絕:“風(fēng)味誰如十八娘,炎州六月滿林香。江南江北無人識,寫出盈枝與客嘗”,小跋說“詩不知誰人所作,見陳曼生時時寫之”。十八娘是荔枝品種,宋代曾鞏《荔枝錄》說,十八娘荔枝色深紅而細長,閩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食此,因得名。女冢在福州城東報國院,冢旁有此木,或云:物之美少者為十八娘,閩人語。該是閩北不是閩南的說法。蘇東坡詠干荔枝說:“紅消白瘦香猶在,想見當(dāng)年十八娘。”聽說唐代南粵有個美女也叫十八娘,開元年間入宮,大受寵愛。
我的故交秦蘋生前珍藏許多清代小名家絹本花果小品,熟讀歷代詠花詠果詩詞,她英文極好,博聞強記,說中國這路子的韻文比英詩好得多。秦蘋三年前在英國病逝,她跟陶珉相熟,常說隋伯恩詩作其實沒有陶珉說得那么神妙,規(guī)整有余,瑩亮不足。詩而瑩亮,說得真對。我讀英詩,偏見甚多,有些讀幾行眼前一亮,有些讀完整首,心智朦朧,細細一想,那是瑩亮和不瑩亮在作祟了。丁尼生《悼念》組詩我喜歡,真是黑夜中一盞漁火,名裝幀家裝幀的各款In Memoriam我集藏了五部。詩人奧登揶揄丁尼生是英國詩家中聽覺最好的詩人,卻也是最愚蠢的詩人,只知憂郁,不知其他。寫詩寫得聰明過頭,未必可誦。奧登詩作我一首都記不住。莎翁十四行詩我嫌喧囂,嫌繽紛,是萬家燈火,不是燈火闌珊,詩貴闌珊,太光太鬧了掃興。艾略特的《荒原》燭照一代詩壇,我偏又覺得少了那份瑩亮,也許推敲過甚,也許求工心切,霞石處處,美瑜闕如。秦蘋愛說余光中早歲詩集《蓮的聯(lián)想》最是瑩亮之作,難怪我在臺南求學(xué)時代幾乎全背誦得出來。那時候我還愛讀周夢蝶,每首詩都是一盞青燈,古佛在不在倒不相干了。

中國傳統(tǒng)詩詞向來跟書法結(jié)緣,那是外國詩歌無緣消受的福分。一首詩寫成一葉扇面、一枚斗方、一幅中堂,只要詩好字也好,那就是藝術(shù)品了。蘇東坡寫寒食詩的那幅字代代傾倒,是詩因字傳還是字因詩傳反而不必計較了。丁尼生畢竟沒有坡公福氣,想都沒想過手抄幾句《悼念》竟會是藝術(shù)品。文化差異,何其吊詭,我只好一心搜求丁尼生遺作上好的裝幀了。我偏愛的一部《悼念》是一九二七年利威耶裝幀的一八五〇年初版,花環(huán)封面封底各鑲一幅Helen R. Haywood彩繪的裸體普賽克(Psyche),她是神話中人類靈魂的化身,和愛神丘比特相戀。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客居倫敦那些年,新派新進書籍裝幀家都在埋頭學(xué)藝,用心創(chuàng)新,各顯巧思,還出版期刊,叫The New Bookbinder。總編輯Philip Smith也是裝幀家,戰(zhàn)前一九二八年出生,美術(shù)學(xué)院出身,皮面裝幀技藝固然登峰造極,聽說有一段時期還用上禽鳥羽毛裝幀,我沒見過。史密斯的創(chuàng)新裝幀慢慢做出了名堂,國際有名,英女王封了勛章,蘇富比拍賣公司為他舉行展覽,為他開拍賣會。作品起初兩萬英鎊到四萬英鎊一部,后來裝幀了一套托爾金的幻想小說三部曲《指環(huán)王》,三部拆成七部裝幀,聽說賣了二十多萬英鎊。我的英國朋友李儂見過史密斯,輾轉(zhuǎn)收藏了他裝幀的一部小書,說貴極了。去年美國書商朋友替我找到一本史密斯裝幀的盈掌小冊子,書名叫《格林童話六篇》(Six Fairy Tales from Grimm),連三十九幅插圖都是新派蝕刻畫,凹板腐蝕法制版,畫家David Hockney是六十年代波普藝術(shù)健將。