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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麗婭·史密斯︱從混沌到啟蒙——歐洲龍的自然史(下)

朱麗婭·史密斯/文 馮象/譯
2018-01-03 11:27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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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柏拉圖主義哲學(xué)的影響下,教父們發(fā)展了一套理解物質(zhì)世界的程式,在之后的一千年間,左右了歐洲哲學(xué)。圣奧古斯丁(354-430)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充滿了各樣符號,只要解釋得當,都能透露蘊蓄著的高一層的要義,指向宗教的真理。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圣書的比喻,破譯有形世界和精神世界,或“新約”同“舊約”間的類比。神創(chuàng)的有形世界,是一復(fù)雜的象征系統(tǒng),或達到宗教真理的手段;知識的一個用處,就是發(fā)現(xiàn)并解釋兩者的類比。他舉蛇的幾項正面價值為例,依次說明De Doctrina Christiana, 2.24)

知識的缺陷,可使[經(jīng)文的]比喻顯得含混不清,如果我們不了解動植物、礦物或任何事物的本性;而這些,在《圣經(jīng)》里常作類比。眾所周知,蛇受到攻擊,寧可藏起頭而把身子留在外面。這其實再清楚不過,提示了主的意思:他要我們“務(wù)必機警似蛇”(太10:16)。故我們應(yīng)當將身體,而不是頭,即基督,暴露給迫害者(弗4:15)。如此,基督的信仰,[比作]我們的頭,就不會橫遭殺戮。假如我們藏起身軀,露出腦袋,豈不等于拒絕了上帝!還有,人們說,蛇會用力鉆小洞,讓自己蛻皮,更新力量。這跟我們學(xué)習(xí)蛇的智慧,脫去“舊人”,恰是一個意思(弗4:22)。誠如使徒所言,要更新,首先得脫去“舊人”,走窄路。因為主說了:“你們要進窄門”(太7:13)。所以,通曉了蛇的本性,就能理解大自然在那動物身上展現(xiàn)的許多類比。

圣奧古斯丁

《圣經(jīng)》里但凡提到龍的地方,都能用類比詮釋。加之《啟示錄》將龍等同于惡魔,更成全了一大便利。這種思維模式的典型,美因茨大主教拉巴努斯(Hrabanus Maurus,約780-856)可算一個。他曾按字母順序編了一部《圣經(jīng)》名喻指南(Allegoriae in Sacram Scripturam),其中“龍”的條目是這樣開題的:“龍,即魔鬼,如《啟示錄》所言”接著,由圣書中別的表述推論,把龍定義為現(xiàn)世的陰謀、敵基督(Anti-christ);復(fù)數(shù)的龍,則是魑魅魍魎、猶太人、異教徒。拉巴努斯還寫了一部《宇宙論》(De Universo libri XXII),是古代知識和基督教神學(xué)的百科。他循羅馬自然史家的舊例,將龍、蛇歸于一類,解釋說,龍就是魔鬼及其走卒、迫害教會者;并以《詩篇》74:13-14(見前文)作一范例,即采用圣奧古斯丁的解經(jīng)法,取一段經(jīng)文比附發(fā)揮,闡明宗教的真理:

《詩篇》的作者說:“是你,運大力分開汪洋,大水之上,打碎怪物的腦袋”。因為[上帝]分開了紅海,命波濤退卻,露出一條干路,穿越海底。“打碎怪物的腦袋”:這奇跡最好解釋,渡海乃是圣洗禮之預(yù)象;[類比的]一邊,是海怪的頭,那穢物的靈[碎了]化為烏有;另一邊,是洗禮盤,即濯凈罪人被玷污了的靈。接著的一句,“是你,砸扁海龍的頭顱”:這兒,“頭顱”用的是復(fù)數(shù),意謂各種精神上的惡;而“海龍”卻是單數(shù),喻指撒旦……它的頭被“砸扁”了,扔出天外,因它的驕傲而不得保留它原本的光彩。

拉巴努斯(左)

