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01年，現(xiàn)任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應星教授將其在重慶掛職副縣長中一年所經(jīng)歷的事情出版成書《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此書以講故事的方式，將大河電站移民集體上訪的沖突事件放入農(nóng)村社區(qū)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分析，是中國社會學田野調(diào)查中的經(jīng)典之作。

2018年3月23日，應星在北京大學主講《社會學研究的田野想象力》，演講中，應星系統(tǒng)講述田野之前的閱讀、進入田野后的身份、技巧、會遇到的問題以及退出田野后的資料整理與寫作。

應星表示，田野調(diào)查可能沒辦法保持絕對的中立，但應該盡可能帶著理解的態(tài)度進入田野，既保持中立性也要親近田野。

如何面對訪談對象？應星說，田野不是簡單的聆聽，而是要去感同身受，去捕捉那些被光線遮蔽的事實。要去思考明（侃侃而談的訪談者）與暗（無話可說的訪談者）是怎么造成的。

以下為應星教授發(fā)言內(nèi)容節(jié)選：

學生年代的閱讀生涯

今天我主要講《大河》背后的故事，包括我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的一些想法，一些遭遇，以及最后對自己原有想法的觸動。

故事要從和李猛（現(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一起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講起，我們先是在社會學系組成“麻雀讀書小組”，閱讀包括韋伯、布爾迪厄、吉登斯、?？略趦?nèi)的社會理論大家以及包括史景遷、孔飛力、華爾德在內(nèi)的中國研究名家的著述。1996年7月，我們這批碩士畢業(yè)后，由李猛主持，在北京大學組成了跨學科的?？伦x書小組。以《?？挛倪x》的翻譯為由頭，開始一字一句細讀?？碌闹匾髌?。那時在北大讀書，腦子里有很多幻象。比如說我當時看了陳凱歌的電影《黃土地》，就對黃土地有著很深的憧憬，雖然我?guī)缀鯖]有黃土地生活的經(jīng)驗，但還是對黃土地有很抽象的熱愛，對國家、對民族有很浪漫的責任感。我當時還喜歡研究知識分子，研究知識分子的擔當，也喜歡思考權(quán)力的黑洞這類問題。不過，無論是研究人民也好，知識分子也好，權(quán)力也好，這些思想都非常抽象，都只是在腦海中蕩漾的純觀念，直到后來進入田野才慢慢有了真正貼切的體會。

這些幻象的產(chǎn)生與自己的家庭、少時的經(jīng)歷和閱讀有關(guān)。閱讀?？聦ζ瞥业倪@些幻象是一次很重要的思想沖擊。初讀?？拢芸赡墚a(chǎn)生一種錯覺：?？鹿P觸關(guān)心的似乎全都是一些“不正常的人”——犯人、瘋子、殺人狂、同性戀、性變態(tài)。然而，在?？驴磥恚^“正?！迸c“不正常”的界限本身就是權(quán)力的基本作用方式。與其說他在《規(guī)訓與懲罰》里要揭示的是監(jiān)獄這個特定機構(gòu)的誕生，還不如說他揭示的是現(xiàn)代性的“監(jiān)獄群島”——修道院、學校、兵營、工廠，何嘗又不是所謂的“監(jiān)獄”？閱讀福柯讓我對于知識分子的本質(zhì)、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有了重新的認識，不再把知識分子和權(quán)力對立看待。但正如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武器替代不了武器的批判。理論上的洞察力無法自動轉(zhuǎn)化為經(jīng)驗上的感受力。閱讀了很多書后，那些理論還在腦海中碰撞、激蕩，這時候就需要一種實踐從經(jīng)驗上去重新感受這些學習到的理論。

進入田野之前關(guān)于身份的討論

在讀博士時，我是偶然進入到大河的田野的。我沒有做很多前期的設計、準備、調(diào)查，是純屬一種偶然的介入。一方面是為了配合當時孫立平老師主持的中國鄉(xiāng)村口述史的研究，為了把西南地區(qū)的土改口述史做起來。另一方面，我選擇去重慶掛職副縣長，因為我本身就是重慶人，本著對黃土地的熱愛，我很關(guān)注三峽移民這個復雜的社會工程。可以說是我腦海中的那些幻象潛意識地推動著我進入大河的田野。當時我在縣里有比較重要的正式身份，而時間上又機動自主，因此可以自由地在縣、鄉(xiāng)、村三級空間游移。

