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電影《漢江怪物》中，第一個場景是一名美軍基地工作人員命令下屬（韓國人）把大量變質(zhì)的含甲醛溶液倒入下水道，這些生物藥劑隨后流入貫穿首爾的漢江，幾年后就出現(xiàn)了漢江怪物。其實這個電影情節(jié)也是基于發(fā)生在2000年的真實事件改編，當時在韓國引起軒然大波。而這個場景的發(fā)生地點就在首爾的龍山美軍基地。

9月的一天下午，韓國成均館大學景觀設計系的助理教授Hyeyoung Choi約我在首爾龍山區(qū)的市政廳見面，因為市政廳的10樓有個咖啡館，從那里可以俯瞰龍山基地。上午，她帶著幾個研究生勘察了龍山基地。Hyeyoung Choi曾在美國學習景觀設計，畢業(yè)后在紐約的荷蘭景觀設計公司W(wǎng)est 8工作。

2012年，韓國國土交通部（Ministry of Land, Infrastructure and Transport，MOLIT）舉辦了龍山公園（yongsan park）的國際競標比賽，計劃把搬遷后的龍山基地改建成一個與自然、文化、歷史和未來相和諧的公園。荷蘭設計公司W(wǎng)est 8以及韓國當?shù)亟ㄖ聞账鵌ROJE贏得了比賽。從那時起，Hyeyoung Choi就開始關注龍山公園。

最初，她以設計師的身份參與龍山公園的競賽設計，見證了設計師為龍山基地勾勒的美好藍圖。作為公司里為數(shù)不多的韓國人，中標后，在與政府不同部門和機構打交道的過程中，Hyeyoung Choi體會到了設計落地的艱難曲折，尤其是夾雜在復雜的政治背景中。如今，雖然已經(jīng)不再承擔龍山公園的設計工作，但借助之前的關系網(wǎng)絡，她仍舊進行一些龍山基地的研究工作。同時，她也在成均館大學新成立不久的景觀設計系里，開了一個特殊的設計課題，讓學生們?yōu)辇埳交刈鲈O計。

“韓國國內(nèi)的美國”

首爾的龍山基地被稱為“韓國國內(nèi)的美國”，據(jù)說里面使用的是美國加州的郵政編碼。如果打開衛(wèi)星地圖，會發(fā)現(xiàn)龍山基地位于首爾市區(qū)的正中央，緊鄰漢江。龍山公園的規(guī)劃面積是243公頃（北京頤和園面積為290公頃）。去年，West 8在首爾的國立中央美術館里展出了龍山公園模型，模型長5米寬3.5米，那次展覽讓很多韓國人第一次意識到龍山基地的規(guī)模有多大。那天，Hyeyoung Choi帶著學生在里面走了4個半小時，才看了大概1/4的基地。

Hyeyoung Choi說，龍山基地的占地面積非常大，但很多民眾對龍山基地到底有多大是沒有概念的，因為韓國人無法進入龍山基地。進入龍山基地需要靠特殊的通道，由于基地里有一些美軍家屬使用的建筑屬于韓國土地與住房集團（Korea Land & Housing Corporation，簡稱LH，隸屬于韓國國土交通部），并由LH負責維護。每次去做維護工作時，一名LH的工作人員可以帶3個人一起進去，Hyeyoung Choi就是通過這個途徑，帶著學生們看了設計場地。

龍山基地自1882年起就是一塊飛地，不屬于朝鮮半島。1882年，清朝軍隊進駐龍山。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時，日軍增援部隊進入龍山。1908年，日本在龍山設立朝鮮軍司令部，成為日本侵略朝鮮半島的大本營。1945年9月，日本投降后，美國軍隊進駐漢城，1952年設立了龍山美軍基地（United States Army Garrison Yongsan），一直延續(xù)至今。

2004年，韓國國會通過了《龍山基地遷移協(xié)定》和《聯(lián)合土地管理計劃（LPP）修訂協(xié)議案》，當時美韓兩國計劃在2008年底完成基地遷移。然而，遷移計劃被一拖再拖。Hyeyoung Choi說，2012年她在參與龍山公園項目時，是說基地會在2015年底搬走。而目前的最新消息稱，預計要到2018年底，才能把美軍基地搬至京畿道平澤。

