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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看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活著
原創(chuàng) 蘭藉文化
作者
冰兒
六十七回,是比較傷痛的一個冬天。政和七年的第一場雪,瓶兒死后最感傷的夢,都在這回里盡數(shù)鋪展,盡顯落寞與追思。
這一回,難得的用一首非常有名的詩句拉開帷幕,估計范仲淹不會想到,自己流傳千古的詩句被《金瓶梅》化用,且化用得并不遜色: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云云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云內。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因為是冬天,所以是“朔風天”,所以是“凍色連波”,因為夢見了李瓶兒,所以“黯香魂,追苦意”,這份帶點凄艷的相思愁緒,也讓讀者又一次窺見了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真心。

是啊,看來看去,也就李瓶兒,能得西門慶的這份“相思淚”了。
從李瓶兒死后,西門慶的魂兒似乎也就丟了,哀音與頹敗一直縈繞在家里的角角落落。算了算,不過也就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西門大人也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也就我們讀者,知道整個故事的結局,才會忍不住更有幾分唏噓和感慨??磿形鏖T慶依舊活得這么中心這么糾結這么賣力,總會跳出局外感嘆一聲:別這么累了,你也沒幾天蹦跶了呢。
可是,活著的時候,就得竭盡全力吧。
不管書中還是書外。
所以,就有了這句:
話說西門慶歸后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
作者很懂西門慶。他確乎是整部書中最“辛苦的人”了。尤其這段時間,為瓶兒心神俱焚的同時,別的事情就不需要操勞了嗎?非也。
各項事情重重又疊疊,盡管天氣寒冷,他卻仍要穿衣起來。
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兒也好?;诺睦显缗榔鹑プ錾趺??就是今日不往衙門里去也罷了?!蔽鏖T慶道:“我不往衙門里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p>
不去衙門,也就是不出門了:
也不梳頭洗面,披著絨衣,戴著氈巾,徑走到花園里書房中。
但他能閑住嗎?小小的書房仍舊是最熱鬧的場所,各色人等紛至沓來,斷不會讓西門大人有閑暇的。
最先來的是小周兒、應伯爵。
小周兒負責給西門慶按摩——
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
其實這兒是個信號吧,說明西門慶身體不適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晚夕身上常發(fā)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
而應伯爵,永遠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混吃混喝、說漂亮話的人精兒非他莫屬。
西門慶也非常樂意讓這個小兄弟好吃好喝,這次又請他喝牛奶——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

應伯爵吃好吃的,文字總是能生動得活靈活現(xiàn):
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氣力,幾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蹦遣舻貌坏囊宦?,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
反正,應伯爵的出場總能讓讀者讀出幾分俗世的歡悅。無論吃什么喝什么奉承什么,伯爵都做得恰到好處。那種熱騰騰的人間煙火味兒,掩藏在他的巧言令色中。這種本領,不是人人都具有的。
接著登場的是韓道國、溫秀才。
韓道國和來保已經(jīng)準備好了往南方采購布匹、絲綢,準備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嫻熟地吩咐他和來保如何帶四千兩銀子往松江販布,如何趕過年前頭水船回來。
一番請示交代后:
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
西門慶一句話就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注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
這個時候,卑微諾諾的韓道國和運籌帷幄的西門慶可能都沒想到,這竟然就是他倆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若干個月后,等南方的貨船回來,西門慶已死,只是他到死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次他為韓道國疏通免了差役,所以他才能輕輕松松擺脫了勞役的束縛,聽從愛妻王六兒的唆使——那個深得西門慶寵愛、也從西門慶那兒分走無數(shù)杯羹的女人,迫不及待拐帶銀兩逃到了東京翟謙家。
人生就是這么無常,這么殘酷。
而溫秀才這當兒已經(jīng)擬好了給翟謙的回信草稿,請西門大人過目,信函非常得西門慶的欣賞。但是,誰能窺見人心呢?溫秀才其實也早在心里打好了算盤。西門慶根本猜不到,溫秀才實際是夏提刑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小臥底罷了。
接下來是鄭愛月的弟弟鄭春,帶來了兩個禮盒,分別是酥油泡螺和瓜仁,意在安撫西門慶的喪妾之痛;再后來,黃四也找上了門,說是還錢,其真正緣由是他的丈人和小舅子發(fā)生了人命官司,找西門慶說情,一番哀求后,西門慶幫黃四擺平了此事……
樁樁件件,來來往往,小小的書房,一時間成了江湖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