精致的神學(xué)解釋,對象是有教養(yǎng)的寺院僧侶,做他們研習(xí)《圣經(jīng)》的輔導(dǎo)。簡單的象征,如龍做惡魔的化身,則常見于大眾閱讀[或聆聽]的圣徒傳記。圣徒傳里常有屠龍故事,象征圣徒與惡的搏斗。但如果圣徒是傳教士,龍又可代表異教“迷信”。某些情況下,搏龍也隱喻圣徒內(nèi)心為堅持信仰,抗拒色欲、塵世的學(xué)問或享樂等,而展開的斗爭(Merkelbach, cols. 247-250; Le Goff, pp. 159-88)

有一段圣徒傳里對龍的素描,值得全文錄下,因為從中不難體會到龍的形象可以刺激出多大的想象力(Wrmonoc, p.447)

只見那大蛇并無腿爪,卻靠一排排肋骨跟一層層鱗甲,對稱地從頭頸一直到小腹支撐起身軀,仿佛鱗甲就是爪,肋骨便是腿。它又不像蟲,靠伸曲柔軟的脊背朝前運動。這爬蟲的走法十分奇特,它一左一右扭擺起來,讓肋骨始終與脊椎相對;邊走,邊將鱗甲刺進土里,肋骨卻直立在那兒。這么左右兩側(cè)輪番快速向前,登險坡如履平地,只留下兩行肋骨的印子在地上。無論投槍刀劍都傷不著它。那可怕的鱗甲,如同一堵用盾牌連環(huán)鎖起的斜墻,武器投去,鐺一聲便奇跡般彈在一旁,那大蛇的皮肉絲毫未損。它一路又咬又踩而來,甚至口噴毒氣,傷害的人無計其數(shù)。這怪物聽見有人接近,便兀地脹了脖子,掀開血盆大口,鼓起雙目,閃出灼灼兇光,那只瘟神般的頭,抬得比磨坊的風(fēng)車還高,下身則盤作一團:整個身軀從腦袋到尾巴尖,總共一百二十英尺不止。

有趣的是,這幅活靈活現(xiàn)的龍肖像,并非全部出自作者的想象。事實上,這段文字主要取材于羅馬晚期作家奧羅修(Paulus Orosius,約383-418?),只作了少許改動,以配合語境。這就為我們指出了中世紀另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尤其是說到龍傳統(tǒng)),即希臘/羅馬文化的傳承。公元77年,老普林尼完成了他的三十七卷《自然史》。這是一部知識與傳聞雜糅相間的百科,由作者從希臘典籍,特別是向亞里士多德收集薈萃,外加自己的觀察研究而成。書中論及宇宙和地理,人與動植物,礦物、醫(yī)藥同建筑。后世學(xué)者如蘇利弩(Gaius Julius Solinus,活躍于三世紀)和塞維爾主教以西多(Isidore of Seville,約560-636),都從中取材或編過簡本。中世紀學(xué)者正是通過這些人的著作,了解古代的自然知識,包括龍的習(xí)性。那時候的人做學(xué)問,有一個如今難得的便利,就是可以放心增刪古人、旁人的作品而不必注明出處。

老普林尼的《自然史》

老普林尼認為,龍(draco)是一種大蛇,跟一般的蛇有別,但無毒。他記載了龍的種種特異功效:龍頭埋在門檻下,可以給家人帶來好運;龍眼睛風(fēng)干,做成油膏,跟蜜和勻了揉進皮膚,可以防止夜晚受鬼魅驚嚇。他還講述了龍和印度象之間永恒的爭斗——龍卷住象腿,奮力扼殺大象,卻被倒下的巨獸壓死(Pliny, 8.11-12, 29.20)。蘇利弩重復(fù)了這個故事,但解釋說,龍因為性熱,需要喝大象的“涼”血,所以才成了宿敵。他把龍的主要產(chǎn)地定在埃塞俄比亞,并對龍的性狀添了一個說法:龍的威力主要在尾巴,不在牙齒(Solinus, 25.10, 30.15-16)。以西多則更進一步,稱龍不但比蛇大,而且是世上最大的動物。它頭上有冠,住洞穴,能飛;不僅在埃塞俄比亞,在印度也有分布。