通常設計師都要去親自看場地才能進行設計，因為在現(xiàn)場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從2012年至今，Hyeyoung Choi進美軍基地的次數(shù)不下20次，但每次能看的都很有限。最近，她發(fā)現(xiàn)，一些美軍基地已經(jīng)開始搬遷，但搬遷是以部隊（unit）為單位，這些部隊可能分散在不同地塊，所以要等所有部隊都搬走了，整個地塊才能空出來。而且，不被外人所知的是，美國駐韓國大使館的住宿區(qū)也在基地里，未來可能會把美國大使館搬過來，建立一個美國大使館園區(qū)。

因此，在韓國，有人認為要全部收回土地再建設公園，也有人認為不如先把收回的部分建設成“臨時公園”，再依次建設，完善公園。Hyeyoung Choi認為后一種想法更可行，只有盡快行動起來才能早日把龍山公園建設起來。其實，就算軍事設施能順利搬走，后續(xù)還有一系列復雜的交接程序。Hyeyoung Choi估計，最早也要到2023年，龍山基地才能真正歸還韓國。

龍山基地一直是韓國民眾反美抗議的目標。龍山基地周邊的市民組織過不少反抗美軍基地的活動，因為這些社區(qū)無法像其他社區(qū)一樣正常發(fā)展，受到諸多限制。還有不少環(huán)保組織反對美軍基地，因為美軍基地存在嚴重的地下水和土壤污染問題。

韓國《韓民族新聞》稱，在過去的15年間，韓國法院判決，美軍基地周邊的14起環(huán)境凈化作業(yè)的79億韓元費用，均由韓國國家政府賠償給地方，韓政府要求美軍賠付其中75%的費用，而美軍始終置之不理。韓國媒體預測，龍山基地的后續(xù)清理工作恐會引發(fā)更多爭議。

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博弈

自從龍山公園的建設公布以來，就一直受到首爾市政府及市民的反對。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個市民組織——龍山論壇（yongsan forum），這個組織由幾個教授發(fā)起，他們很關注龍山公園的未來。Hyeyoung Choi認為，這個組織的初衷很好，但是后來由于政客的加入，開始出現(xiàn)了政治傾向。其中一位政客是龍山區(qū)的官員，他強烈反對龍山公園的建設，由于這位官員在國家議會有一定影響力，尤其對政府預算有直接的影響力。由于龍山公園是中央政府的項目，資金來自于每年的國會預算。2013年時，這位官員公開表示，要在未來兩年削減龍山公園的預算。果然，龍山公園的預算在2013年和2014年間被取消，2015年的預算被削減一半。但有趣的是，2015年選舉期間，為了籠絡民心，這位官員又開始支持龍山公園的建設，這才保住了龍山公園2016年的預算。這位官員雖然在2015年選舉失利，不過在2016年的選舉中又東山再起，上任后仍然在試圖削減龍山公園的預算。龍山公園項目就是在這樣的波折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延續(xù)著。

之前，龍山公園一直不受首爾市政府的認可，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韓國中央政府（總統(tǒng)所在的政黨）和首爾市政府（首爾市長所在的政黨）屬于不同的政黨。直至文在寅總統(tǒng)上任，屬于同一黨派的中央政府和首爾市政府關系才有所緩和，這也讓龍山公園的未來光明了一些。

作為設計師，Hyeyoung Choi只想設計一個好的公園。雖然，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讓她明白，龍山公園在不同人的眼中，其作用和功能千差萬別。不僅是龍山公園項目的參與者，比如來自景觀、建筑、城市設計、遺產(chǎn)保護和藝術的不同專業(yè)人士，對龍山公園有不同的愿景。而且，對于更為重要的參與者——政府官員來說，支持或反對龍山公園，都取決于對選舉是否有利。

