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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云國︱宋元時代的足球:由盛而衰的全民娛樂風(fēng)尚
《水滸傳》第二回說高俅奉命去端王宮送禮,端王恰與“小黃門相伴著蹴氣毬”:
也是高俅合當(dāng)發(fā)跡,時運到來,那個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里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毬!你喚做甚么?”高俅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亂踢得幾腳?!倍送醯溃骸昂?!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span>
于是,高俅“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大得這位未來皇帝的歡心。關(guān)于小說里的高俅與歷史上的高俅,《水滸亂彈》另有專篇不妨參看,這里就從氣毬說說宋元時代的足球運動。
氣毬:從實心球到充氣球
據(jù)《戰(zhàn)國策·齊策》說,齊都臨淄之民無不擅長“斗雞、走狗,六博、蹋鞠”?!疤>稀笔翘咔蛟谙惹氐慕蟹ǎ詽h代起通稱“蹴鞠”(亦作“蹴踘”)?!熬稀奔础扒颉保ㄒ嘧鳌皻隆保疚姆惨墨I(xiàn)仍用該字),唐代起也叫“蹴球”,一音之轉(zhuǎn)或稱“筑球”。
漢代蹴鞠主要有三種場合,一是軍隊的訓(xùn)練,二是燕享的表演,三是平民的娛樂,在畫像石里各有表現(xiàn)。西漢有《蹴鞠》專著二十五篇,惜乎失傳。但據(jù)李尤《鞠城銘》,東漢時已有正規(guī)球場、競技章程與裁判規(guī)則。
蹴鞠在唐代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首先是球的變化。直到初唐,踢的都是用皮裹的實心球,這有司馬貞與顏師古作證。前者為《史記》作《索隱》時說,鞠“以皮為之,中實以毛”;后者為《漢書》作注時也認(rèn)為,鞠“以韋為之,中實以物”,韋就是皮。但唐玄宗時成書的《初學(xué)記》已明確記載:“古用毛糾結(jié)為之,今用皮,以胞為里,噓氣,閉而蹴之?!蓖硖朴腥诉€以此為詩拿詩人皮日休的姓名開涮:
六片尖皮砌作毬,火中燖了水中揉。
一包閑氣如長在,惹踼招拳卒未休。
“六片”(一作八片)是說縫制氣球的皮革數(shù),“砌作毬”即南宋《演繁露·鞠》所說的“斜作片瓣而縫合之”?!盎鹬袪@了水中揉”,是說讓制球原料從生皮變?yōu)槭炱さ募庸すに?,“欲其皮寛而能受氣也”。?jù)《演繁露》說,宋代制球,“砌合皮革,待其縫砌已周,則遂吹氣滿之,氣既充滿,鞠遂圓實”,可知球中另置內(nèi)膽。而內(nèi)膽應(yīng)即《宋朝事實類苑·蹴踘》所說,“今所作牛彘胞,納氣而張之”,用牛、豬的膀胱充氣而成。端王與高俅踢的就是這種氣毬。
宋代的制球工藝越來越純熟精良?!鄂砭蠄D譜》開列了二十四種氣毬名目,《蹴鞠譜》更多至四十一種。其中“八月圓”、“古老錢”、“云臺月”、“鏡把兒”等似是以月、錢、鏡等圓形物命名的,“六錠銀”、“不斷云”、“旋螺虎掌”、“曲水萬字”等似以縫制氣毬的皮革紋飾取譬的,至于“兩國和”、“六如意”、“天下太平”、“風(fēng)調(diào)雨順”等分明取歡喜吉祥之意?!鄂砭献V》有一首為各品牌氣毬作宣傳的廣告詞(也許是世界上最早的足球廣告):