以西多的Etymologiae

以西多是糅合《圣經(jīng)》跟希臘/羅馬典籍中有關(guān)龍、蛇的論述的第一人。他指出,蛇性最為機敏,因為《創(chuàng)世記》3:1說了:“蛇,是上帝所造的野獸中最聰明的?!?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callidior,兼指狡猾;Etymologiae, 12.3-4)觀念上,中世紀的龍是圣書名喻同古代自然史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古典傳統(tǒng)為闡發(fā)基督教倫理提供了素材。例如,奈坎(Alexander Neckham, 1157-1217)著百科全書《物性論》,上自三位一體,下至蕓蕓萬物,為整個宇宙編織倫理注釋。他也論及龍象之爭,但補充一點:為躲避龍的圈套,母象從此就站在水中央生產(chǎn)。由此,引申出一個清晰的神學(xué)觀點:人是為了跳出那“古蛇”或惡魔的埋伏,而接受洗禮的De Naturis Rerum, chap. 145)。

奈坎的《物性論》

也不是唯有龍和別的神怪,才夠格作此發(fā)揮。中世紀家喻戶曉的,有所謂動物寓言集(bestiary),無論真實的抑或想象中的動物,都可以做基督教倫理的例證。寓言集的文本,由于不斷傳抄而一代代變化,其影響許多世紀以來,波及社會各個階層。但主旨永遠是:上帝的目的彰顯在世界的每一細節(jié),動物和怪物的習(xí)性給我們提供了尋求救恩的線索。在寓言故事里,龍代表魔鬼,是確定無疑的(White, pp.165-7)

Draco,龍,蛇中之巨,事實上也是世上最大的動物。希臘人稱之為drakōn[大蛇,目光兇惡故。詞根同動詞drakein, derkesthai,掃視,或名詞drakos,目],所以拉丁語叫draco。龍爬出洞來,常舉足騰云,令身體四周的空氣發(fā)光。有冠,小嘴,窄喉,從中吐納空氣,伸出舌頭。又,其力量不在牙齒而在尾巴,不靠刺擊,而靠甩打,所以并無毒汁為害。它不需毒汁殺傷對手,是因為它可以纏殺任何動物,即使大象那么碩壯也不能幸免。龍埋伏在象游蕩經(jīng)過處,用尾巴圈住象腿,將象絞殺……而魔鬼,那條最大的爬蟲,很像這龍。它從老巢飛將出來,空氣也會放光。因為惡魔自下界升起時,會把自己變成光明天使的模樣,用虛假的希望、榮耀、塵世的幸福迷惑笨人。據(jù)說,它也有冠,即王冠,因它是驕傲之王。它的魔力也不在牙齒而在尾巴,為的是誘騙那些失了警惕心,不由自主追隨它的人。那魔王躲在人常走的路上——他們?nèi)ヌ焐系穆罚呀?jīng)被自己的罪結(jié)成的那張網(wǎng)擋住了——也伺機欲將他們扼死。任何人叫罪惡纏上了,都是死路一條,只有下地獄的份。

這一段生動的寫照,細節(jié)均出自以西多;作者依照《啟示錄》以龍喻惡魔的程式,把龍的每一個特征都譯作了神學(xué)類比。

十二、十三世紀希臘和阿拉伯科學(xué)在西歐的復(fù)興,大大增加了人們對自然界的了解。但是,動物寓言供奉著的通俗龍傳統(tǒng),還暢行無阻,禁錮著人的思想。其時,消化吸收了亞里士多德學(xué)說的學(xué)者中間,只有一人用亞氏的眼光研究了龍,他就是阿爾伯圖(Albertus Magnus)。阿爾伯圖的巨著《動物論》作于1262至1280年間,其中第二十五卷論蛇,龍被視為蛇類一亞種。該書除了廣征博引老普林尼、蘇利弩、以西多等拉丁作家,還添上波斯和阿拉伯哲人如阿維先(Avicenna, 980-1037)、賽麥?。⊿emeryon)的論述,并取了他們關(guān)于龍靠牙咬而非噴毒,致敵于死命的說法。龍有大小之別,從五到三十五腕尺(約7-45英尺)不等。凡是不可信的傳說,他便用邏輯反駁。比如,龍會不會騰云駕霧?他指出,倘若龍是短胖身材或有可能,但大蛇細頸長尾,它怎樣鼓翅,升上云端?凡此種種,都斥為無稽之談,包括人看見龍翔夜空、口吐火焰的報道——他認為,那其實是一顆流星

