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實驗室|張汝京：韓國人可以做到，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兀?/h1>

澎湃新聞記者 柴宗盛

2016-08-30 19:36

來源：澎湃新聞

? 澎湃研究所 >

字號

張汝京

半導體是大產業(yè)，也是目前中國要著力發(fā)展的產業(yè)。半導體產業(yè)鏈條很長，而且科技含量非常高，中國如何發(fā)展好？

首先，中國有發(fā)展好半導體產業(yè)的條件，人才、市場、資金三者兼?zhèn)?，只要方法對頭，半導體產業(yè)的崛起是大概率事件。但是也要注意，發(fā)展要有策略，要尊重規(guī)律，尊重人才，尊重市場，尊重國際規(guī)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講規(guī)矩才能獲得四面八方的幫助，才能更快更好地發(fā)展中國半導體產業(yè)。

上海新昇半導體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張汝京深耕半導體行業(yè)多年，關于中國半導體產業(yè)發(fā)展的問題與趨勢，今年3月，在紀錄片《中國實驗室》拍攝期間，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張汝京。

國家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

澎湃新聞：你再次創(chuàng)業(yè)為什么選擇做硅材料？

張汝京：中國半導體產業(yè)發(fā)展得不錯，發(fā)展也很快，目前300mm硅片需求量一個月約40萬到50萬片，但絕大部分供應都在海外，三分之二的量從日本來。國家科技部、工信部和發(fā)改委在“十二五”規(guī)劃里就提到，希望國內至少能夠生產50%以上的量。雖然現(xiàn)在國內每月需求只有40萬到50萬片，但估計到2020年，可能達到80萬到100萬片，那時壓力就很大。所以政府規(guī)劃這個項目要國產化，不僅是研發(fā)，而且是量產。有領導和投資人達成一些計劃，把這個項目推動起來，希望我能來負責這個項目。我也很愿意。這是國家蠻重要的工作，對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

澎湃新聞：這個項目之前國內為什么一直沒有做起來？

張汝京：這個項目有相當高的門檻，國內研發(fā)過關，但量產有設備、技術上的障礙。早期是先進的生產設備進口有限制，現(xiàn)在是缺人才，生產300mm硅片經驗充足的人才，國內基本沒有，不過研發(fā)做得不錯的人是有。所以，量產要從海外引進很有經驗的團隊合作，先把海外成熟經驗引進來，再吸收，接著把本土年輕工程師培訓起來。

澎湃新聞：海外人才從哪里來？

張汝京：目前做300mm硅片，能力最強的幾個地區(qū)，一是日本，其次是德國，還有美國和韓國。美國的愛迪生太陽能公司、韓國的LG公司等，這些公司積累了很多經驗。除了這幾家公司，沒有其他公司有這個能力，所以我們的人才就是從這些地方來，從日本、美國、歐洲和韓國都招聘。

澎湃新聞：那設備從哪里來？

張汝京：早期買這些高科技設備受限制，自從中國進入WTO以后，限制逐漸減少，但各個地區(qū)會自己設定限制，某些設備有限制出口的條例。比如有的設備在亞洲有些地方很難買到，但是歐洲比較開放，對我們比較友好，所以同樣的設備從歐洲解決了。將來我們還是希望設備能夠國產化。

韓國人可以做到，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strong>

澎湃新聞：如何培育國內的設備供應商？

張汝京：韓國的半導體產業(yè)，三星、海力士（Hynix）在存儲器方面是全世界最大的，兩家加起來超過全球三分之二的市場。早期韓國也沒有這些東西，它們從海外買了后，就栽培當?shù)氐膹S商?；硕陼r間，它們起來了，現(xiàn)在韓國能夠合格生產這些原材料的企業(yè)很多，而且設備制造商也栽培起來了。所以在三星的工廠里，很多設備已經國產化。我們最近發(fā)現(xiàn)有一種很復雜的高溫垂直的擴散爐或低壓化學蒸汽反應爐，韓國當?shù)貜S商生產的設備，水準跟國際一流公司已經差不多了。

