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職記：地下城中的冒險、沉浮與覺醒

文圖：孫樂、金晶、王焱茹、古檢妹、黃小桐、黃鑫穎、趙藝羚

指導老師：劉琳

有訓路星火營 出品

“上個月我用冰潔搬磚，賺了五百！”

“才五百？我用阿修羅帶人打團本賺了一千多呢！”

一輛灰色的本田轎車在會展路停下，“目的地到了，請帶好隨身攜帶的物品再離開?！钡蔚嗡緳C張渡打斷了后排兩位小伙的交談。他瞄了一眼手機，“21元”，這趟25分鐘的活除去平臺抽成后，只賺了這么多。還有半小時就是打車的晚高峰，他準備抽煙歇一會。

“我計劃把這個變成副業(yè)，一個月少說也有兩千?！?/p>

兩位乘客開門下車，一邊朝著遠處的高樓走去，一邊興致高昂地暢談著他們的游戲愿景，聲音飄進車窗，把張渡拉回了從前的游戲人生。

狂戰(zhàn)士：為了得到更強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

開雙刀進場，一個上挑，十字斬接小崩，抓住時機怒爆再噬魂封魔斬……張渡的手指不斷敲擊鍵盤操控著屏幕前的狂戰(zhàn)士（DNF中犧牲防御追求極限攻擊能力的職業(yè)），幾個漂亮的連招過后，面前的領主怪物早已倒下，經(jīng)驗裝備盡數(shù)爆出，眨眼間一場戰(zhàn)斗便已結(jié)束。

十四歲的張渡是網(wǎng)吧的?？?，初中輟學后便靠打游戲消磨時光。

08年DNF(《地下城與勇士》)在國內(nèi)剛剛上線，只需選擇一個職業(yè)，一個虛擬的身份隨即誕生，玩家便可踏上打怪升級之路，巔峰時期這款游戲的用戶數(shù)高達800萬。

酷炫的游戲界面，逼真的打斗音效讓張渡沉迷不已，成為了800萬勇士之一。

輟學兩年后，張渡跟隨親戚去北京學金銀加工的手藝。學藝生活遠比想象的枯燥，一天近十小時金光四濺的場景并沒有給張渡帶來絲毫樂趣，飯后兩小時的網(wǎng)吧時光倒是讓他精神抖擻，游戲界面投射的光影比鍛造金塊時迸發(fā)的火花更加耀眼。

一次，他在游戲頻道里看到一位玩家所發(fā)表的地域偏見，張渡便隨口回了一句，沒想到對方不依不饒，二人的罵戰(zhàn)也逐漸升級。游戲中結(jié)識的好友們?yōu)榱藥退俺鲱^”，刷了兩千多個喇叭，折合人民幣兩千多元。后來，影響越來越大，加入的玩家越來越多，持續(xù)幾天幾夜的爭論從不同的IP端口發(fā)送到服務器，幾千個全服可見的喇叭飄蕩在屏幕上方，游戲消解了他身處異鄉(xiāng)的孤獨與無措，張渡感到無比的幸福與溫暖。

在游戲的眾多職業(yè)中，張渡最喜歡的一直都是狂戰(zhàn)士，它的那句口號“為了得到更強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即使出賣自己的靈魂”令他無比著迷。現(xiàn)實中無法釋放的壓力與自卑，在操控著狂戰(zhàn)士一次又一次地擊殺怪物時蕩然無存，這種義無反顧的打斗模式所迸發(fā)出的強大力量，時常給張渡一騎當先、沖鋒陷陣的快感。

圖：狂戰(zhàn)士覺醒后的三種形態(tài)

地下城流行著一句話——“一代版本一代神，代代都有大紅神”，張渡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將狂戰(zhàn)士掌握得爐火純青，甚至只用兩個晚上就將狂戰(zhàn)士打上至尊10（決斗場PK最高段位）。但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狂戰(zhàn)士遠遠沒有傳言中那般強勢，多數(shù)時候只能處在中上游。

由于狂戰(zhàn)士玩家太多，幾乎成為國服傷害的標桿職業(yè)，導致狂戰(zhàn)士職業(yè)本身的傷害最多也只能達到一線職業(yè)的底端。在PK場內(nèi)，幾次遇到同等級甚至操作技巧更弱的對手時，自己還是時常處于劣勢。

要想真正立于山巔，唯有加持上高增幅的裝備，打造出完美的狂戰(zhàn)士。而單純依靠系統(tǒng)掉落的裝備已經(jīng)難以滿足張渡對變強的需求。

為了提高角色強度，張渡開始嘗試購買時裝、節(jié)日禮包，并用一周的工資入手了自己的第一套時裝。投入的金錢化作職業(yè)的強化回報給張渡，有時運氣好他還能獲得高昂裝備。這讓張渡覺得自己比狂戰(zhàn)士優(yōu)越的多——無需出賣靈魂也能承擔起變強的“代價”。