De Animalibus, 25.27)

。顯然,他對神學(xué)觀點不感興趣。

然而,阿爾伯圖謹慎的懷疑主義,只在大學(xué)圈子里有所影響,進不了通俗文化。重要的是,他的著作表明,即使在中世紀,也沒有一套人人接受而不存異議的關(guān)于龍的信條。博學(xué)的哲人和民間藝人共享一個由《圣經(jīng)》、教父和古典文獻融匯而成的大傳統(tǒng),但主觀上,對于龍,他們又各有各的體會。尤其豐富多彩的,是視覺藝術(shù)中龍的形象;龍給了中世紀藝人一個發(fā)揮聰明才智和想象力的好機會。

阿爾伯圖《動物論》

長期以來,蛇(無翅無腿的爬行動物)與龍的界限是不清的,模樣和大小,傳統(tǒng)上也沒有定規(guī)。但是自十世紀起,普遍地,龍有了翅、角、須,以及猛獸的爪,姿態(tài)也變得格外兇惡。從此,這形象在西方藝術(shù)傳統(tǒng)中扎了根。拜占庭帝國跟中、東歐信希臘東正教的各族,龍的造像則稍稍不同,突出了爬行動物的體征。表達上最具戲劇性的,大概要算《啟示錄》的七首戾龍:或是六只小頭簇擁一個大頭(如德國邦堡的“啟示錄”),或是七根脖子并排長在肩上(如法國安茹的十三世紀掛毯“啟示錄”)。也許,《啟示錄》的龍的最有名的形象,屬于丟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木版插圖。每一片圖版都繪制精巧,充滿了傳統(tǒng)的象征。在十五世紀,七首龍又是七宗罪的名喻(驕傲、吝嗇、貪吃、忌妒、懶惰、好色、忿怒),七個腦袋各以其不同特征指其中一罪。丟勒的畫,便是這一程式的典范。至于龍的身材盈縮,我們可以這樣比較:小的一端,法國阿爾比大教堂有一座十三世紀的圣約翰塑像,描繪他從圣餐杯中驅(qū)除一只貓仔大小的龍;大的一端,龍的火焰熊熊的胃,常畫作地獄,用來恐嚇世人。

丟勒創(chuàng)作的七首龍

中世紀的龍,是上帝的宇宙的一個組成部分;盡管形態(tài)差異懸殊,其象征功能卻始終如一。

然而,龍不僅是一個神學(xué)象征;人們相信龍的存在。直到十六世紀,編年史里還不乏人看見龍的記載。龍血,更是中世紀常見的藥物,可以從朱砂中提取,據(jù)說這種礦石凝結(jié)了垂死的龍的鮮血。據(jù)稱,龍血治腎結(jié)石和失明,療效最佳(Hogarth, p.124)。另據(jù)奈坎記載,龍肉價高,生意興旺,尤以埃塞俄比亞為甚。在那兒,赤日炎炎之下,龍肉是難得的消暑珍品(Neckham, chap. 147)。中世紀的龍,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繁殖起來的;養(yǎng)育它的,是《圣經(jīng)》意象、古典遺產(chǎn)、民間傳說和旅行家的故事,加上基督教的象征思維的通力合作。

人普遍相信世上有龍,這個不難理解。須知龍不過是棲息在中世紀的眾多怪獸中的一員。鷹頭獅身獸(griffins),半人半馬的海妖塞壬(sirens),人魚(mermaids),蛇怪(basilisks),獨角神馬(unicorns),諸如此類,絕不比龍來得稀少,且各有各的神學(xué)象征和人們熟悉的藝術(shù)形象。一如常見的鳥獸魚蟲,怪物在神創(chuàng)的秩序中也占著一席之地。