我們國內做這個的也追得不錯。我們覺得國內也做得到。所以要大家一起來努力，當下游的客戶有這個需要，也愿意使用國產設備，上游的材料設備整個產業(yè)鏈就能夠帶動發(fā)展起來。

澎湃新聞：用什么辦法能讓設備供應商把技術拿到國內來？

張汝京：我們已經和那些供應商在談，拉單晶要用很大的石英坩堝，還有石墨坩堝，目前國內沒有生產這種設備的企業(yè)。我們就請這些外國企業(yè)駐廠，它們會把這些東西放在這里生產，或者最后幾步加工放這里。我們也盡量把產業(yè)鏈做全，把國外的廠商請進來，把技術帶進來。它們將來開廠在這里，就近供應我們，或者跟國內的廠商成立合資企業(yè)，就做起來了。

市場起來的時候，可以跟這些供應商談，大家變成好的合作伙伴。它們進來生產，把技術帶進來，生意它們照樣做。大家彼此合作久了，變成合作伙伴了，它們就愿意考慮長期合作，這樣生意上對它們有很多好處，對我們也好，可以互利雙贏。有時候不一定是國產不行，而是采購商愿不愿意花時間跟國內的企業(yè)一同成長，我們很愿意嘗試，這有點風險，但沒關系，控制這個風險。

這樣的話，當國內的產品被認證，越用越多的時候，它的品質一定在進步，會越來越好。韓國就是這樣起來的啊，韓國人可以做到，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兀?/p>

澎湃新聞：韓國經驗可以講講嗎？

張汝京：韓國人做事情很認真負責，紀律性很強。我覺得我們中國人也可以紀律性很強，嚴格要求也做得到。為什么韓國發(fā)展得比國內早呢？當時海外對韓國的高科技設備還有先進技術出口沒有限制，我們這邊只有自己一點點地做。1960年代，全世界的半導體一起發(fā)展，我們的半導體發(fā)展并不落后?？伞拔幕蟾锩币院?，國外往前進十年，我們退了十年，差距就大了。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進展不錯，那時候國外還是有些限制，但是進入WTO，限制慢慢沒有了，所以進展比較快。

澎湃新聞：歐洲的半導體行業(yè)對中國的限制比較寬松？

張汝京：這跟歐洲有點關系，很多最先進的設備，實際上是歐洲生產的。比如最先進、最難的光刻機，最好的是荷蘭生產的，很多的零件是德國做的，德國跟荷蘭對中國基本不設限制。其他人設限制也沒啥用，所以也逐漸取消限制了。

國內半導體生產設備有蠻好的進展

澎湃新聞：國內半導體生產設備做了好多年，目前進展如何？

張汝京：有蠻好的進展。比如上海一家公司生產刻蝕方面和化學氣相反應方面的設備，已經達到世界一流的水準。還有有一些公司生產擴散爐、光刻膠的涂布機這類也不錯。

澎湃新聞：召集了這么多的人才，如何激勵他們？

張汝京：我在海外學到的經驗，就是激勵員工，員工最喜歡的是成就感；第二是要有不斷學習的機會；第三是有晉升的機會；第四才是待遇，待遇包括薪水、福利，也包括股票，這是蠻有吸引力的手段。第五往往被忽略掉，是工作環(huán)境，不是說有空調，而是工作氛圍，就是員工跟老板、同事一起工作很愉快。海外來的員工，如果是國外公民，他們有時很喜歡在中國能獲得成長，做出貢獻也是他們很喜歡的。如果是華人，他的感覺還不一樣，還有使命感，感覺正在為中華民族做一件很大的事，為中華民族民族的產業(yè)盡一份心力。

澎湃新聞：現(xiàn)在辦事方便嗎？

張汝京：這方面上海一直在改進。以前做中芯國際（中芯國際集成電路制造有限公司）的時候，領導們有很多支持，做得蠻順利?，F(xiàn)在做300mm硅片項目，上海把它列入重大項目，有很多手續(xù)要辦理，我想如果是重大項目，很多手續(xù)可以合并起來辦理，進度就會快一些。我們這種高科技企業(yè)，需要分秒必爭，早一點出來，回報就快。我們是一個從研發(fā)到量產的項目，中央政府也給我們很多的支持和鼓勵。