一開始進入當?shù)氐目h城并沒有去做田野，由于副縣長的身份，前幾個月都在會議酒席和臺前幕后中度過。那個時候?qū)τ谝磺卸己芎闷妫袡C會去觀察一些官場的現(xiàn)象，也會在去下面調(diào)研時傾聽人民的一些聲音，這才讓我慢慢進入田野去理解基層干部和底層民眾，理解他們的艱難。后來我慢慢覺得需要找到一些線索，以小見大，以歷史透視現(xiàn)實。經(jīng)過幾個月的觀察與接觸，我決定進入大河這片田野。當時很多縣里的人都告誡我大河那里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好應付。但這種說法恰恰說明大河是有故事的地方，是值得研究的地方。

我是以副縣長的身份進入的，雖然是掛職，但還是可能存在一些如何看待田野調(diào)查身份的問題。傳統(tǒng)的田野調(diào)查要求以客觀中立的立場進入田野，這樣得到的資料才不會因身份的問題產(chǎn)生偏差。但我覺得以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身份去進入田野，你很難去真正理解諸如干群關(guān)系這樣一些非常敏感的問題。我的這種田野調(diào)查可能沒法保持絕對的中立，但應該盡可能帶著理解的態(tài)度進入田野。借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所遇到的每一種角色，都應該去嘗試理解他們的生活，都要深入他們的生活史去思考。田野調(diào)查者應該把握好分寸，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身份，既保持中立性也要親近田野。

進入田野之中會遇到的一些情況

弄清楚與田野的關(guān)系之后我就開始進入了田野材料的收集、訪問。這中間有些情況需要討論。

一、明與暗的矛盾。在你進入田野收集材料的時候，你會遇到一些人特別能說，他可以滔滔不絕地和你講述各種故事。當你遇到這種情況時，你既要去弄清他講述的一些情況，同時也要去挖掘他有意無意隱藏的一些信息。以《大河》中的一個主要人物許老師為例，他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對于官場的一些話語和政策界限有著超凡的理解，比如他說的“踩線不越線”，這雖是一個看似抽象的話語，但是卻有著很復雜很微妙的操作過程，如何做到“踩線不越線”是一個高超的技巧。他作為一個小學老師卻掌握著這些話語和技藝并能恰如其分地運用，確實很讓人驚訝。不過他給我講述這些故事背后有一個潛臺詞，那就是把自己敘述成一個為民請命、不畏強權(quán)的民間英雄形象。而我作的田野調(diào)查并不能完全被這種邏輯牽著鼻子走，你要把他當作一個復雜的歷史行動者去理解，他既有激情，也有算計，既有理想，又有私念。而這些東西也不完全是他的個性使然，而是又要把他放到歷史中去理解，理解這么一個從“文革”中走過來的一個政治行動者。

田野中更多會遭遇灰暗的場景。你經(jīng)常會遇到的是滿臉皺紋，一言不發(fā)的老農(nóng)，?？滤^“歷史的無名者”。你這時要是拿著一份問卷，一支錄音筆，你是得不到什么回答的。因為你沒有辦法找到和他對話的話語。你說的那些苦難、艱辛、抗爭，他都聽不懂。他們的艱辛人世不是用你的那套理性話語可以理解的，而是展現(xiàn)在他們滿臉的皺紋上，可能他們只有50歲，卻有著70歲的皺紋，這就是他們要展現(xiàn)的生活的艱辛，就如羅中立畫筆下的《父親》。這是我在田野過程中感觸最深的。田野不是簡單的聆聽，而是要去感同身受，去捕捉那些被光線遮蔽的事實。你要去思考的是這些明與暗是怎么造成的。

二、田野調(diào)查中的技巧。在我多年的田野經(jīng)驗中，我發(fā)現(xiàn)做田野有時就像是間諜一樣，最高明的間諜如果想要去打探什么事情，他會營造一種情勢，一種格局，讓對方自己說出來，而不是直接去追問。間諜對最感興趣的東西往往要做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做田野的過程也是這樣，你拿著一個訪問提綱去采訪，可能不會得到任何有意味的結(jié)果，許多微妙的、充滿了社會學滋味的本質(zhì)問題不是問出來的，是對方無意間說出來的。我們做田野最重要的不是拿著錄音筆和筆記本在記錄，而是要在同吃同住同勞動中去同心感受，要在茶余飯間去體味。尤其是來自民間的各種諺語、土話，諸如揭蓋子，開口子，拔釘子，踩線不越線，特別值得琢磨玩味。很多時候，生活世界的理論就蘊藏其中。