同樣重要的,還有傳說中的怪人。老普林尼[的讀者]把希臘人筆下地中海以東遙遠國度的各色畸形奇人,輸送到中世紀來了。于是人們知道,在西方基督教世界外面,生活著一種狗頭人(cynocephali),而利比亞沙漠有“刑天”樣的胸面人(blemmiae),非洲腹地有侏儒族(pygmies),印度則有獨腳快人(sciopods);后者躺在太陽底下,舉起一條奇大無比的飛毛腿當陽傘。一俟旅行家?guī)Щ啬切┟褡宓钠媛勢W事,傳教士便出發(fā),去感化他們——他們存在于這神創(chuàng)世界的目的,得到了教會的認可。怪人同怪獸一樣,可以幫助人們理解那超出已知世界的存在,將人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戲劇化、擬人化了(Friedman)。

歐洲人在十七世紀的科學(xué)革命和地理發(fā)現(xiàn)以前,對世界只有非常零碎、片面的知識,對其演變也極少理解:認知的起點,永遠劃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奇跡那邊。如此氛圍,怪物怪人[的存在]就不會比家禽家畜更令人費解。不管是龍,還是胸面人,其在神創(chuàng)論里的位置、目的、性質(zhì),一經(jīng)確定,即可用來對付那個可怕的無法控制的未知世界,將它轉(zhuǎn)譯成人們熟悉的基督教世界觀的語匯。

由此可見,要對龍的存在發(fā)生疑問,須有一個條件,即詮釋自然界的模型不再把全能的造物主作為認知的起點,不再依賴古典傳統(tǒng),把它當作理解自然現(xiàn)象的知識源泉。雖然對鳥獸的直接觀察和如實描述,是中世紀后期藝術(shù)的一大特點,有關(guān)歐洲動植物的經(jīng)驗知識,也早有獵人、農(nóng)夫、藥劑師及別的實用行業(yè)的積累;然而,中世紀以大學(xué)為基地的經(jīng)院派學(xué)說根深蒂固,就連伴隨宗教改革和文藝復(fù)興而來的歐洲思想的大轉(zhuǎn)向,也觸動不了(Raven, chaps. 1-2)。毋寧說,文藝復(fù)興時期,人文主義學(xué)者一頭鉆進了古典傳統(tǒng)的故紙堆里,一心一意剔除中世紀的附會和誤解。他們對觀察自然界不感興趣,只喜歡編訂可信的版本(如老普林尼的《自然史》)和百科式的手冊,收集考據(jù)古代作者的知識。這方面的佼佼者,是格士納(Conrad Gesner, 1516-1565)和阿德羅萬蒂(Ulysse Aldrovandi, 1522-1605)。格氏頗有影響的五卷《動物史》,出版于1551至1621年間,收錄了古今作者描述的各種動物(還特意從中挑出一頭兩足龍,作插圖)。阿氏著作等身,死后有兩卷《龍蛇史》問世(參閱Thorndike, vol. 6, chap. 38)。上卷論蛇,就詞源、形狀、產(chǎn)地、象征、象形文字等一一考證;下卷用同樣方式研究龍,滔滔不絕,一百多對開頁的記述,都是他從通讀了的古典作家跟《圣經(jīng)》注釋中鉤沉所得。編者在書里附了插圖,其中一幅,畫的是1572年發(fā)生在波倫亞(Bologna)附近的“真實故事”:一匹兩足龍被農(nóng)民的大車撞到了。這龍的遺體,后來就保存在當?shù)夭┪镳^里。

《動物史》中龍的插圖

《龍蛇史》插圖

阿德羅萬蒂代表了十六世紀歐洲人對知識積累和編纂的渴望。如同當時的一般自然史著作,他的書在方法論上,囿于古典文本的考證,完全缺失對直接觀察的興趣(參見Debus, chap. 2)。他又代表了那個時代的風(fēng)氣,熱衷于奇跡、怪物和畸形。不過,這一切已經(jīng)不再充當神意的符號,而是做了好奇心的研究對象。它們成了君王蒐集的珍稀,由學(xué)者錄入史書或編進《怪物志》(如Lykosthenes)。在自然史領(lǐng)域,直到十八世紀,阿氏還被人當作權(quán)威引用。對頑固的傳統(tǒng)自然觀的挑戰(zhàn),并非來自文藝復(fù)興時期學(xué)術(shù)的主流。

