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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的潘祖蔭:晚清高官如何獎掖后進(jìn)
緣起
今年世界博物館日,蘇州博物館推出了“館藏古籍碑拓特展”,集中展示了館藏古籍善本、稀見碑拓等難得一見的珍品。其中,集中展示的蘇州潘氏家族日記稿本尤其令人贊嘆。潘世恩以降,潘曾綬、潘曾瑩、潘祖蔭、潘祖同、潘鐘瑞、潘觀保,一族三代的日記文獻(xiàn)能夠集中地保存至今,恐怕在近世家族中是罕見的。筆者因研究潘祖蔭的生平,撰寫《潘祖蔭年譜》,多年前有幸在蘇州博物館寓目過這批珍貴文獻(xiàn)。時隔十載,重見真容,有故人重逢之喜,故不揣谫陋,介紹一下潘祖蔭的日記和一些逸事。
這部日記首次向世人亮相是在2006年,那年12月上海動物園二百三十歲的癩頭黿去世,消息傳到蘇州,熱心掌故的潘裕博先生向蘇州《城市商報》“報料”:蘇州西園寺原先有四五只“癩頭黿”,都是上海動物園那頭的族祖,當(dāng)為潘祖蔭所放,其中兩三只在1938年春被日寇吃掉了。潘裕達(dá)(潘祖蔭五世孫)與族兄潘裕博先生曾翻閱過《潘祖蔭日記》,于是記者施曉平隨同潘裕博先生查閱《日記》,找到了放黿的記載,并把該頁照片登報。光緒九年(1883年)潘祖蔭父親潘曾綬過世,南下丁憂,當(dāng)時一共放生六頭,比潘裕博記憶中的數(shù)量還要多。原文是:“光緒九年六月初十。游拙政園,買黿六頭……瑜伯放之西園?!保ㄔ攨ⅰ冻鞘猩虉蟆?006年12月24日、29日報道)筆者于滬上聞之,拜訪了潘裕博、潘裕達(dá)兩位先生。此后,隨潘裕達(dá)先生著手整理《潘祖蔭日記》,近日此項(xiàng)工作即將完畢,將由中華書局出版。
日記概況
潘裕達(dá)老師見告,據(jù)蘇州博物館原館長錢鏞老先生回憶,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南石子街潘家舊宅的住戶上報文管會稱舊宅滋生白蟻,蘇州市文管會派人前往察看,考察發(fā)現(xiàn)系“廢書成堆”所致。在清理“廢書”的過程中,撿出這部稿本《潘祖蔭日記》,歸藏于蘇州市文管會、蘇州博物館。
蘇州博物館藏稿本《潘祖蔭日記》,《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有著錄,2008年1月21日,文化部辦公廳公示了首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3月1日由國務(wù)院正式批準(zhǔn)頒布?!杜俗媸a日記》和其他六部蘇州博物館的藏品入選,并被評定為一級一等。
全書現(xiàn)存十二冊,記載的年份為同治二年、光緒七年至十三年、光緒十五至十六年。同治年冊與其他年份開本、行款不同,開本較大,所用稿紙紅印套格上中下三截;光緒年冊開本較小,所用稿紙紅印“滂喜齋”套格紙,不分欄。其中光緒九年正月廿二日至十二月三十日、光緒十一年正月初一日至五月初九日,因潘祖蔭丁父憂,前后兩年用藍(lán)格紙。光緒十年冊封面題注“是年患目疾,四月十四后長太代書”,檢書中該日起字體確有不同。封面及封底皆鈐有潘祖蔭大小閑章數(shù)十枚,常見的印文有:“八喜齋”、“千載一晴”、“如愿”、“喜”、“紅蝠書堂”、“晚夝軒”、當(dāng)年干支等等。

另有光緒十四年日記藏于上海圖書館,同屬一套,為潘景鄭題簽、裝池,題名《潘文勤公日記》?;蚴窃瓡谡猩y擺放,潘景鄭所見僅此一冊,將它與其他部分潘氏舊藏文獻(xiàn)帶到上海。
