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的市場里，有兩樣?xùn)|西一定可以買到。一個是現(xiàn)做的糖漿華夫餅，賣餅的人會開著拖車來，用餅鐺現(xiàn)做現(xiàn)賣，熱糖漿的香甜味飄得隔一條街都聞得到。荷蘭的糖漿華夫不像比利時那種厚華夫，是薄薄脆脆的兩層餅，中間用糖漿粘起來，餅面是細(xì)密的田字格。這種現(xiàn)做的華夫要比超市袋裝的大好幾圈。賣華夫餅的人做好之后，會在外面套個紙袋送到你手中。他們套紙袋的動作不急不緩，多半吊著你一下胃口：讓你的手多伸一會兒，都像是吃華夫餅的儀式感的一部分。

不過一整塊吃下去還是有點(diǎn)齁的。

另一個就是腌漬生鯡魚——那種荷蘭人標(biāo)志性地仰著頭吞下去的生魚。荷蘭靠海，且曾經(jīng)有綿長的海岸線。1932年北方的攔海大壩建成之前，整個艾瑟爾湖（Ijsselmeer）的水都還是海水。從現(xiàn)在的版圖看，北荷蘭省東邊是一個淡水湖，但在那之前，都是名副其實(shí)的以捕魚為生的漁村，腌漬和煙熏都是傳統(tǒng)的保存魚類的方法。

每年六月，鯡魚因?yàn)楹Ｖ芯奂母∮紊锒兊梅拭溃遏~船就會出海捕鯡魚。這時的鯡魚尚未產(chǎn)卵，脂肪含量達(dá)到了體重的16%，魚捕來后，去掉內(nèi)臟，立刻放進(jìn)香料的淡鹽水腌漬，一周之后就是腌漬生鯡魚。只有這樣的鯡魚，才是荷蘭人趨之若鶩的“第一桶鯡魚”（Hollandse Nieuwe）。

這種魚，我大概一年會吃一兩次。好吃，肥嫩滑膩，就是吃完洋蔥和魚腥氣會在嘴里留很久。

除了生鯡魚和華夫這樣的本地特產(chǎn)，西北歐這樣的市場幾乎大同小異，豐盛程度向北遞減，價(jià)格向北遞增。但即使是這樣，從細(xì)微的差異里，也可以看到各地不同的風(fēng)物和民俗。

比如，一過德國邊界，就可以看到市場里的面包攤會賣打了結(jié)像是一副扭曲的眼鏡的椒鹽卷餅（pretzel）和各種結(jié)實(shí)的酸面包。沒有這兩樣的面包房，在德國是不存在的。再往南邊去慕尼黑，市中心的谷物市場（Viktualienmarkt），就可以看到慕尼黑著名的白香腸，粗細(xì)不等，肉呼呼的，像要從腸衣里爆裂出來。那里還可以看到一堆一堆新鮮的黃色雞油菌，一顆顆漆黑而完整的松露。慕尼黑靠阿爾卑斯山，所以蘑菇也比別處要多。

雖然熙來攘往，地上也有爛番茄爛蘋果，貨架后面海鷗或鴿子會哄搶魚販子丟下的魚翅魚尾，但商販自己搭的塑料棚每家都很有特色，放著試吃品的小圓桌，還有用粉筆寫好價(jià)格的小黑板，都給人一種特別規(guī)整的溫馨感。這個地方就是市場，英文中的market，德語和荷蘭語的markt，法語的marché和意大利語的mercanto。整體而言，西歐的市場都太有序了，越往南，過分有序帶來的疏離感就會漸漸散去。

從德國往東南，去到布達(dá)佩斯的中央市場。這里有點(diǎn)像國內(nèi)中西部的大集市。匈牙利地處平原，只看市場，就給人一種糧倉的感覺。里面可以看到成串掛著的干辣椒和大蒜，碩大的漿果，許多在西歐論只賣的蔬果，終于在這里可以稱斤論兩了，恍然間有種在國內(nèi)菜場的感覺。

再在往南，去意大利，市場依然只在市區(qū)零星幾個地方才有，市井氣則更加濃郁了，不僅因?yàn)榄h(huán)境和食物，也因?yàn)槿恕?/p>

一月，和父母在西西里島，從羅馬飛往卡塔尼亞，剛住下，母親就發(fā)燒了。安頓她睡下，我和父親就出門了。樓下不遠(yuǎn)就是個菜場。當(dāng)時已經(jīng)過正午，魚市已經(jīng)收攤，只剩下空蕩蕩的鐵架子，和最后一個還沒收完攤的魚鋪。貨架上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了，冰也化成了一地污水。幾個泡沫塑料箱子摞在地上，里面裝著明蝦和皮皮蝦。我們猶豫了一下，最后買了皮皮蝦。父親挑了六七條皮皮蝦，在泡沫塑料盒子的邊緣把冰敲掉，招手示意魚販子拿去過稱。

貨架后面是一群西西里男人，都穿著雨靴，上身邋里邋遢的，看不出哪個是老板哪個是伙計(jì)。其中一個敦實(shí)的漢子走過來，把那六七條蝦拿到后面去，放在稱上，又這里摸摸那里摸摸，終于摸到一個裝著東西袋子。他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出來，把皮皮蝦放進(jìn)去，過秤，提過來用意大利語跟我們說五塊錢。我跟父親說五塊錢。父親搖頭跟他比劃說五塊錢太貴了，要多幾只蝦才行。父親不會說英文，魚販子英文說得只言片語，但他們竟繞開我討價(jià)還價(jià)。

最終不知是急著要收攤，還是父親一臉正色的還價(jià)太難以拒絕，魚販子終于屈服了。他又掏出幾條皮皮蝦，一條一條用力地往袋子里面送。

他一邊把皮皮蝦放進(jìn)口袋，一邊激動地跟父親比劃，用他破碎的英文抱怨說，要不是這位漂亮姑娘在這里，我才不會便宜咧。姑娘多美啊，我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多給你這幾條蝦。

我們在卡塔尼亞住了幾天。臨走前一天我們又去了那個菜場，買了血橙。西西里盛產(chǎn)柑橘類水果，這里的血橙，即使當(dāng)飯吃，牙也不會倒。路過一個魚鋪，又買了幾只蝦，然后往回走。還沒走出市場，被一個大爺拉住。他挽著我的胳膊，讓我們買他的大蝦。我跟他說我們已經(jīng)買過了。他頗為失望，讓我們把買的蝦給他看。我們把袋子拉開給他看，他往前面探頭看了一眼，表情夸張地替我們惋惜，大意是我們買的蝦沒有他的新鮮之類的。但他依然不放我走，轉(zhuǎn)身抓起旁邊一堆透明中帶著粉色的小蝦中的一只，把蝦頭一擰，從尾巴那里把蝦肉擠出來，不顧我滿臉的不情愿，送到我嘴邊一定要我嘗一嘗。

在以往，如果有誰像這樣抓著我，一口一個美女地跟我推銷什么，那我一定不等他近身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了?？墒窃谶@里，在一個臟而無序的，像極了中國菜場的地方，在一個滿地泥水的陰雨天早晨，這種推銷突然變得不可抗拒了。我湊過去用牙齒咬住蝦，送進(jìn)嘴里，蝦肉微涼，而且甜——這大概就是鯨魚在海里張開嘴吃到的蝦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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