十六、十七世紀的地理發(fā)現(xiàn),大大擴充了歐洲人關(guān)于遠方大陸和動植物的知識。但人們對怪物和奇跡的傳統(tǒng)迷信遠未絕跡。旅行家仍沿用中世紀的思維模式,解釋他們在美洲和西印度群島的所見所聞,傳說中的怪人就住在這片已知世界奇異的邊陲。故而阿德羅萬蒂相信,意大利航海家阿美利哥(Amerigo Vespucci)發(fā)現(xiàn)了史書上早有記載的怪人之一,食人番(anthropophagi;Aldrovandi, p. 359)。古人關(guān)于印度產(chǎn)龍的說法,也得到了證實。各種珍禽異獸同怪物的收集,一時蔚成風(fēng)氣,尤以嚴肅的科學(xué)家圈子為甚,包括1662年成立于倫敦的皇家學(xué)會(Royal Society,見Thorndike, vol. 8, chap. 30)。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西方十七世紀對自然界的理解可以這么總結(jié):“珍奇怪誕與正常、自然、科學(xué)之混合?!?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同上,vol. 8, p. 13)

十七世紀科學(xué)革命對歐洲[思想]最深遠而直接的影響,是伽利略開創(chuàng)的關(guān)于宇宙本質(zhì)的數(shù)學(xué)與機械論模型;他的學(xué)說把直接觀察和連貫的邏輯解釋,置于首要地位。但是,由此而起的天文學(xué)和物理學(xué)的進步,沒有立刻觸動自然史的研究。在伽利略與教會的《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說一刀兩斷之時,不少博物學(xué)家還在用老眼光看問題,把由新發(fā)明的望遠鏡帶來的新發(fā)現(xiàn),當作造物主的神圣目的之彰顯。他們的著作仍在重復(fù):越是了解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就越能領(lǐng)會神意的安排(Raven, chap. 18; Hankins, chap. 5)。

T. L. Hankins, Science and the Enlightenment.

漸漸地,直接觀察和連貫的邏輯解釋才開始進入動植物研究。直到古典遺產(chǎn)殘存的權(quán)威被最后推翻,嚴格的、祛除了怪人與龍的生物學(xué)——生物分類法才有可能創(chuàng)立。這里,沒有相當于伽利略給物理學(xué)帶來的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而是慢慢地脫離植根于亞里士多德學(xué)說的舊分類法。新分類法的關(guān)鍵是“種”(species)這一概念。探索始于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先是植物研究,然后(十八世紀中葉)又拓展至動物研究。只有當“種”作為獨立繁殖的類群被認知,所有生物用同一原則系統(tǒng)分類的方法,才成為可能(Hankins, chap. 5; Mayr, chap. 4)

E. Mayr, 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Diversity, Evolution and Inheritance,

因此,十七世紀的博物學(xué)家尚未掌握使他能夠質(zhì)疑龍的存在的概念性工具。接踵而來的,是對直接觀察的日益重視,及對《圣經(jīng)》和古典作家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與否定。人們認識到,動物一般只跟同類交配繁育,生命周期自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墒牵C明龍的不存在,卻非易事。有一個人大膽嘗試了,那就是邦多醫(yī)生(Jean-Baptiste Panthot, 1640-1707)。他批判了老蛇像蠶變蛾子那樣,成精化龍的傳說,卻駁不倒龍自成一種,即“龍生龍”的理論。末了,只好引述別人的游記,指出作者并沒有在印度或埃及親眼見到真龍。結(jié)論是,龍無非是撒謊、害怕、輕信的產(chǎn)兒(Traité, p. 30)

以上例子說明,人們很容易道聽途說,就把種種碩大而危險的野獸的行狀,集中到龍身上,說它如何兇惡如何食人;其實根本沒人見過,甚至尋找過龍。應(yīng)該在此意義上理解《圣經(jīng)》里多次提及的龍,因為經(jīng)文從未給出任何具體環(huán)境,供我們判斷,說那些龍跟我們現(xiàn)在聽說的有一點點關(guān)系。