潘祖蔭記錄日記比較簡略,一條完整的日記主要內(nèi)容大致上包括:上朝議政、職務(wù)變遷、政務(wù)工作、交游書信、金石圖書、花銷賬目以及身體狀況等。從內(nèi)容來看,潘祖蔭寫日記只是留給自己核對和備忘之用,與他的好友翁同龢、友生葉昌熾、李慈銘的日記大不相同。
尤為觸目的是,日記止于十月二十九日的絕筆:“乙丑,鳳石來診,周姓診?!备鶕?jù)日記可知,潘祖蔭因救災(zāi)過勞受寒發(fā)病至逝世僅僅七天,令人浩嘆。潘祖蔭的病因,據(jù)姜鳴研究推斷(《一時耆舊凋零盡——光緒十六年冬季的傳染病》),可能也是染上了那年的瘟疫。
日記雖然簡略,仍包含了從宮廷禮儀、典章制度到生活起居,豐富的歷史信息,值得我們結(jié)合更多史料深入研究。關(guān)于日記的具體情況,詳參拙作《蘇州博物館藏稿本〈潘祖蔭日記〉述要》(《蘇州文博》2009年第1期)。

潘祖蔭獎掖后進(jìn)
潘祖蔭以其特殊的身份和獨(dú)到的學(xué)識,獎掖后進(jìn),始終不遺余力。身歷四朝,幾十年間,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學(xué)者,影響了晚清學(xué)風(fēng)。不少近代著名的政治家、文人學(xué)者在早期的生涯中都與潘祖蔭有交游,結(jié)合日記和有關(guān)文獻(xiàn)茲舉兩例。
潘祖蔭與吳昌碩的交游始于光緒九年(1883年)。大致在春夏之際,潘祖蔭因族兄潘鐘瑞看到吳所刻印章,十分欣賞,于是請吳治印。七月間,吳昌碩登門拜訪了潘祖蔭,其詩文、書法和篆刻頗受潘的賞識,潘稱贊他的篆書有古意,并勉勵他研習(xí)經(jīng)典,吳昌碩大受鼓舞。此后,二人金石往來漸多,吳前后為其治印數(shù)十方?!度沼洝罚骸捌咴鲁醵眨瑓巧n石復(fù)刻‘井西書屋’印好?!薄俺跷迦眨瑐}石來贈拓本廿五紙。”“初六日,倉石名俊卿,從九,刻印、行草、詩文俱好,湖州人。”光緒十年正月、二月、九月、十二月,吳昌碩多次造訪,十二月二十七日吳執(zhí)彭姑鐘拓本出示,潘祖蔭判為偽器。光緒十一年正月至三月吳四次造訪,二月二十八日潘應(yīng)前次所求,送他對聯(lián)兩幅。三月十七日,是日記中最后一次記錄吳來造訪。潘祖蔭服除回京之后,兩人就“分隔云泥”,無緣見面了。
吳昌碩是這樣回顧這段交誼的:“潘鄭庵宮保,碩德清望,為世名臣。顧好獎借寒畯,有一善,稱道如不及。癸未春,讀禮家居。偶見余篆刻,有過譽(yù),遂以印托其族瘦羊先生命刻,先后凡數(shù)十方,皆稱善。以分隔云泥,久未晉謁。宮保先使人致意,并貽古銅器拓本多種,始一往見。宮保以通經(jīng)學(xué)古為勖。又謂余篆書入古。余謝不敏。蓋余學(xué)刻印有年,未能自信,即篆書亦人罕許可,聞宮保言,不覺有感。非敢引公自重,然不可謂非受知。故記之如此?!保ㄒ娚晨锸馈秴遣T石交集校補(bǔ)》吳昌碩撰“潘祖蔭”條)
蘇州博物館展出的一卷信札,是這段交誼的最好實(shí)證。信共八封十頁,前三封五頁字很大,潘祖蔭此時患眼疾。潘祖蔭在這八封信末都自稱“制蔭”,即守制也。潘祖蔭寫信一般不具年月,二、三兩封所用信箋左下角鈐有“甲申”朱印,第四封落款“五月三日”。信文主要是潘祖蔭請吳昌碩治印的來回“短信”,茲錄于下:
(一)病目久不愈,不能視,腫赤未消。謝客已月余矣。外三石祈賜篆。屢瀆不安,當(dāng)圖報。來札字須大如此,小則不見也。敬上倉石仁兄。制蔭頓首。
(二)印石若蒙先篆其一,見感。
(三)拓本四十二奉贈,醫(yī)戒看字,勿賜收。倉石仁兄。制蔭頓首。
(四)晉石拓本一紙奉贈。病未愈也,心緒亦紛然耳。倉石大兄大人。制蔭頓首。五月三日。