“梨花”可戲,“虎掌”堪觀,
“側(cè)金錢”縫短難縫,
“六葉桃”樣兒偏羨,
“斗底”“銀錠”少圓,
“五角”“葵花”多少病,
得知者切莫勞用。
球的變化也帶來了賽制的變化。實心球容易落地,初唐以前的對抗賽應(yīng)與現(xiàn)代足球相仿,實行雙球門制,球員蹴球或帶球以射入對方球門為勝點;實心球也踢不高,球門相應(yīng)不會立得太高。但一旦改成充氣球,就能踢得既高又遠(yuǎn),唐代王維詩說“蹴鞠屢過飛鳥上”,已折射出這種變化。據(jù)《酉陽雜俎》,有位女球員在福感寺前踢球,?!案呒鞍胨?。于是,球門也相應(yīng)升高。據(jù)《文獻(xiàn)通考》,“蹴球,蓋始于唐。植兩修竹,髙數(shù)丈,絡(luò)網(wǎng)于上為門,以度球”,交代的就是唐代這一變化。由于充氣球踢得高遠(yuǎn),賽場空間也要求相應(yīng)擴大,倘若仍實行雙球門制,一般很難提供若大的場子,改為單球門對抗勢在必行。于是,球網(wǎng)改置于賽場中線,雙方都將球射過居中的球網(wǎng)孔為得分,由于對抗兩隊被隔在球網(wǎng)兩側(cè),不發(fā)生直接的肢體沖撞,比起原來的雙球門制,對抗刺激性已大為減弱。
唐代是開放的時代,女性踢球司空見慣。在深禁后宮,蹴鞠也大受妃嬪與女伎的青睞?!段脑酚⑷A·內(nèi)人蹋毬賦》描寫后宮蹴鞠技藝,“球不離足,足不離球”,致“華庭縱賞,萬人瞻仰,洛神遇而恥乗流,飛燕逢而慚在掌”。而據(jù)《劇談錄》,街坊女子球技高超或勝男子:
勝業(yè)坊北街,時春雨初霽,有三鬟女子,可年十七八,衣裝襤褸,穿木屐于道側(cè)槐樹下。值軍中少年蹴踘,接而送之,直高數(shù)丈,于是觀者漸眾。
唐代蹴鞠相當(dāng)普及。杜甫從中原漂泊到西南,有《清明》詩云:“十年蹴鞠將雛遠(yuǎn),萬里秋千習(xí)俗同”,說明南北萬里都有蹴鞠與秋千活動。韋莊在鄜州寒食時賦詩說“永日迢迢無一事,隔墻聞筑氣球聲”,也說明蹴鞠在民間的普及度。但無論杜甫與韋莊,還是唐玄宗、王維、韋應(yīng)物與白居易、溫庭筠等,都是在寒食或清明的節(jié)令詩里寫到蹴鞠的。唐文宗時仲無頗的《氣毬賦》也說:“時也廣場春寒,寒食景妍,交爭競逐,馳突喧闐,或略地以丸走,乍凌空以月圓”,唐代蹴鞠似有較強的時令性。
舉國上下的蹴鞠風(fēng)尚
兩宋保存著寒食清明的蹴鞠民俗。這在北宋梅堯臣詩里有生動的摹寫:“蹴鞠漸知寒食近,秋千將立小鬟雙”;南宋陸游詩也有明確的交代:“寒食梁州十萬家,秋千蹴鞠尚豪華”;“路入梁州似掌平,秋千蹴鞠趁清明”。不過,陸放翁還賦詩說,“鄉(xiāng)村年少那知此,處處喧呼蹴鞠場”,“蹴鞠墻東一市嘩,秋千樓外兩旗斜”,足見宋代蹴鞠已不受節(jié)令影響,場地也更因地制宜。
蹴鞠在宋代成為時尚的體育活動,與帝王的青睞大有關(guān)系。開國皇帝宋太祖與其弟宋太宗都酷愛蹴鞠,蘇漢臣有名畫《宋太祖蹴鞠圖》,現(xiàn)存宋元之際錢選的摹本,即畫他們兄弟倆對鞠,大臣趙普與黨進、石守信與楚昭輔等在旁邊觀看?!鄂砭献V》拿這事兒大做廣告,稱“宋祖昔日皆曾習(xí),占斷風(fēng)流第一家”。太平興國五年(980)三月,宋太宗以帝王之尊親自上場,與親王、宰相、從臣等“蹴鞠大明殿”。