我們要快一點追上去

澎湃新聞：回想在中芯國際的經歷，有什么總結？

張汝京：中芯國際現(xiàn)在很成功。當時中國大陸是全球需求的第二名，在市場非常好的情況下，就容易讓一個企業(yè)發(fā)展起來。其次是人才，當時海外有很多人才愿意一同來，不管是美國、歐洲、韓國、日本，很多好手加入這個項目。國內的年輕好手，經過受訓這十幾年來都已經能夠承擔重大任務。第三是政府的支持，很有決心要做。第四，資金非常充足，海外投資人看好，國內資金也支持。第五，我們有一個有經驗的經營團隊?，F(xiàn)在看300mm硅片，以前有的這些條件（現(xiàn)在）都具備，所以我很看好。

澎湃新聞：你執(zhí)掌中芯國際時，中芯國際的技術水準與臺積電（臺灣積體電路制造股份有限公司）很接近，到目前沒有更進一步？

張汝京：曾經追到相當接近，可能不到一個世代的距離，后來又稍微拉開了。我們的競爭對手進展蠻快，我們稍微慢了一點，差距稍微拉大了一點?，F(xiàn)在好好努力，能夠追回來。

澎湃新聞：大家都在進步，而且它們有那么多經費，我們能追上去嗎？

張汝京：當這些領先的公司一直把設計線寬縮小，但是到7nm的時候，不能再縮小了，后面繼續(xù)往前走的差距就越來越小，這是一個對我們有利的現(xiàn)象。我們要快一點追上去，追上去是必然的，盡快把這個差距縮小，但也不要把這個現(xiàn)象作為我們的定心丸。

并購做得好，能獲得非常良性的發(fā)展

澎湃新聞：研發(fā)資金中國企業(yè)投入夠嗎？

張汝京： 當然要把研發(fā)加上去，研發(fā)很重要，我們現(xiàn)在國內政府政策是不缺的，資金是絕對不缺，缺的是怎么樣把一個團隊整合起來。

澎湃新聞：并購對中國半導體有什么影響？

張汝京：并購在日本、韓國、美國很早就開始了，并購做得好的話，能獲得非常良性的發(fā)展，把小一點的公司合在一起，力量就加倍了，1+1甚至大于2。但如果只為了把公司做大，不能夠強強聯(lián)手，不能彼此配合，這種并購可能變成負擔，需要注意。

中國還有一個難點，常常受到海外一些政治上的干擾，不讓你并購。并購是一個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并購也要小心，一個弱的公司把它并進來，怎么去把它由弱轉強，這個要很注意。還有海外并購，并購后如何經營管理，這也要小心，因為文化、習慣、作風都不一樣。繼續(xù)用當?shù)鼐F隊？如果很強，這樣可以的，如果這家公司不是很強，不整頓，如何由弱轉強？如果一個很強的公司把它并進來，成本很高。如果一個很弱的公司，并購初期成本便宜，但是后面的整頓還是要花相當大的成本和方法、精力。

我覺得并購好的公司、能夠互補的公司，強強聯(lián)手，就可以非常成功。如果不是這樣，要千萬小心，才能做得成功。

澎湃新聞：通過并購能形成一個完整的半導體產業(yè)鏈嗎？

張汝京：并購的目標，有的是為了產業(yè)鏈的完整，這是很好的事情；有的也是想把弱的變強，強的變更強。

中國有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市場

澎湃新聞：對外企來說，靠近市場的吸引力有哪些？

張汝京：市場所在地很重要，中國有這個優(yōu)勢。在半導體、高科技領域，我們是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市場。我們就在這個大市場里把產業(yè)、企業(yè)做起來，絕對有優(yōu)勢。因為這些客戶就在你的四周，你的銷售、技術上的資源跟售后服務都會做得非?？?。比如我現(xiàn)在買一個半導體設備，我的供應商也在上海，它開車到我這里兩個鐘頭以內，如果這個機器需要服務，它兩個鐘頭就到了，而從海外來的話，最快也要兩天。如果它在國內也有服務站，跟生產廠商就在國內，哪一種服務會更好呢？當然是生產商就在國內更好?？紤]這種因素，我們比較喜歡用當?shù)氐墓獭?/p>

