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李唐《秋江待渡圖（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臺風多發(fā)季，今人強大的各路交通在強風、暴雨甚至洪澇塌方之下尚且寸步難行，更不用說水路出行只能依靠著風帆木船的古人。古時出海若遇狂風巨浪，劫后余生者十不存一，無人生還更非罕事。然而明朝成化年間，卻有一位朝鮮文士，既無出游意愿更無規(guī)劃，只因乘船返鄉(xiāng)航程中，突遇大風雨雹，船受重創(chuàng)無法控制，一行人聽天由命之下，竟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漂泊到了明朝境內(nèi)，幾經(jīng)周折后得到明朝上下的優(yōu)待，最終安然回國，成就了一段艱險與奇趣并存的傳奇歷程。

其人名叫崔溥，字淵源，號錦南，朝鮮全羅道羅州人，成化二十三年，他被任命為濟州三邑推刷敬差官。也正是這一年，明憲宗朱見深最寵愛的萬貴妃于正月初十日逝世，同年八月二十二日，朱見深就像追隨愛妃一樣也駕崩了，第二年即是弘治元年，崔溥于弘治元年的正月三十日見到了來濟州報父喪的家奴莫金。

（明）佚名《明代帝后像·憲宗純皇帝》 故宮博物院藏

在明朝的屬國中，朝鮮對中華正統(tǒng)始終保持著最高的認同與依賴，自稱“小中華”，尤其是十五世紀，程朱理學在朝鮮有絕對的思想統(tǒng)治地位，就像崔溥自己所說：“蓋我朝鮮地雖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國，則不可以外國視也?！?/span>雖然朝鮮也有自己的文字“諺文”，但在創(chuàng)制推廣之初就遭到了朝鮮文人士大夫的反對，甚至將之貶斥為“螗螂之丸”，而將中國傳來的漢字稱作“蘇合之香”。能使用漢字，能讀漢字典籍，通過科舉出仕，以儒學禮義自尊自律，這是朝鮮文人士大夫根本上區(qū)別于平民賤民階層的立身之本。崔溥24歲中進士第三，29歲中文科乙科第一，33歲中文科重試乙科第一，歷任校書館著作、博士、軍資監(jiān)主簿等職，是朝鮮文人士大夫中無可爭議的佼佼者，因此確認了父喪的消息后，他立刻根據(jù)儒家規(guī)范，三日后就決定乘船啟程，返鄉(xiāng)奔喪。

朝鮮國申叔舟像，清原文義影堂所藏 
參與朝鮮民族文字訓民正音的發(f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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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正月初二崔溥一行共43人啟程，然而初四就遇雨雹大風，風帆被雨雹打爛，船只失去控制，漂泊于汪洋，巨濤又把海水引入船中，整艘船已然半沉，行李衣物俱被浸濕，一行人入夜后“凍寒砭骨”，生機渺茫。這時又出了“豬隊友”——同行的鎮(zhèn)撫安義認為遭遇風暴是海中龍神發(fā)怒，于是煽動其他人一起把部分衣服、鐵器、食水投入海中作為祭祀，崔溥攔都攔不住，一行人的絕境更是雪上加霜，后來竟到了“絕食絕飲”的地步。船中人有內(nèi)訌斗毆的，也有輕生尋死的，甚至指責崔溥不誠心祭祀才導致災禍，但此時的崔溥卻冷靜而鎮(zhèn)定，他對鬼神的看法直接源自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神若有靈，豈以我一人不祭之故廢爾四十余人齋祭之誠也？我之漂船，專是行李顫倒，不善候風之所致，反以廢祭尤我，不亦惑乎！”他鼓勵眾人齊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儼然成了團隊的主心骨：“我等各竭力從事，斃而后已?！?/span>

密昌君李樴的兒子李益炡墓里出土的深衣和幅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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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日，崔溥發(fā)現(xiàn)船漂到了白海：“幸得入白海之中，則竊疑中國之界必近矣。若得泊中國，則中國是我父母之邦也。當此時，生我死我，皆天所為?！?/span>

