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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羅茨基:從威尼斯遠眺圣彼得堡

知名評論家凌越的新作《為經(jīng)典辯護》,是一部重讀經(jīng)典的“娛思”之作。他寫得認真而艱苦,經(jīng)常為了寫好一個人物而讀近百萬字的內(nèi)容,就像威爾遜那樣“為了寫一篇評論而讀了一架子書”。
本書評論的對象都是近年來備受關(guān)注的經(jīng)典之作,如費吉斯的《娜塔莎之舞》、埃德蒙·威爾遜的《到芬蘭車站》、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蒙森的《羅馬史》、阿瑪?shù)賮喩摹稇T于爭鳴的印度人》、略薩的《給青年小說家的信》、埃文斯的《歷史與記憶中的第三帝國》、霍布斯鮑姆的“年代四部曲”等。書中還有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馬斯·曼、菲茨杰拉德、加繆、聶魯達、布羅茨基、昆德拉等一系列杰出作家的評論。
在本書的《后記》中,凌越談道:“經(jīng)典作品有時看起來不夠時髦,甚至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時間的塵埃,但所有經(jīng)典作品都有一股撲不滅的活力,英國作家伍爾夫曾準確地將這種活力比喻為大洋里‘深沉的潛流’。正是這股不易察覺的潛流,帶動人類思潮向前運動,并將人類帶往他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未來。”
凌越體內(nèi)的“批評器官”仿佛時代喧囂中一枚沉靜而昂揚的音叉。
布羅茨基:
從威尼斯遠眺圣彼得堡
“這座城市沒有資格成為一個博物館,因為它自己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是我們這個物種所創(chuàng)作的最偉大的杰作?!边@句話出自布羅茨基1989年底出版的自傳性散文《水印》。這部作品是布羅茨基為他所鐘愛的城市威尼斯創(chuàng)作的一部文字肖像,其文字有著濃郁的詩意的敏感,從方方面面道盡了布羅茨基對這座城市的熱愛。和布羅茨基別的書一樣,這本柔情之書也為他贏得了許多讀者,其中一位讀者的身份有點特殊,她叫伊蓮娜·亞科維奇——20世紀90年代初期俄羅斯文化部長葉夫根尼·西多羅夫的新聞秘書。
通過布羅茨基的老朋友萊茵,亞科維奇和身在紐約的詩人取得聯(lián)系,并在電話交談中提出是否可以給布羅茨基拍一部紀錄片,布羅茨基客客氣氣地答道:“啊,看看吧……”顯然,是要拒絕。但亞科維奇沒有放棄,在去萊茵處取材料時,又向他提出這一建議,萊茵顯然興致頗高,而且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萊茵的參與,才讓這一設(shè)想成為可能。他們甚至沒有懷疑過布羅茨基自己是否同意,“而直接討論起該在哪兒拍攝。我們一致決定,就在威尼斯——那里很美,而且布羅茨基還寫了一部隨筆集《水印》,這就是現(xiàn)成的紀錄片腳本嘛?!笔前。剂_茨基怎么會拒絕在自己最喜歡的城市,一邊漫步欣賞威尼斯絕美的風景,一邊和老朋友回憶往事呢?
不出所料,1993年11月,“我們與布羅茨基在威尼斯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這部紀錄片名叫《與布羅茨基一起漫步》,片子拍得很順利,也很成功,并于1995年5月24日(布羅茨基最后一個生日)獲得首屆“電視太空”職業(yè)電視獎?!杜c布羅茨基漫步威尼斯》一書是那次拍攝過程的完整文字資料匯編,既包括布羅茨基在紀錄片中的談話記錄,也包括攝影機關(guān)閉之后錄音機錄下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這是布羅茨基未曾公布的最后的談話,其重要價值自不待言。
威尼斯美輪美奐的風景給紀錄片增添了浪漫的情調(diào),但亞科維奇很清楚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布羅茨基對于威尼斯的親近感,會使他在漫步中更加輕松自在,更愿意開口說話——說什么呢?說什么都好!這可是這位享譽世界的詩人離開故國21年后第一次在攝像機前用俄語談論他所熱愛的文學、音樂和藝術(shù)。當然,在拍攝過程中,亞科維奇也會很巧妙地將話題轉(zhuǎn)向俄羅斯當下的政治,以及布羅茨基過去的經(jīng)歷。盡管亞科維奇本人對此興趣更大一些,但她很尊重這位詩人驕傲的個性,在漫談中,話題變得非常開放,而愉悅的談話氣氛則產(chǎn)生了更多有趣的話題和觀點。