宋徽宗之沉迷蹴鞠,《水滸傳》里說高俅奉命去端王宮時就頗有著墨: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黃門踢氣毬,你自過去?!备哔吹溃骸跋酂┮M?!痹汗酵デ?,高俅看時,見端王把繡龍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絳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小黃門相伴著蹴氣毬。
這雖是小說家言,但宋徽宗位登九五后,在《宮詞》里并不隱諱這一愛好:
韶光婉媚屬清明,敞宴斯辰到穆清。
近密被宣爭蹴鞠,兩朋庭際角輸贏。
時人周彥質(zhì)在《宮詞》里也說及這一史實:
名園蹴踘稱春游,近密宣呈技最優(yōu)。
當(dāng)?shù)畈唤躺肀诚?,?cè)巾飛出足跟球。
讓近侍宣召高手來內(nèi)殿,或兩隊爭雄,或獻(xiàn)呈球技,在宋徽宗是稀松平常的。南宋淳熙四年(1177)九月,宋孝宗“閱蹴踘于選德殿”,不過他沒有上場,只是檢閱。
據(jù)《宋史·樂志》,宋代每年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按例有獻(xiàn)演蹴鞠的環(huán)節(jié);招待遼、金使節(jié)的場合,同樣有蹴鞠表演;而冊封親王時,迎引隊伍里也須有蹴鞠藝人。這種宮廷應(yīng)召對蹴鞠藝人自是莫大的榮耀,“風(fēng)流富貴真難比,曾遇宣呼到御前”。在宋代勾欄里,也有蹴鞠獻(xiàn)藝?!段淞峙f事》開列臨安瓦子諸色伎藝人,其中黃如意、范老兒、小孫、張明、蔡潤等五人便以蹴球馳名。但這種表演類似現(xiàn)今馬戲中的球藝,應(yīng)非對抗比賽型的。

上有好焉,下必甚焉。有個叫張明的,雖出身賤微,以擅蹴球而大獲宋太宗歡心,讓他做到右羽林軍大將軍。宋真宗時,文士潘閬與錢易、許洞狂放不羈,甚至“散拽禪師來蹴鞠”,硬拉禪宗和尚來湊數(shù)踢球。真宗朝宰相丁謂少時擅長蹴鞠,晚年賦詩追憶說,“躡來行數(shù)歩,蹺后立多時”,可以想見他當(dāng)年球技的高超嫻熟。進士柳三復(fù)也擅蹴鞠,卻苦無機緣接近宰相丁謂,得知他常在相府后園踢球,便去園外轉(zhuǎn)悠。終于等到飛出園墻的氣毬,便挾球求見。丁謂也聽聞他有同好,便召見了他。只見三復(fù)頭頂著球入內(nèi),見到丁謂拜揖再三,拿出懷里攜帶的自作詩稿,呈上再拜。據(jù)《中山詩話》說,三復(fù)頭頂?shù)哪乔?,“每拜,輒轉(zhuǎn)至背臂間,既起,復(fù)在幞頭上”,球技之妙,讓丁謂嘆奇,便留為門客,套上了近乎。
通過《水滸傳》,高俅憑著球技平步青云,已盡人皆知。實際上,與他同朝的李邦彥,也是“善謳謔,能蹴鞠”的浮浪子弟,宋徽宗讓他做到宰相,官做得比高俅還大,他牛逼道:“賞盡天下花,踢盡天下球,做盡天下官”,都城百姓都喚他“浪子宰相”。
這些都是極端之例,蘇州舉子李璋才氣過人,一次與人踢球,誤將一良家婦女頭上的冠梳擊碎,告到官里。知州說:你自稱舉子,就以此為題,作賦一篇吧。李璋出口成章:
偶與朋游,閑筑氣毬。起自鄙人之足,忽升娘子之頭。方一丈八尺之時,不妨好看;吃八棒十三之后,著甚來由。
知州聽了大笑,放他回去。即便舊黨領(lǐng)袖司馬光,在詩里議論踢球也頗通達(dá):
東城絲網(wǎng)蹴紅球,北里瓊樓唱《石州》。
堪笑迂儒書齋里,眼昏逼紙看蠅頭。
取笑那些迂儒,只知鎮(zhèn)日價眼貼著紙看蠅頭小字,還不如圍起絲網(wǎng)在東城踢一場足球,調(diào)劑一下更合適些。