澎湃新聞：大陸的人力成本上去了，還有那些吸引力？

張汝京：大陸的成本是上去了。但跟歐美比起來還是沒他們那么貴，只是沒有以前那么便宜了，但是成本要跟品質能掛鉤的。我們以前成本便宜，但品質也差一點，現(xiàn)在成本上去了，但品質也跟著上去了。使用者、客戶對這個還是蠻喜歡的。

澎湃新聞：我們發(fā)展半導體，除了市場和成本，還有哪些優(yōu)勢？

張汝京：政府的支持和政策，還有產業(yè)鏈優(yōu)勢。像半導體這個產業(yè)鏈，手機是終端產品，上游的殼子、電路板這些東西，在大陸都非常強。往上走就是芯片制造，基本上手機上的芯片，大部分國內都能夠生產。再往上面走，芯片的設計，國內有幾家非常強。產業(yè)鏈非常全，對半導體的發(fā)展非常好。不管是中游做芯片制造的，或者下游做產品的，大家合作得很好、長期互信建立起來的話，半導體行業(yè)就越來越完整，而且容易發(fā)展，也發(fā)展得比較好。

現(xiàn)在算起來，國內現(xiàn)在產業(yè)鏈缺失的一環(huán)，反而是大硅片沒有。所以如果我們把這個合格的300mm的大硅片生產出來的話，我覺得我們的市場會非常好。

澎湃新聞：半導體材料如何？

張汝京：各式各樣的材料可能在純度、品質上沒有達到半導體的等級，但現(xiàn)在能夠達到的越來越多。早期做大硅片需要的高純度多晶硅，純度要到99.999……總共11個9，國內不會生產，但是國內會大量生產硅。早期我們賣給人家很便宜，曾經我們賣給人家1美金1公斤，等它們加工了，我們再100美金1公斤買回來。還好，中國近七八年前開始發(fā)展，（純度）逐漸達到6個9、8個9、9個9，產量是全世界第一名。我們可以預期，不久以后，高純度的多晶硅可以國產，我們跟很多生產商談過了，發(fā)現(xiàn)它們有這能力，做得到。

兩岸的合作，雙贏是最重要的

澎湃新聞：臺灣如何跟大陸對接？

張汝京： 兩岸的合作，雙贏是最重要的。臺灣目前的優(yōu)勢，技術是領先的，對市場很敏感，人才也不錯。比大陸早開發(fā)二十年左右，也沒受什么干擾。但是大陸現(xiàn)在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市場很強。第二，大陸這邊的資金也很豐富，還有基礎設施，找一個好一點的環(huán)境設廠，蠻容易的。生產人員也很充沛。兩岸各有優(yōu)勢，合在一起，大家合作，不就贏了嗎？對中華民族來講，這是好事。兩岸從商業(yè)、經濟、文化上講都是一致的，現(xiàn)在就是看（臺灣）那邊的領導人怎么想，政治上如果不受限制的話，合作會很快。

澎湃新聞：半導體各環(huán)節(jié)，我們發(fā)展情況如何？

張汝京： 國內半導體里，用產品來分類，第一大類是邏輯類，比如CPU（中央處理器），我們國內的設計非常好，但生產技術要逐步追上去，現(xiàn)在國內中芯國際可以做到28nm。另外是功率器件，這類東西國內也是做得不錯，因為市場很大，電動車就一大堆，就是電動腳踏車都要用好多個功率器件。第三類是存儲器，存儲器國內需求量也是全世界最大，但發(fā)展比較慢一點。第四類比較復雜一點，就是數(shù)?；旌系模谑謾C里用了很多。第五類是傳感器類。

存儲器我們比較弱，現(xiàn)在全世界就是三家在做，韓國兩家，美國一家，臺灣有小企業(yè)在做，技術主要與韓國合作。不過國內在這方面是很積極的。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1

收藏

我要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