書前書后史密斯簽了兩次名,注明一九七八年一月裝幀。封面皮畫畫巖石高塔,一邊一鉤彎彎的月亮,一邊一輪萎弱的太陽。封底皮畫畫男士側(cè)影,背景是小山上一株棕櫚樹。皮質(zhì)細膩,顏色和順,環(huán)襯用彩色繽紛的迷幻圖像,連書套的皮色和框邊都和封面相襯。這本《格林童話六篇》是我書房里英文書中開本最小的小書,體積折算,應(yīng)該也是我書房里最貴的書。李儂還是那句老話:“算起來這筆書錢還買不到張大千一片葉子!”我聽了心里舒坦多了,罪惡感沒那么深重:紅顏體己,吐屬添香。

我從前讀了不少勞倫斯的書,覺得好看,不是喜歡。一九二二年初版的那本《英格蘭,我的英格蘭》是我讀的第一本勞倫斯。然后是《虹》,是《兒子與情人》,是《白孔雀》。他的評論沒有他的小說好看。一輩子不快樂,一輩子生病,一輩子流離飄泊,一輩子寫了那么多本書,年事大了我格外敬重這個人,看到他的書不買也要翻一翻。我不愿意用上“憐憫”這兩個字。事實是他四十五歲肺病過世之前的焦慮我印象很深?!恫樘┤R夫人的情人》是他最后一部小說,寫得真好,筆走風(fēng)云,亦狂亦俠,花開蝶舞,人去月愁,連一九二八年意大利佛羅倫薩私印初版我都珍存,這個初版只印一千本,我這本編號三三0,勞倫斯簽名。后來我又在美國買到Fritz Eberhardt裝幀的鳳凰皮裝,是那一千本初版里的另一本,編號七七五,勞倫斯也簽了名。這位裝幀名家費里茲生在東歐,在德國萊比錫美術(shù)學(xué)院拜師學(xué)書籍裝幀,戰(zhàn)后在西德迎娶一位也會裝幀的德露娣,他們一九五〇年移民美國,在費城住了三十多年,開裝幀作坊,為美國書籍裝幀史開辟重要章節(jié),一九九七年平安夜八十歲謝世。記得買到這本鳳凰皮裝本那天,我在舊金山一家旅館讀羅素文集,寫勞倫斯那篇寫得很委婉。羅素和勞倫斯起初交情深厚,后來鬧翻了。勞倫斯寫給羅素的信很兇,也尖刻。羅素畢竟老狐貍,陰柔得要命,忍不住了頂多用上幾個很重的字眼。勞倫斯到底虛火太甚,遠遠不是羅素的對手。老比爾說他小時候見過勞倫斯的妻子弗麗妲,說她先前是勞倫斯一位老師的太太,比勞倫斯大六歲,兩人相愛,私奔德國,從此在一起到勞倫斯過世。
一天午后,我跟李儂和老比爾在他家后園聊天聊起勞倫斯,李儂瑯瑯背誦《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開卷的第一段名句。后園不大,小池塘詩意很濃,荷葉枯黃,浮萍斑斑。池邊雜草叢生,李儂無意間找到幾株小蒼蘭,小花深黃,嬌秀極了。那株法國梧桐真老,樹干上刻了幾個字:“Breezy Retreat,一八八三”,老比爾說十九世紀(jì)房子主人陰魂不散,仿佛還在園子里消閑。我倒覺得“微風(fēng)草堂”好得很,英倫夏天雨香云澹,煙草微茫,何況微風(fēng)也指漸漸衰微的風(fēng)俗,杜工部《杜鵑行》里說的“蜀人聞之皆起立,至今相效傳微風(fēng)”。Retreat是退隱之處,靜居之所,和“草堂”相近,中外舊派人都懂得玩味這份襟懷。李儂心思細致,她懂。老比爾其實也懂,硬是不甘孤寂。天色漸暗,一陣微風(fēng)吹落幾片梧桐枯葉,有點冷,快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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