“不如掩關(guān)”印,便中當(dāng)定也。
(五)求篆印不敢促迫,能事但能先得,陽文者為妙耳(小字:舊者太大,石如方伯裕印之小也),必當(dāng)圖報。倉石仁兄大人。弟制蔭頓首。
(六)印收到。百朋之錫,何以加之。敬謝倉石仁兄大人。制蔭頓首。
(七)篆石收到,敬謝倉石仁兄大人。制蔭頓首。
(八)墓志二分、對一分,敬贈倉石仁兄大人。弟制蔭頓首。

從內(nèi)容上看,可知是從求印到得印的一批信札。潘祖蔭當(dāng)時的眼疾很重,醫(yī)生囑咐要少看字,潘還關(guān)照吳昌碩回信字要寫得夠大,否則看不見。潘祖蔭急于求印,拿到后也有所要求,他喜歡陽文印,還嫌原來刻的太大,希望吳能像給方伯裕(方浚益)的那樣大小再刻一個。
吳昌碩自述為潘祖蔭治印幾十方,以現(xiàn)存書信中潘祖蔭求印情況來看,是符合的??上У氖?,上文提到的“井西書屋”“不如掩關(guān)”印,筆者考諸吳昌碩的幾種印集,均未找到印蛻。吳昌碩印譜中唯有“攀古樓”明確可知是潘祖蔭之物,亦無刻款。蒙潘裕達(dá)老師告知,另一方吳昌碩所刻“沇鐘堂”朱文印乃潘祖蔭故物,考新出鄒濤主編《吳昌碩全集·篆刻卷》果有此印,惜無刻款,列在無年月類。另檢得吳昌碩在光緒十年寒食節(jié)那天,給潘祖蔭族侄潘志萬(碩庭)治了一方“還硯堂”,尺寸和風(fēng)格與“沇鐘堂”酷似,很可能是同時所作。而吳昌碩給方浚益(伯裕)刻的一方白文印“方浚益印”,果如信中所說,印面比給潘祖蔭的小不少。由此可知,現(xiàn)存吳昌碩為潘祖蔭所治印唯兩方:“攀古樓”白文印和“沇鐘堂”朱文印。


潘祖蔭因族兄潘鐘瑞與吳昌碩相識,而吳昌碩與潘鐘瑞交往甚深,金石往還甚密。吳昌碩《石交集》“潘鐘瑞”條云:“香禪居士名鐘瑞,字麐生,又號瘦羊,吳縣人。性澹泊,貌和而清。……與余有深契,過從頻數(shù)。每得書畫碑版,輒共欣賞。恒為余題跋,余亦為君奏技,相得甚歡焉?!庇纱丝芍?,吳昌碩與潘氏一族多有金石之交,這對吳昌碩得盛名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康有為是晚清維新變法的主要人物之一,早歲參加科舉,并不理想,時天下巨變,漸有維新之志。光緒十四年(1888年)他再次進(jìn)京參加順天鄉(xiāng)試前,先行投刺潘祖蔭、翁同龢、徐桐等“有時名”的幾位大臣,恐怕是希望他們能替他遞交上書光緒的信?!犊的虾W跃幠曜V》:“光緒十四年戊子三十一歲,八月謁明陵……九月游西山……時公卿中潘文勤公祖蔭、常熟翁師傅同龢、徐桐有時名,以書陳大計(jì)而責(zé)之,京師嘩然?!峋用资泻虾p^,出口即菜市也?!?/p>
十月初四日,康有為致信潘祖蔭求見,潘祖蔭與康有為的伯祖康國器有舊誼。(《日記》:“初四日,康祖詒,號長素,友國器之從孫。上書,自稱南海布衣。”)康有為在信中盛贊潘祖蔭“好才愛士、雄略柱天”請求一見:
……仆生人間三十一年矣。少涉百家之言,長通六經(jīng)之旨?!劽鞴勐灾欤鏆怏@牖,胸中有縱橫九流之學(xué),眼底有緯繣八表之思,好士若饑渴,而能容度外之說,誠可謂魁罍耆艾之大臣也……(見康有為《與潘宮保伯寅書》)