境外公司與境內(nèi)公司的磨合

龍山公園的背后不僅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博弈，還有更復雜的政治機構。Hyeyoung Choi這樣解釋，作為設計師，與甲方的溝通過程異常艱難。雖然，發(fā)起龍山公園項目的是韓國國土交通部，但是由于場地是美軍基地，需要通過韓國的國防部去和美國溝通。也就是說，設計師把想法告訴國土交通部，然后由國土交通部轉(zhuǎn)告國防部，再由國防部和美軍基地溝通。對于一個境外設計公司來說，與韓國國內(nèi)的交流就已經(jīng)不容易，更何況如此復雜的溝通。

West 8在韓國也有一些合作公司，和中國一樣，境外公司在韓國做項目，必須要有境內(nèi)合作公司，只有境內(nèi)公司才能簽訂工程合同。競標時，West 8的合作公司是韓國著名的建筑公司IROJE，這家建筑事務所的首席建筑師承孝相（Seung Hyo Sang）是韓國最知名的建筑師之一。

由于承孝相和現(xiàn)任總統(tǒng)文在寅和現(xiàn)任首爾市長樸元淳關系要好，也就是說，和之前的中央政府，即龍山公園項目的甲方，持有不同的政治立場。雖然，IROJE參與了龍山公園項目，但承孝相本人幾乎不出席龍山公園相關的會議和活動。因此，在贏得競賽后，IROJE公司不愿意簽合同。West 8又找了另一家韓國本土的工程公司合作，承擔龍山公園正式的設計乙方。

除了以上涉及到的甲方和乙方，龍山基地周邊還有一些分散的小地塊美軍基地，未來將由韓國國土交通部負責，改造成混合功能的高層建筑，用來支付美軍基地的搬遷費用。

被擱置的“韓國曼哈頓”

龍山公園雖然位于首爾的龍山區(qū)，但卻是國家級的公園，也就是說，未來將由中央政府的預算來建設公園。Hyeyoung Choi說，如果讓更多的韓國民眾知道這件事情，他們可能會質(zhì)疑，為什么要花我的錢建這座公園呢。目前，龍山公園在韓國媒體的曝光率并不高。因此，民眾對龍山公園并不了解，就像不了解龍山基地一樣。

2016，韓國國土交通部宣布，計劃在龍山公園內(nèi)打造“韓國曼哈頓”，打算利用龍山基地的舊建筑，改建成8大博物館，包括國立科學文化館（展示未來醫(yī)療和生物技術）、國立女性史博物館（展示日軍慰安婦受害人受害證詞）、國立兒童藝術中心、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心等。這個計劃一經(jīng)公布，就招致首爾當?shù)孛襟w的批評。

雖然從媒體報道來看，似乎是政府拍腦袋的決定。但只有像Hyeyoung Choi這樣參與項目的人才知道，這是經(jīng)過8個月的研究得出的結論。龍山基地里有超過1000座建筑，未來的龍山公園里將拆掉大部分建筑，但是要拆除哪些建筑保留哪些建筑，需要一定的評選標準。

于是，龍山公園設計委員會與建筑專業(yè)人士合作，選出了幾十座未來可以使用的建筑。但這些選出來的建筑如何用呢？龍山公園委員會又和專家一起，開始研究這些建筑的可行性用途。其中，政府部門提出了19個想法。最終，根據(jù)建筑的現(xiàn)狀，與公園建設規(guī)劃的適應性，再結合政府部門的意愿，最終提出了8個建筑項目的可能性，即最終呈現(xiàn)在媒體報道中的8個博物館。

Hyeyoung Choi認為，建設這8個博物館式的文化實施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宣布的方式太官方，也沒有公開背后的工作，沒有得到市民的認同。2016年11月，韓國國土交通部宣布會重新考慮這8個項目的可能性，也就意味著這個計劃被擱置了。

最大的遺憾：缺乏市民參與

說到當年的競賽設計，疲憊的Hyeyoung Choi馬上來了精神，她說在龍山基地里，她看到了首爾的山水層層重疊的空間結構，加上龍山公園，才能串起朝鮮半島獨特的山水結構——三千里錦繡江山。除了空間的連接，龍山公園最大的設計理念是治愈（healing）。West 8的官網(wǎng)上這樣寫道：以治愈為出發(fā)點，治愈自然生態(tài)、歷史生態(tài)和韓國文化。不只是修復軍事遺跡，也希望恢復想象中的韓國精神、視覺與生態(tài)上的地景風貌。