三、收集資料。田野的收集資料和歷史學不一樣，歷史學者可以直接在檔案館抄資料，但田野調(diào)查所需要的資料有許多不在檔案館里，而且你在做田野的時候永遠不知道什么資料是有用還是沒用，夠還是不夠。《大河》的故事有20萬字，但原始資料一共加起來有300萬，其中許多資料不是沒有用，它們是作為《大河》的血液，灌注到成型的故事中，所以只有在最后寫書的時候，你才知道資料夠不夠。

四、田野的困境。在田野中會遭遇許多的困境。第一個困境是倫理的困境。比如許老師在給我提供資料時有他自己的希望，他希望我把他描繪成一個勇敢的的英雄。但是他在我的書中卻不是一個單一的形象，而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形象，你很難在道德上去判斷他是好是壞。在田野中你可以盡量去傾聽，但不能夠隨意地許諾。你可能沒有辦法去滿足他的故事形象，但至少不應給他現(xiàn)有的生活增添困難。

第二個困境是理論的困境。我們都讀了很多書，這些理論會存在我們腦海中，我們懂得很多的術(shù)語、話語，但是你還是會發(fā)現(xiàn)理論和生活的錯位。你在田野中常常要去找理論邏輯和生活邏輯之間的對接，但你面對復雜的世界常常陷入失語的狀態(tài)，你無法用現(xiàn)成的理論概念去描繪這個世界。但這個困境是我們必須去承受的。很多人在進入田野之前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觀念、想法，他做田野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理論，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找符合自己理論的材料，會拋去那些他不需要的材料，這樣的田野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在田野的那一年里，我?guī)缀跬耆浟死碚?，忘記了?？?。從每天早上走出宿舍起，筆者都在全力以赴地聽、看、搜：聽各色人等在各種場合的言說；看各式身體語言、各種排名排座和各類匯報材料；在打字室的垃圾桶里搜集被廢棄的文件草稿，在鄉(xiāng)鎮(zhèn)蜘蛛網(wǎng)密布的文件柜里搜羅各種舊檔。

結(jié)束田野之后

在完成資料收集之后就會涉及到田野材料整理的問題?！洞蠛印酚袔装偃f的材料，包括每天寫的日記也成為材料的一部分。在田野中，每當晚上吃完飯回到宿舍，我就攤開日記本將白天經(jīng)歷的一切有意思或蹊蹺的文與事、人與景詳加記錄。雖然當時并不清楚自己的研究對象究竟是什么，雖然這一年七八十萬字的田野日記從不曾出版，但如果沒有這樣全身心、全方位地體察和記錄田野，就不會有《大河》這本書。但如何整理這些資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我后來反復考慮，決定用歷史長編法，以時間為線索來整理所有材料。我后來根據(jù)這些資料做的大事記就達到十多萬字。我最后也決定采用一種新的研究方法：正文“講故事”，另加分析性的注釋和結(jié)語。

社會學者講故事和文學家講故事，有一點是相同的，即“講故事”講的是人的故事?！洞蠛印防锩娴娜宋锒际腔钌娜?，有血有肉，我們的田野研究要做的不只是外在的一些人物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一些表象的東西，而是要帶出內(nèi)在的靈魂，只有賦予人物以靈魂的東西，研究者才能獲得心靈的震但社會學的故事與文學的故事也有一些重要的差別。故事不是材料，故事是講出來的，而“講”并不僅僅是修辭，而是理論本身。你有什么樣的理論問題，就會講出什么樣的故事。無論是材料詳略的取舍，還是敘事框架的確定；無論是對事件關(guān)聯(lián)的判定，還是對人物心跡的捕捉；無論是對敘事張力的呈現(xiàn)，還是對人物臧否分寸的把握——這一切都要依憑“社會學的想象力”，依憑我們的問題意識。

最后，我想說的是，社會學的田野想象力是一種人言人殊的手工技藝，既非可以批量復制，其養(yǎng)成也遠非一日之功。在田野中要想錘煉出的想象力不是一場講座可以傳授給你們的，需要你不斷思考，不斷閱讀，不斷去突破自己腦海中的許多幻象。田野對我們自己來說應該成為一次洗禮，不是為了救世，而是對自己的一種拯救，使我們學會審慎，學會“理智上的正直誠實”，發(fā)現(xiàn)“那些讓立場沖突的雙方都感到不舒服的事實?！?/p>

[以上內(nèi)容由王冬東根據(jù)現(xiàn)場錄音整理，經(jīng)演講者審定。感謝微信公眾號：社會學吧提供的學術(shù)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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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人說，是澎湃新聞·請講的常設欄目，以社會學者第一人稱，從社會學視角觀察中國，解釋中國，發(fā)現(xiàn)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