據(jù)《東京夢華錄》,開春以后,開封城內(nèi)“舉目則秋千巧笑,觸處則蹴鞠疏狂”,踢球儼然成為都城民眾熱捧的體育活動與賽事,參賽雙方也都在乎勝負(fù),“其勝也氣若雄虹,其敗也形如槁木”。話本《錢塘夢》也說,南宋臨安“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城,更有一答閑田地,不是栽花蹴氣毬”。據(jù)《夢梁錄》,臨安有一家名叫“黃尖嘴蹴球茶坊”,看來是專供球員或球迷們喝茶聊天的。
宋元時代的踢球套路
自實心球改用氣毬以后,蹴鞠活動就分為兩類(這種情況應(yīng)始自盛唐以后,但唐代文獻(xiàn)有限,本文遂以宋元為主):一是不設(shè)球門的散踢氣毬,稱為“白打”;一是設(shè)有球門的對抗賽,稱為“筑球”。但無論哪類,踢球者的雙手都不能碰球,須用足、腿、膝、肩等部位接球、定球或擊球。另據(jù)《齊東野語》引隱語說蹴鞠,“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樂然后笑,人不厭其笑”,“樂”諧音“落”,結(jié)合《水滸傳》說高俅那“氣毬一似鰾膠黏在身上”云云,也說明宋代蹴鞠以球落地為失分。
白打不設(shè)球門,只要帶上球,找一塊平坦空地,就可開踢,在盛唐以后就廣受歡迎,屢見唐詩吟詠。原先只將兩人對踢(也稱“二人場戶”)叫作“白打”,三人角踢(也稱“三人場戶”)叫作“官場”,后來把一人獨踢(也稱“一人場戶”)至十人輪踢(也稱“十人場戶”),都喚做“白打”。
“一人場戶”乃個人表演,對球技要求特別高。據(jù)《蹴鞠圖譜》說,球員“直身正立,不許拗背?;虼蛉亟鈹?shù),或打成套解數(shù),或打活解數(shù)。一身俱是蹴鞠,旋轉(zhuǎn)縱橫,無施不可。雖擅場校尉,千百中一人耳”?!端疂G傳》里說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就是寫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的一人場戶的出彩表演。
所謂“解數(shù)”,指踢球過程中由不同花樣動作組成的套路。而“三截解數(shù)”即指上截解數(shù)、中截解數(shù)與下截解數(shù)。凡以肩、胸、背、頭、面部頂球或定球的套路稱上截解數(shù),《蹴鞠圖譜》載有“大過橋”、“斜插花”等三十余個上截套數(shù)的專用術(shù)語。凡以膝、腰、腹部頂球定球的套路稱中截解數(shù),《蹴鞠圖譜》載有“巧膝蹬”、“下珠簾”等術(shù)語七個。而用小腿、腳面、腳踝、腳尖、腳跟踢球定球的套路稱為下截解數(shù),《蹴鞠圖譜》也有“鳳銜珠”、“鵝插食”等十八個專業(yè)用語。《蹴鞠圖譜》羅列了十一套成套解數(shù),每套下注明套路動作數(shù)少者三個,多者達(dá)十二個?!鄂砭蠄D譜》另附“坐地解數(shù)”,列舉的術(shù)語有“腳面住”等下截解數(shù)與“大過橋”等上截解數(shù),唯獨沒有中截解數(shù),推想應(yīng)是坐地表演,人體中截部位無法運動之故。
二人場戶即兩人對踢,可以是高手訓(xùn)練輔導(dǎo)子弟時的對踢,也可以是兩位高水平球員的競技表演,還可以是一般消閑的雙人對踢。有各種踢法,其一是雙方對踢,但每人接球后都要先定住球,再回踢給對方,由于踢兩次,才叫作“打二”;其二是沒有規(guī)定限制的雙方對踢,原先這才叫“白打”;其三是一方單用腳挑球,對方則可用任何部位回球,叫作“挑踢”;其四是雙方都可用任何部位踢出各種花樣的動作,這叫“雜踢”。還有一種二人場戶的踢法,鍛煉雙方控球與傳接球的技能,即兩人相距三開間對立,各以一球相互接發(fā)球,兩球在場如同日月往來穿梭,雅稱“日月過宮”。