終于,西門慶擺平斡旋周全了一切事兒,窗外的雪花開始大了起來:
一面覷那門外下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
但是,這場附庸風雅的書房賞雪,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盡管有美酒、盡管有行令,盡管也有歡笑,但就是覺得,與詩情畫意絕不沾邊,哪有《紅樓夢》里純粹賞雪的意趣呢?
這是成人世界里各懷心思的賞雪版本,帶著狡詐與利益。與《紅樓夢》里那幫少年的賞雪吟詩,隔著一萬條泥濘灰暗的路段。
溫秀才是在賞雪嗎?更多的是在想怎么將西門慶升遷的內幕偷偷出賣給夏提刑,從而謀求些自己的利益。應伯爵是在賞雪嗎?他家愛妾臨產(chǎn),囊中羞澀的他在思忖怎樣在西門大哥這搞些小錢。西門慶是在賞雪嗎?思念著李瓶兒,又惦記著送來禮品的鄭愛月,如意兒也不時竄上心頭……
一個個蠢蠢欲動的心思,怎么有心思玩帶“雪”的酒令呢?沒的腌臜了這份詩情。
并且,放不下李瓶兒的西門大人,忍不住又去和李瓶兒的替身如意兒肆意繾綣了一番。我一直在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替代?是該鄙夷他薄情嗎?剛剛經(jīng)歷過與李瓶兒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轉眼就找到了廉價的替代者,讓人不能不質疑或者冷笑一下,他那份痛不欲生里的情感含金量。而如意兒的曲意逢迎情商在線高度,真是現(xiàn)代生活中地位低下攀附富人的小三們的經(jīng)典示范。
幾天后,西門慶夢見了李瓶兒:
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
這段當是《金瓶梅》中最真實哀傷的描繪了,這段描寫,甚至讓我瞬間原諒了幾分之前放肆偷情的不堪的西門慶。
這個在別人眼里欺行霸市、淫亂無度、玩弄權術、無惡不作的西門大人,在這一瞬間幻化成了世間最癡情的男子:
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得心中痛切。
這幾句,簡直動人心魄。之前,我們哪里見過這個樣子的西門慶?這份癡情,這份思戀,這份悲慟,這份心碎,也就只為瓶兒了。
而瓶兒衣衫不整,花容慘淡,卻仍念念不忘交代他:
“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fā)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
這段托夢,曾有評曰:
瓶兒之情,死后方深。
真的啊,這份死后托夢,更可見她對西門慶用情之深。這份情境,讀來不禁淚下,有倩女幽魂之凄清絕戀,又有此恨綿綿的無盡傷痛。真愛到此,西門慶也不枉此生了。
但傷痛過后,他依然要縱情享樂,依然要撐起他的西門府邸。因為,他哪能預知,不久的他,也要撒手這個世界了。

所以,我總想有一個不問之問:假如我們每個人都提前預知了自己的人生劇本,那么,還有過下去的勇氣嗎?
你若早知道烈火烹油富貴滔天有一天會消失殆盡;
你若早知道情深似海長相廝守有一天就會陰陽兩隔;
你若早知道圍在你身邊的親兄熱弟有一天就會作鳥獸散;
你若早知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塵世間灑下的碎末片片;
那么,你還會如本書中的人一樣賣力地活著嗎?誰能知道?
原標題:《詳看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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