崔溥的希望并非毫無根據(jù)。早在崔溥之前，成化十九年，朝鮮人李暹被貶職赴京都漢陽，也是遭到了大風浪，船只漂泊了十天十夜，14人饑渴而死，幸存包括李暹在內(nèi)的33人于揚州長沙鎮(zhèn)登陸，辨明身份后得到了明朝官民的善待，被好生護送回國。李暹根據(jù)經(jīng)歷所撰寫呈上的《行錄》得到了朝鮮國王李娎的嘉獎。因此，如果崔溥一行人也如李暹一樣幸運，活著漂到明朝境內(nèi)，就能有一線生機。

朝鮮王朝國璽“大君主寶”（左）和“孝宗御寶” 
旅美韓僑李大洙舊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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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很快證明，就算活著上岸，也依然危機重重——他們在一處島嶼登陸，取溪水煮粥充饑，遇到一個自稱林大的中國人要給他們指路，結(jié)果他們被引入水賊據(jù)點，身上的行李衣物都被搶走，用于證明身份的印信還是在崔溥苦苦哀求下才得歸還。一行人狼狽不堪地回到船上，再度漂泊海中。

十七日，他們正式在浙江臨?？h牛頭外洋登陸。上岸后，崔溥依然恪守儒家禮義，見人就認真行禮，試圖溝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shù)匕傩諏Υ掬咭恍腥吮憩F(xiàn)出了極大的敵意，他們聚在一起揮動兵器，敲鑼打鼓，將崔溥一行人趕得無處安身。知道崔溥無法聽懂中國官話，他們就以手指頸，作出殺頭的動作，以此威嚇。

朝鮮王朝 纏枝西番蓮紋紗地腰線貼里
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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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相比激憤的平民，也有鄉(xiāng)紳和文士從崔溥的行為舉止中看到了不同尋常之處。一位叫王乙源的隱儒就同情崔溥遭遇，拿出酒食款待崔溥一行，但崔溥即便不在朝鮮，無人監(jiān)管，也恪守程朱理學的要求，父喪期間不飲酒食肉，而王乙源知曉后，也并不強求，另外準備了茶來招待崔溥，把酒分給其他人。然而王乙源畢竟能力有限，崔溥與之分別后，再次遭到了人群的驅(qū)趕，就在這時，崔溥遇上了這次途中所見的第一位明朝官員——海門衛(wèi)千戶許清。

正因許清的解釋，崔溥這才明白他們遭到如此敵視的原因——當?shù)匕傩瞻阉麄儺敵闪藖矸傅馁量?，就連許清也是“聞倭犯界，專為捕獲而來”，若不是他們早早棄船入市，人多眼雜，將會在許清之前就被其他守寨官當作倭寇直接殺害并領(lǐng)功請賞。崔溥堅定辯解稱，他是來自朝鮮的文士，只因意外漂流到此，絕無歹意。于是許清將崔溥一行帶到了桃渚所，由把總松門等處備倭指揮使劉澤初步審問。

（明）仇英《抗倭圖卷》（局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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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問題在明朝長期存在，但明太祖朱元璋主要防備的是西北胡戎，對周邊小國如不為患則不伐，洪武二年，朱元璋派使臣楊載出使日本，賜日本國王璽書，想把日本也納入到明朝的朝貢體系中，并要求日本處治倭寇。然而彼時日本南朝良懷親王因此大怒，正使楊載被拘三個月，其余使臣都被殺害，倭寇更加肆意橫行。直到明成祖時，日本才正式進入明朝的冊封體系——永樂六年，日本國王世子源義持遣使到明告父喪，明成祖遣使前往日本，對源道義賜謚號，對封源義持為日本國王。

但比起朝鮮對明朝的絕對認同，日本始終有自己的圖謀，永樂九年，日本國王再次試圖扣押中國來使，逼得中國使臣只得“進潛登舶，從他道遁還”，日本更是自此久不朝貢。直到永樂十五年，明朝加大了打擊倭寇的力度，并派人赍敕責讓，日本國王才在永樂十六年再派使團隨中國使臣一同來華朝貢，并辯稱是因為海盜橫行才導致無法朝貢。

雖說如此，但倭寇猖狂是因其背后有日本大領(lǐng)主的支持，日本國王真的完全不知也無法可想嗎？不過，即便要嚴厲打擊倭寇，明朝方面也本著“威之以刑，不若懷之以德”的想法，將被捕的倭寇教育后釋放，同時也接受了日本的解釋。宣德三年，足利義教恢復向明稱臣，此后景泰成化諸朝，雙方雖不親密，但也沒有明面上的大沖突，只是不光倭寇未絕，連日本朝貢使也經(jīng)常傷人生事，禍害地方，當?shù)剀娒癫粍倨鋽_，自然深懷敵意，一有疑似敵情就自發(fā)組織抵抗。