三人場戶是三人角踢,也稱“官場”。除一般情況下三人娛樂,也常用于高手陪練子弟的場合。上場三人立于正三角尖的位置上,由一人當(dāng)頭,稱為“出尖”,出球時既可踢一腳,也可連踢兩次,控球方可隨意傳球給任何一方,號稱“三不顧”。

三人場戶
以上三種白打,已經(jīng)踢法變化多端,球技美不勝收?!鄂砭蠄D譜》說:“其他如四人場戶名火下,五人場戶名小出尖,六人場戶名大出尖,七人場戶名落花流水,八人場戶名涼傘兒,九人場戶名踢花心,十人場戶名全場,俱是巧立名色,錯亂喧哄”,故不一一贅述。
白打也可以進行對抗賽,但有場地空間的大小之別,如約定打三間,便以絲網(wǎng)圍成三立方尺的空間,以此類推,直至打八間則為八立方尺(盡管名義上也有打九間至十三間的,但空間卻在八間上不再遞加,也許只在踢法上有難度之別)。然后將圍定的空地以十字劃界,對抗兩隊各有若干人參賽(人數(shù)或據(jù)二人場戶至十人場戶選定),南北各為對抗隊,每隊再分左右班。據(jù)《事林廣記·白打社規(guī)》,其勝負(fù)規(guī)則是在唱籌發(fā)球后,“右班踢在左班圍內(nèi),在班踢脫,輸一籌;雜踢得活,亦輸一籌;但只許拐、搭踢住。若出圍下住,復(fù)入圍內(nèi),打?qū)Π?,贏兩籌。若對班踢住,贏兩籌。若是對班踢脫,輸三籌?!奔?xì)味這段規(guī)則,每隊各分右班與左班,而對班則指對手隊,便能順利解讀全部規(guī)則。
白打比賽以失分制定出勝負(fù)高下。據(jù)《蹴鞠圖譜·輸贏籌數(shù)》,輸一小籌或一大籌各有十二種情況,而十小籌相抵一大籌。裁判由都部署坐正中,桌上放一銀盆,教正坐在都部署的次位,然后“手執(zhí)籌錢,小錢作小籌,大錢作大籌,輸贏將一錢放于盆內(nèi),亦要社司眾友同看明白,為證籌數(shù)”。
筑球賽:宮廷球隊的玩法
設(shè)球門的筑球?qū)官惛哂^賞性,宮廷慶典上大多是筑球賽。據(jù)《事林廣記》所載球門圖,兩門柱高三丈二尺,中間闊九尺五寸,兩門柱上端張掛一橫幅狀的網(wǎng)罩,正中開一直徑二尺八寸的圓孔,名叫“風(fēng)流眼”,氣毬射入風(fēng)流眼,才算有效。但據(jù)《蹴鞠譜》上的毬門圖,風(fēng)流眼直徑卻僅有尺二,比前者小了一半多;這一直徑與《東京夢華錄》說集英殿祝壽筑球時,“殿前旋立球門,約高三丈許,雜彩結(jié)絡(luò),留門一尺許”,是完全一致的,射中的難度自然更高。
據(jù)《武林舊事》,為皇家服務(wù)的教坊樂部專設(shè)筑毬隊,共三十二人,左右軍各16人,但僅有毬頭(應(yīng)即隊長)、蹺毬、正挾、副挾、左竿網(wǎng)、右竿網(wǎng)、散立等七種名目,其他九人或是后備隊員。比較汪云程的《蹴鞠圖譜·毬門人數(shù)》與佚名的《蹴鞠譜·校尉職事》兩張單子上的人員名目,可以確定的上場球員共有正挾、副挾、解蹬、驍球、挾色、守網(wǎng)、驍色等七種稱呼,盡管與《武林舊事》七種叫法上略有異同,但在人數(shù)上卻基本一致。由此看來,筑球?qū)官惷筷犼爢T至少7人,包括替補隊員在內(nèi)可多至十六人。兩隊球員分穿緋、綠兩色球衣。