十月初八日,潘祖蔭約見了康有為,十七日,潘主持考試剛結(jié)束就送給康有為一筆川資,并答應(yīng)為康國器作墓志。(《日記》:“初八日,康祖詒來?!薄笆呷眨坛鲩?。送康祖詒長素八金,并允其伯祖友之國器作志?!保┛涤袨殡S后又寫一信抒發(fā)胸意,大抵可知康有為再三求見、致信是表達(dá)自己救弊濟(jì)世的急切之情,盛贊潘祖蔭“公卿子弟,熟諳掌故,又身閱四朝,老于時事”,“才氣魄力,能運(yùn)天下為非常之事、度外之言,大人一人而已”,鼓動他挺身而出,推動革新。潘祖蔭諄諄教導(dǎo)康有為要“熟讀律例”,安心參加科考,而康有為不以為然,稱“此自當(dāng)官所宜然。竊謂成例者,承平之事耳,若欲起衰微,振廢滯,造皇極,暉萬象,非摧陷廓清,斟酌古今不能也”(見康有為《與潘文勤書》)。潘祖蔭此后未再與康有為來往,現(xiàn)存文獻(xiàn)也未見潘祖蔭為康國器作的墓志。更有趣的是,與潘祖蔭的老友翁同龢同樣以愛才名于世,卻將初次求見的康有為直接拒于門外,這與日后向光緒皇帝引薦康有為共推維新的他判若兩人。(《翁同龢日記》:“十月十三日,南海布衣康祖詒上書于我,意欲一見,拒之?!保?/p>

潘祖蔭不收畫
潘祖蔭一生嗜金石、古籍,收藏甚巨,不過,他并非無所不收,尤其有趣的是不收畫。光緒十年(1884年)守制期間,有人送他畫,竟被退還?!度沼洝罚骸笆露巳铡男∑缕驎⑺黝}西臺墨跡。又贈香光山水,煦齋奏草。余向不收字畫,擬卻之?!?/p>
潘祖蔭拒絕了董其昌的畫,卻獨(dú)獨(dú)“酷嗜”錢松壺的畫(錢杜,字叔美,號松壺),稱其詩畫“非食人間煙火者能為”,可謂別具只眼。錢杜的集子曾有三種刻本,歷經(jīng)兵燹,到光緒年間已經(jīng)絕跡。為此,潘祖蔭在光緒六年以“八喜齋”的名義特地請善書的門人徐琪手書上板單刻了錢杜的《松壺先生集》,他在序中說:“蔭酷嗜松壺先生畫,所收亦最多。先生詩畫,非食人間煙火者所能也。集凡三刻,兵燹后皆不存,蔭有舊藏本,屬門人徐花農(nóng)太史手書付剞劂,而以《畫憶》及《逸事》附焉。太史書畫篆隸皆工妙,今手錄是集,亦猶林吉人書午亭、漁洋、堯峰詩文……叔美有知,其無憾矣?!?/p>
這部《松壺先生集》是綠色板框套印本,在潘祖蔭輯刻的數(shù)十種書中是唯一的,睹物思人,恐能想見他“酷嗜”而自得的神情。
“壺天”吃燒鴨
清代皇帝有避暑巡狩的習(xí)慣,隨著季節(jié)變化在紫禁城和淀園(圓明園)等地臨朝,重要的內(nèi)臣受到皇上、皇太后恩寵者可以得到淀園的賜第,潘祖蔭及其祖父潘世恩都得到過恩賞。他們的家在宣南米市胡同,畢竟離淀園甚遠(yuǎn),賜第主要還是方便上朝議政。皇帝、皇太后在紫禁城的時候,潘祖蔭等大臣不一定回家。據(jù)其日記所載,幾乎每日上朝“入值”之后,要到一個“壺天”的地方小坐,或者住下?!皦靥臁笔桥俗媸a常年在東華門外租住的客房,老友翁同龢書額。客房所在酒館初名“覲光亭”,后名“廣盛亭”(據(jù)上圖藏潘祖蔭舊藏《龍角山紀(jì)圣碑陰》跋)。他在這里小憩、會友、用餐、請客、讀書、避雨住宿,“時時居之”,幾乎如自家。光緒二年(1876年)十月,竟在這里發(fā)出了“三十年后不知誰住此”的慨嘆。
同治十年(1871年)五月廿九日翁同龢與潘祖蔭等奉敕影寫《星鳳樓帖》中草書。兩人因雨皆住酒家,入夜,翁同龢買燒鴨款待潘祖蔭。(見《翁同龢日記》)考潘祖蔭日記,他似乎愛吃燒鴨,尤其是光緒十五年(1889年)一年里,他在“壺天”吃了八次燒鴨,一至三月就有六次,或許是大冷天特別好吃吧?筆者多次在東華門外徘徊,試圖體驗(yàn)一下宮門外吃燒鴨的境遇,可惜并沒有找到這家館子的蹤影。
(本文原題《日記中的潘祖蔭》,發(fā)表于2016年7月17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現(xiàn)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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