然而，來自民眾的不理解成為Hyeyoung Choi最大的遺憾。她認為龍山公園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市民的參與”，只有政府和專業(yè)人士的參與。既然，龍山公園的建設還要很多年才開始，現(xiàn)在開始進行“市民參與”也不晚。實際上，她已經(jīng)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國土交通部和首爾市政府，既然二者現(xiàn)在同屬一個政黨，合作起來也會更加容易一些。

國土交通部在2017年舉辦了一個名為“圓桌會談”（round table）的市民參與活動，但是市民們還是很難通過這個平臺直接參與到龍山公園的建設中。因此，首爾市提出可以建立一個讓市民參與的平臺——設計實驗室（design lab）。不過，這個建議并沒有長期的計劃，而是止步于提供了一個活動空間。但Hyeyoung Choi表示，除了提供空間，還需要更完善的計劃來具體實施。

“這個設計實驗室能成為一個平臺，讓不同的部門、不同的專業(yè)人士和市民一起合作，”她甚至想到了一些實施細節(jié)，如果設計實驗室能成為一個市民組織，它也有可能與管理首爾林的市民市民組織——首爾綠色信托(Seoul Green Trust)一同發(fā)展。

說到這里，Hyeyoung Choi停頓了一下，有點無奈地說：“不過，一切還要看明年選舉的情況。”

美軍基地——帝國的群島

美國歷史學家布魯斯·卡明斯（Bruce Cummings）在今年9月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幾十年來，美國一直被視為一個霸權國家，但人們認為它不是一個帝國，因為美國沒有殖民地。美國雖然沒有殖民地，卻擁有分布世界各地的近900個軍事基地。遍觀世界，只有中國、俄羅斯和法國（美國也曾在法國駐軍，但1967年撤離）三個主要國家沒有美國士兵。”卡明斯把美國在世界范圍內(nèi)一小塊一小塊領土建立起來的帝國稱為“帝國的群島”。卡明斯也曾去過沖繩，那里五分之一的土地都是美軍基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沖繩，反美軍基地已經(jīng)成為沖繩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出現(xiàn)了反美軍基地的“旅游線路”，在沖繩機場，有大巴直接開往邊野古基地，然后會有當?shù)厝私o訪客介紹沖繩美軍基地的現(xiàn)狀。今年4月，日本政府啟動了邊野古沿岸的護岸工程，計劃未來把美軍普天間機場遷至邊野古地區(qū)。

沖繩居民認為，擴大邊野古的美軍基地將對當?shù)氐暮Ｑ笊鷳B(tài)帶來極大影響，許多動植物的生存將受到威脅。從抗議美軍在沖繩的暴行，到抗議美軍基地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這也是沖繩居民反抗美軍基地的策略演變。而韓國的美軍基地被改造成公園的做法，也許會給其他國家的美軍基地反對者提供一些經(jīng)驗。

在韓國，龍山公園不是第一個把美軍基地改造成公園。釜山市民公園（Busan Citizen Park）就是從一個軍事基地——海厄利亞營（Camp Hialeah）搬遷后改造的。海厄利亞營最初也是被日軍占領，二戰(zhàn)后變成美軍基地，占地約54公頃。2006年8月，該基地關閉，原基地部隊被并入其他基地，場地交還給釜山政府。而歸還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在交接的過程中，由于美方與韓國政府在處理環(huán)境污染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公園的建設被拖延了4年。除了政府之間的協(xié)商，釜山市民發(fā)動的歸還運動起到了很大作用。2014年5月，曾經(jīng)的美軍基地以公園的新身份向公眾開放。

1992年，龍山基地將南側(cè)約29.7公頃的土地交還給當時的漢城市政府，成了現(xiàn)在的龍山家族公園。2005年，公園里修建了韓國最大的博物館——國立中央博物館。

2012年國際競賽時，West 8贏得競賽的方案是一個100年的計劃。而這個100年的期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預示著在復雜的政治背景下，實現(xiàn)龍山公園美好愿景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