據(jù)《蹴鞠圖譜·毬門社規(guī)》,參賽雙方先應(yīng)約定比賽局?jǐn)?shù),兩場、三場與五場都可以,然后抓鬮或拈卷,決定何方先開球。一方毬頭開球,用腳踢給驍色,驍色挾住運球到毬頭右側(cè),頓放在毬頭膝上,毬頭用膝筑起,一筑射球過眼,即為勝點。如射球不中,撞在網(wǎng)上順下來,只要守網(wǎng)人踢住,傳與驍色。驍色再次挾住,仍運球前去安頓在毬頭膝上,讓他再試射過網(wǎng)。如果射球過門,落在對方場地,對方球員接住毬,也依法運球給己方毬頭射門。如此往復(fù),直至一方射門出界或未接住球落地為負(fù)點。最后以射門過風(fēng)流眼多者獲勝。有球門的對抗賽,規(guī)則簡單,輸贏了然,而據(jù)《蹴鞠圖譜·毬門人數(shù)》里,除隊員外,還有都部署校正、社司、知賓、主會等人員,或是執(zhí)行裁判的工作人員。若是民間比賽,獲勝方則“眾以花紅、利物、酒果、鼓樂賞賀”。至于皇家表演,據(jù)《東京夢華錄》說,“勝者賜以銀盌錦彩,拜舞謝恩,以賜錦共披而拜也;不勝者,毬頭吃鞭,仍加抹搶”?!澳〒尅币嘧鳌澳ㄛ劇?、“摸槍”,即在臉上涂抹灰白粉以為羞辱。據(jù)《夢梁錄》南宋內(nèi)廷比賽猶然遵循這一慣例:
樂送流星度彩門,東西勝負(fù)各分番;
勝賜銀碗并彩段,負(fù)擊麻鞭又抹槍。
蹴鞠之流行:女子踢球蔚成風(fēng)氣
在騎馬民族入主的元朝,踢球仍是民間的最愛。南戲《張協(xié)狀元》有一段丑凈對話,反映的應(yīng)是宋元之際南方的場景:
丑說:那一年踢氣毬,尊官記得?
凈說:相公踢得流量隨步轉(zhuǎn),明月逐人來。記得耆卿踢個右簾,相公踢個左拐。
丑說:當(dāng)職踢個右拐。
而活動于大都的關(guān)漢卿,在散曲《不伏老》里傲然宣稱:“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足見這位大劇作家也是個踢球愛好者。元曲中多有蹴鞠為題材的小令,張可久曾借此寄寓人生的感興:
元氣初包混沌,皮囊自喜囫圇。閑田地,著此身,絕世慮,縈方寸。圓滿也不必?zé)┤?,一腳騰空上紫云,強似向紅塵亂滾。
與唐代相比,宋代女性蹴鞠的記載不多,但流傳至今的瓷枕與陶枕上仍有女子踢球的圖案。河北邢臺出土的宋代瓷枕,上繪一身著花布掩襟衫的女子,下著裙,系腰帶,獨自蹴鞠,從衣飾神態(tài)看,當(dāng)是普通婦女。臺北故宮藏有宋畫《閑庭蹴鞠圖》,畫一女子在柳下以腳掂球,旁有四男子圍觀。
元代蹴鞠已不及宋代盛行,但女子踢球反而蔚成風(fēng)氣,在雜劇、散曲、詩詞與話本里都有所見。仔細(xì)推究,又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女藝人獻(xiàn)演。關(guān)漢卿有散曲《女校尉》,說女藝人“茶余飯飽邀故友,謝館秦樓,散悶消愁,唯蹴鞠最風(fēng)流。演習(xí)得踢打溫柔,施逞得解數(shù)滑熟?!睏罹S楨贈劉叔芳《蹋踘歌》也是同樣情況:
揭門縛彩觀如堵,恰呼三三喚五五。
低過不墜蹴忽高,蛺蜨窺飛燕回舞。
步矯且捷如凌波,輕塵不上紅錦靴,揚眉吐笑頰微渦。
描寫她球藝之高,猶如蝶飛燕舞,低不墜地,蹴之陡高。元散曲《一枝花·妓女蹴鞠》描寫這些煙花女子一邊踢球,一邊祈愿:“六片兒香皮做姻眷,荼蘼架邊,薔薇洞前,管教你到底團圓不離了半步兒遠(yuǎn)”。楊維楨的《踏踘》詩也專寫女子踢球:
月牙束靿紅幧首,月門脫落葵花斗。
君看腳底軟金蓮,細(xì)蹴花心壽郎酒。