（明）仇英《抗倭圖卷》（局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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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雖然在桃渚所的審訊中崔溥已讓許清等人相信他的清白，但防倭抗倭茲事體大，并沒有就此一錘定音。二月初四日，崔溥等人到達紹興府，接受總督備倭署都指揮僉事及巡視海道副使和布政司分守右參議等聯(lián)合審問，也就是府級三司會審。二月十一日，他們又被遞送到杭州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接受專程偵辦此案的欽差鎮(zhèn)守浙江司設太監(jiān)和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的調(diào)查，最后由浙江都指揮僉事、左布政使、按察司副使三司會同復審，確認崔溥一行人確是遭風浪而漂流至此。

這一過程不僅一波三折，更是事無巨細，層層設防，審查極其嚴苛。即使崔溥已經(jīng)出示了印信，審訊的官員仍有懷疑：“倭之神于為盜者，或有便服似若朝鮮人者?！?nbsp; “你無乃以倭劫朝鮮人得此物乎？”崔溥只得更堅定地表示：“姑令送我北京，與朝鮮通事員一話，情實立見?！?/span>為了辨明身份，審訊官從朝鮮的歷代沿革、山水、人口、習俗、衣冠、學制等多個方面詢問并要求崔溥如實作答，崔溥不敢怠慢，逐一答辯清楚，這才最終打消了審訊官們的懷疑。

朝鮮束發(fā)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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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接二連三的審訊讓大難不死的崔溥不得安生，但最后一行人成功自證清白，也算是有驚無險，轉(zhuǎn)危為安，也讓崔溥充分認識到了明朝的法度：嚴以示之，寬以待之，厚以別之。審訊過程中崔溥雖然幾乎知無不言，但也有自己的底線，比如被問及現(xiàn)任朝鮮國王名諱時，恪守儒家忠孝禮義的崔溥堅決表示不能直言：“我不是朝鮮之臣乎？為人臣者，其可以越界而負其國，異其行，變其言乎？我則不如是也?！?/span>審訊官員也并未因此為難他，反而在見識到了崔溥的學識后，心悅誠服：“你實讀書士，此地人固不識也?！?/span>

朝鮮王朝儒學家張顯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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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也與崔溥深知朝鮮立場，對明朝官員認真履行朝鮮國王歷來奉行的“事大之禮”直接相關(guān)。不同于之前的元朝和后來的清朝對朝鮮的武力強迫和壓榨，明朝能讓朝鮮如此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同追隨，是因其更優(yōu)越出色的大國胸襟與文明感召力。高麗大將李成桂廢掉高麗最后一位國王后自立為王，經(jīng)明太祖朱元璋宸斷，改國號朝鮮，建文帝曾譴使冊封新國王李芳遠為朝鮮國王并賜金印，李芳遠也曾親自拜訪還是燕王的明成祖朱棣。

朝鮮太祖李成桂御真 供奉于永興濬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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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朝鮮立國的正統(tǒng)來源于明朝認可，而宗藩關(guān)系下，明朝既不以武力恫嚇朝鮮，也不橫征暴斂，巧取豪奪，反倒是前來朝貢的朝鮮使臣，都能拿回數(shù)倍于所獻貢品的賞賜，基本是穩(wěn)賺不賠，巴不得前來進貢的機會越多越好。明朝的衣冠禮制與儒家文化，被朝鮮的王公貴戚和文人士大夫奉為圭臬，讓他們的精氣神根本上迥異于其他未開化的“蠻夷”小國，于是朝鮮“事大之禮益恭，朝廷亦待以加禮，他國不敢望也”。安南國就曾希望大明按照朝鮮例賜給他們袞冕，明英宗就是不允。

（明）仇英《職貢圖》（朝鮮國進貢情景） 故宮博物院藏

因此被問及朝鮮國王是否稱帝時，崔溥立刻回答：“天無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我王心態(tài)事大而已?！?/span>疑慮消除后，明朝的官吏軍民都放下戒心，提供船轎并派專人護送，讓他們沿京杭大運河北上進京面圣，再從京城出發(fā)返回朝鮮。

未完待續(xù)……

原作者：沈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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