團長：滅殺安圖恩！

“留暗！”張渡操作著流浪武士（DNF中擅長使用劍術和內(nèi)力進行攻擊的職業(yè)）砍向了近旁的火屬性球，很快除了暗球之外的三個屬性球已經(jīng)被劍魂、武神和漫游槍手分別擊碎。吞噬魔的不破防效果消失，在不斷冒出的傷害數(shù)字下化為了灰燼。

“注意搬僵尸”，兩邊的圈亮起，隊員們順利破除了精英怪的防御，很快怪物頭上的血條便逐漸見底。

一個又一個技能在屏幕上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芒，時間就在炫目的特效和驚人的傷害數(shù)字中一點點過去，隨著戰(zhàn)士的最后一擊，安圖恩那被藤蔓捆綁著的巨大心臟變成了碎片。

“滅殺安圖恩成功??！”擊殺BOSS后的結(jié)算界面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流浪武士的操控者張渡不以為然，作為“金團”中的老團長，他早已習慣這串字符的閃現(xiàn)，唯一讓他繃緊的是接下來的翻牌……

“金牌！”幸運之神再次光顧了他。

自己的游戲ID穩(wěn)穩(wěn)出現(xiàn)在了金色背景的獎勵卡牌上端，在一堆藍牌的包圍下熠熠生輝，史詩級裝備收入囊中，他激動地從網(wǎng)吧椅子上蹦了起來。

圖：安圖恩團本勝利界面

安圖恩副本自從上線以來，就以其超高的難度和新穎的模式讓無數(shù)玩家躍躍欲試，然后紛紛折戟。萬事開頭難，在被眾多玩家稱為“開荒”的時期，大部分人對副本的機制不熟，20人的龐大隊伍更是讓人自顧不暇，錯漏百出。而當時的張渡，不僅經(jīng)驗豐富，而且投入了不少金錢來鍛造裝備，在一部分人眼中已然是一位“高級玩家”。漸漸地，他便自己挑起了團長的重擔。

因為初期“開荒”困難，玩家中逐漸出現(xiàn)了一批“金團”（通過帶別人刷副本賺取酬勞的固定團體）。張渡的團隊也在其中，剛開始他每帶一場能得到近百元的報酬，每小時能夠帶兩次，后期副本通關的套路逐漸展現(xiàn)，酬勞也就相應降到了十幾元。

不過張渡并不在乎，在他看來，開團、指揮、翻牌收裝備是個可以無限循環(huán)坐收漁利的好職業(yè)。在規(guī)律中沉浮許久的他早已如魚得水，作為這代安圖恩的大神，俯瞰著一批批新的勇士在他早已參透的副本中刻苦鉆研、浴血奮戰(zhàn)，而他承擔起了領路人的角色，帶他們走向勝利，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主播：裝備增幅成功！

裝備增幅器在金光與雷電的照耀下猛烈搖動，一片白光過后，屏幕上出現(xiàn)了“增幅成功！”四個金色大字，張渡露出了笑容，這只是他扔進去的第3把12級裝備罷了。他一鼓作氣將剩下的17把直接增幅，最后6把成功升到13級。

接著張渡開始了14級的增幅之路。前3把全部損壞，他有些緊張，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結(jié)果居然有2把成功了！看著裝備欄里14級裝備，他思考著是否繼續(xù)，畢竟這天運氣出乎意料的好。

張渡從來沒有過15級裝備，玩家們都戲稱升到15級的成功概率僅7％，他懼怕失敗卻又有點心癢。

他決定賭一把。

一把14級裝備被扔進增幅器。隨著“噔”的一聲，屏幕上出現(xiàn)的“增幅失敗”告訴張渡——他并沒有成功。

看著最后一把14級的圣耀救贖太刀，張渡想起，前兩天他只用了8000元的12級黑鐵增幅劵（成功率僅1%的道具），就擁有了價值3萬元的全套12級裝備，便又覺得無所畏懼。他將太刀放入增幅器，點擊增幅后，“叮鈴咚”，悅耳的系統(tǒng)音在張渡耳邊響起。

看著金光閃閃的15級圣耀救贖太刀，張渡認定自己就是一個幸運兒。

圖：DNF中的部分高級裝備

張渡的喜悅第一時間分享給了他的新朋友們——直播間上萬的觀眾?？滟澚w慕的彈幕向他蜂擁而來，接連不斷的超級火箭（直播間禮物）在屏幕上一飛沖天，他的心隨著這火箭騰飛起來。