作為文壇領(lǐng)袖,楊維楨的詩引來了郭翼、呂誠的唱和,都活脫脫勾畫出女子踢球的香艷之態(tài):
倡園小奴花個個,蹋踘朝朝花里過,釵墜蜻蜓髻倭墮。
髻倭墮,玉瓏璁,嬌倚樹,雙臉紅。(郭翼)
江南稚女顏色新,百花樓前蹋繡輪,紅蕖小襪不動塵。
不動塵,放嬌態(tài),微風(fēng)來,舞裙帶。(呂誠)
第二類是居家女性的蹴鞠運動。這種女性娛樂性活動,也往往與男子混踢。據(jù)雜劇《度翠柳》,旦角對母親說:“將過氣球來,我和師傅踢一拋兒咱?!闭f的正是家庭內(nèi)男女混踢的習(xí)俗。南戲《琵琶記》說,老佬佬與養(yǎng)娘惜春邀請老院公工“踢氣球?!保f的也是這種混踢。傳世的元代“蹴鞠紋銅鏡”,兩個官宦人家的青年男女正在同場踢球,一對僮婢在旁邊觀戰(zhàn),說明男女混合踢球也很普遍,
細(xì)觀畫像石,作為百戲表演,東漢蹴鞠就有音樂伴奏。據(jù)韋應(yīng)物《寒食后北樓作》,唐代蹴鞠比賽依然鼓樂助興:
園林過新節(jié),風(fēng)花亂髙閣。遙聞?chuàng)酎壜?,蹴鞠軍中樂?/span>
進入宋代,蹴鞠表演有樂隊伴奏的記載并不少見。據(jù)《宋史·禮志》,朝廷款待遼金使臣,蹴鞠藝人入宮獻(xiàn)演時,還征調(diào)旗鼓樂人四十名?!稏|京夢華錄》也說,每年集英殿為天子祝壽,當(dāng)左右軍筑球時,都有“樂部哨笛杖鼓斷送”。張公庠有《宮詞》說:
再坐千官花滿頭,御香煙上紫云樓。
萬人同向青霄望,鼓笛聲中度彩球。
似乎射門時尤其注重鼓笛伴奏?!鄂砭献V》也印證了這點,氣毬“不著網(wǎng),不過者,鼓不響”,說明射門中的必有鼓樂齊鳴,表示祝賀。南宋孝宗時特設(shè)教坊樂部,“筑球”下除職業(yè)型球員兩隊各十六人外,隨隊還有小樂器四人,分別主管嵇琴、簫管、蓁(竹頭)與拍,也應(yīng)是伴奏用的。
據(jù)陸游《西湖春游》說,“冬冬鼓聲鞠場邊,秋千一蹴如登仙”,說明民間踢球也有鼓笛伴奏。元代延續(xù)宋代習(xí)俗,元刊《事林廣記》附有《蹴鞠圖》,畫面左側(cè)有三人組成的小樂隊,一女子擊板鼓,一女子敲檀板,一男子戴蒙式氈帽在吹橫笛,蹴球的三男子與陪侍的三仆人都穿元代服飾。這與元劇《百花亭》說的“蹴鞠秋千,管弦鼓樂”,恰能圖文互證。

蹴鞠運動在元代民間依然盛行,但在官場卻漸遭排斥。元武宗仍愛看近臣表演蹴鞠,曾賞鈔十五萬貫,大臣阿沙不花進諫道:“以蹴鞠而獲賞,奇技淫巧之人進,而賢者日退,國將如何!”地方官也通過勸善文,指責(zé)蹴鞠與擊球、射彈、粘雀等都是“不遵先業(yè),游蕩好閑”。進入明代,在詩詞、民歌、筆記與小說里,仍多蹴鞠的描寫,說明踢球依舊有著群眾基礎(chǔ),但風(fēng)頭之健不僅難以比肩宋朝,即便與元代比也大見遜色。入清以后,蹴鞠運動逐漸式微。一蹶不振,以至于今。
據(jù)說,現(xiàn)代足球起源于中國的論證,曾獲得國際足聯(lián)的認(rèn)可。宋元足球的流行與成功,不僅足以成為后人的談資,也許還能引起今人的自豪。但這些舊事往跡早已雨打風(fēng)吹去,與當(dāng)今中國足球可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本文原題《宋元足球談助》,現(xiàn)標(biāo)題與小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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