但是,邦多無法證明自己的論點。他不得不承認,假如真有人見過自然界的龍,則龍一定是由兩種不同的動物,例如蛇跟蜥蜴,雜交而生。他的最后一記“殺手锏”,卻是訴諸人性:如果有龍,那么人必然有辦法捕獲它,就像獵取獅子、大象,因為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人類追求榮譽和利潤。

邦多代表了人們珍惜的傳統(tǒng)信念跟理性常識間的沖突和混亂,這一十七世紀末自然史研究中的突出現(xiàn)象。他的論著清楚地表明,正是實踐觀察加上物種概念,促成了龍在歐洲思想中的衰亡。無巧不成書,給龍的最精彩的一擊,輪到了偉大的瑞典植物學(xué)家,現(xiàn)代生物分類法的創(chuàng)始人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1734年,德國漢堡一家商號聲稱購得一條七首龍,請林奈前去鑒定。林奈看后大為佩服——不過他佩服的是匠人們別具匠心,將不同種屬動物的肢體縫補成“龍”的高超技藝。把戲戳穿之后,商人們曾威脅起訴,告林奈誹謗罪(Hogarth, p. 187)。

林奈

正是啟蒙運動在科學(xué)上的進步,讓人拋棄了龍。十八世紀的思想家不再需要龍來扮演毀壞力和惡的化身,也不用它象征未知世界。大寫的“自然”和“理性”,取代上帝,成了解釋物質(zhì)世界和人類社會的基準。

從一開始,它出現(xiàn)在古代近東宗教的時候起,龍就跟諸如神意、罪惡、毀壞力這樣的觀念息息相關(guān)。作為創(chuàng)世神話及隨之而來的宗教儀式的主角,龍又被猶太/基督教的末日論所吸收,代表惡的最終失敗。在中世紀,龍和所有動物一樣,充當了象征上帝的創(chuàng)世宏圖與基督教教義的類比線索。而后,它又被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博物學(xué)家漸次降到珍禽異獸的水平,失去了崇高的神學(xué)意義。當現(xiàn)代科學(xué)對自然界的理解,在十七、十八世紀奠基之后,龍終于淡出了歐洲思想的格局。

本文的探討,是嘗試把龍看作從神話、神學(xué)名喻,到現(xiàn)代實驗科學(xué)興起之時,各式世界觀的一個范例。就思維方式而言,龍屬于直覺與想象,不靠邏輯和觀察。狄德羅在啟蒙科學(xué)的豐碑,他的《百科全書》中總結(jié)了這一點,將龍定義為想象的產(chǎn)物,“傳說中的動物”(animal fabuleux)。他認為,龍在不同時代指涉各種不同的奇異、罕見、可畏或巨大的動物,如巨蜥、鱷魚等Encyclopédie, vol. 5, p. 104, "dragon")。這一解釋本質(zhì)上至今有效:古代和中世紀的龍,是非真實的神話動物,它代表了一切非科學(xué)而無序的事物。

狄德羅

《百科全書》

進入二十世紀,龍已經(jīng)離開玄學(xué)而出沒于小說、幻想和童話。它是不是還起著投射我們危險的毀壞力,或人的本性的作用呢(Bettelheim, pp. 75-6)?假如持這一觀點的心理學(xué)家沒有說錯,那么,龍依然住在我們心里,正如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Tiamat和Marduk的時代。

一九八八年三月,原載《九州學(xué)刊》2:4, 1988。

朱麗婭·史密斯(Julia M.H. Smith),時任美國三一學(xué)院歷史學(xué)助理教授,現(xiàn)任牛津大學(xué)萬靈學(xué)院中世紀史講席教授。

作者尾注:我要特別感謝Michael Lestz說服我寫這篇文章。David Ganz鼓勵探索中世紀和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一些犄角旮旯,Gary Reger幫助解讀Wrmonoc圣徒傳的艱澀的拉丁語,謹此一并致謝。

譯文略有訂正和潤色,個別注文(腳注)并入了正文。方括號內(nèi)是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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