這一夜，張渡名利雙收。

像這樣“裝備增幅”的直播，張渡已經(jīng)得心應手。2017年，游戲直播興起，張渡發(fā)現(xiàn)頭部主播的直播間總是有滿屏的贊美，而自己最多只能在團戰(zhàn)大獲全勝后收到隊友的歡呼。最讓張渡心動的是，多數(shù)游戲主播月薪竟高達30萬到50萬不等。這些促使25歲的張渡開始新的“冒險”，從團長晉升為全職主播。

張渡觀看了大量直播，深入分析觀眾的興趣點，最終確定了最刺激觀眾神經(jīng)的直播內(nèi)容——裝備增幅。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憑借著有趣的解說和高超的技術，他的粉絲量很快破萬，直播間充斥著歡聲笑語，后臺總收到觀眾請教的留言……每月最少五位數(shù)的收入讓張渡更加沉醉于地下城，常常一直播就是十幾小時。

他已然覺得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勇士，站在了地下城最高的山巔。

歐皇：7%概率下的賭徒……

從“狂戰(zhàn)士”到“帝血弒天”（狂戰(zhàn)士的二次覺醒），從“團長”到“主播”，張渡自由穿梭于廣袤遼闊的“阿拉德大陸”（DNF設定的虛擬世界），在他人看來難以獲得的升級概率，難以企及的團戰(zhàn)成功率，他卻總能被幸運女神“眷顧”。

然而這一切在張渡做主播的第二年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他經(jīng)歷了一場“發(fā)票圣戰(zhàn)”。過快的版本更新淘汰大量剛出的裝備，引發(fā)眾多玩家抗議，玩家用開發(fā)票的方式向官方表達不滿，最終官方妥協(xié)，修改系統(tǒng)。

“圣戰(zhàn)”之后，玩家們獲得的不僅是繼承舊有裝備的權利，還有——更快的團本更新，更復雜的裝備鍛造！

安圖恩改版，眾多職業(yè)被大削，團本規(guī)則改變，找他打團的人越來越少，張渡不再是副本里呼風喚雨的團長。而直播間里，與段位不斷升級對應的，是武器鍛造失敗的概率，張渡也不再是直播間內(nèi)那7%的“歐皇”（指在游戲中運氣極好的玩家）。

地下城里的職業(yè)發(fā)展空間一步步逼仄，生活空間同樣也在被游戲一點點蠶食。每同好友一起吃飯，聽著哥們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房價、子女等問題，張渡總想加入，卻又無話可說。在同齡人忙著買房和教育孩子時，自己一直在游戲中摸爬滾打。不僅如此，游戲中大筆花錢的習慣被帶進了現(xiàn)實生活中，即使直播收入不菲，幾年下來張渡的存款也沒有多少。

11年中，他更像是地下城里的居民。

面對層出不窮的副本更新、花樣繁多的禮包，張渡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金錢成本，為什么打團越來越困難，看他直播的人越來越少，時間和金錢的付出換來的卻是在游戲里愈發(fā)狹隘的生存空間。

1月8日增幅失敗。

1月10日增幅失敗。

1月11日增幅失敗……

與直播記錄中成功次數(shù)同步減少的，是張渡銀行賬戶上的金額。

“到此為止還是冒險扳回一局？”，張渡選擇了后者，帶著僅剩的六萬元又一次進入了直播間，打開游戲，點擊裝備欄，懷著自己最后一點“扳本”的僥幸，把自己好不容易升到14級的史詩級裝備投入增幅器，他看著八邊形圣壇增幅器金光閃耀、不斷抖動、射出條條閃電直沖云霄，幾秒后“一如既往”變得黯淡無光，“增幅失敗”幾個紅字赫然映入眼簾，六萬元人民幣隨著損壞的裝備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漆黑的房間里電腦仍舊在散發(fā)著點點熒光，手機不時彈出的信息聲仿佛在無形中催促著他趕快回到地下城中去，還有裝備等著鍛造、團本等著開始、禮包等著購買……原本給予他快樂的地下城此刻卻成了避之不及的撒旦。

張渡想離開了，想脫離那個虛擬世界全身心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他飛快地上線毀號，離開了那片自己耕耘十余年的熱土——與DNF正式告別。

圖：張渡在接單途中

“滴，已為您接到快車訂單，請于17點前到達春暉路公交站臺附近?！笔謾C傳出的提示音將張渡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剛好抽完一根煙。

煙味散盡后，張渡踩下油門向著新的目標駛?cè)ァ?/p>

注：根據(jù)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張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