布羅茨基
眾所周知,布羅茨基曾兩次成為世界新聞的中心人物。一次是1987年,由于其作品“超越時空限制,無論在文學及敏感問題方面,都充分顯示出廣闊的思想和濃郁的詩意”,布羅茨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另一次是1964年,年輕的布羅茨基被蘇聯(lián)法庭指控“利用黃色詩歌和反蘇作品毒害青年”,以“社會寄生蟲”的罪名,被判服苦役五年。這一案件,在蘇聯(lián)內(nèi)外引發(fā)了廣泛而強烈的抗議。亞科維奇之所以會和布羅茨基取得聯(lián)系,正是因為她看到了兩份蘇聯(lián)政府解禁的布羅茨基檔案材料:一份是1964年至1965年的,涉及“審判布羅茨基在創(chuàng)作知識分子中引發(fā)的各種曲解”;另一份是1987年的,是領(lǐng)導干部們關(guān)于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通信記錄,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的獲獎。
亞科維奇很清楚這兩份檔案的史料價值,那也是她和布羅茨基取得聯(lián)系并動念拍攝紀錄片的緣起。在第一份檔案中,記錄了當時不少蘇聯(lián)作家和藝術(shù)家——楚科夫斯卡亞、奧爾洛娃、馬爾夏克、肖斯塔科維奇等——對布羅茨基的聲援,把對布羅茨基的審判視作“人所共知的專制宿疾的可悲復發(fā)”。引起我特別興趣的是當時如日中天的解凍派代表詩人葉夫圖申科的態(tài)度,他認為對布羅茨基的審判是對法治的破壞。在所羅門·沃爾科夫所作的《布羅茨基談話錄》中,我們知道,布羅茨基對于葉夫圖申科等詩人左傾的政治態(tài)度是頗有微詞的。因為有切膚之痛,和許多優(yōu)秀詩人在藝術(shù)上持較為包容的態(tài)度不同,布羅茨基心中有一把嚴厲的政治正確的標尺,他對所有左派詩人都沒有好感,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馬雅可夫斯基和聶魯達。對于1960年代在蘇聯(lián)很活躍的“解凍派”詩人群體,他只對女詩人阿赫馬杜琳娜評價很高。不過這份檔案顯示,至少在布羅茨基案件上,葉夫圖申科站在了更寬泛的政治正確這一邊。
在這份檔案中,有一封薩特的信頗為惹眼,是薩特就布羅茨基案件寫給米高揚的私人信件,亞科維奇在書中全文錄入,其中提道:“我很想告知您,反蘇報刊利用這個事件展開浩大攻勢,將這個意外事件歸作蘇聯(lián)法治的典型案例。他們甚至指責政府敵視知識分子,執(zhí)行反猶主義。我們的蘇聯(lián)朋友向我們保證,最高執(zhí)法機關(guān)的注意力指向布羅茨基案件純屬偶然,法庭的判決會非常審慎。遺憾的是,時間過去了,我們卻得知此事毫無進展?!闭鐏喛凭S奇評論的那樣,這封信的態(tài)度十分謙恭,深諳高層政治法則,通曉外交辭令,令我們意外地對薩特油滑的一面有了很直觀的認識。但是,薩特畢竟在信的末尾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吁:“我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這些國家上面,請保護一下這位還十分年輕的詩人,他已經(jīng)是——或者必將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边@封信顯然發(fā)揮了作用。信寫于1964年8月17日,9月布羅茨基就被釋放,從流放地阿爾漢格爾斯克回到了列寧格勒。

亞科維奇也摘錄了第二份檔案中的部分內(nèi)容,總的來說,蘇聯(lián)當局對布羅茨基頗為惱火:“西方宣傳部門將布羅茨基描繪成‘在蘇聯(lián)遭受媒體迫害的俄羅斯優(yōu)秀詩人,他被判刑,被關(guān)進牢獄,遭受流放,并被迫離開祖國’,與此同時,他本人則是‘暴政與詩歌對立的象征?!倍K共的公開態(tài)度則是保持緘默,等待布羅茨基的諾貝爾獲獎演說?,F(xiàn)在我們知道,布羅茨基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已成經(jīng)典,他確實論及了文學和國家的關(guān)系:“文學在對國家的態(tài)度上時常表現(xiàn)出的憤怒、嘲諷或者冷漠,實質(zhì)上是永恒的,更確切地說是無限對暫時、對有限的反動。”
作為一個驕傲的詩人,布羅茨基一直避免將自己的文字變成簡單的控訴工具,綜觀他的全部文字,你根本找不到他年輕時在蘇聯(lián)北方服苦役的記錄——他不屑于那樣做,他不想展示自己的傷口,他認為那是一種低下的文學品格。只是在沃爾科夫?qū)λ龅拈L篇訪談中,并在沃爾科夫的一再追問下,他才說起國家機器對于一個詩人的折磨——給他強行注射鎮(zhèn)靜劑,半夜被粗暴叫醒,拉他去沖冷水浴,然后用濕浴巾把他包緊,再將他推到暖氣旁烤干浴巾。
亞科維奇問布羅茨基對那兩份剛解禁的檔案如何看,布羅茨基的回應符合他對自己遭受虐待的往事一貫緘默的態(tài)度。布羅茨基在電話中禮貌地回復說,他能做出的唯一評述就是,這不值得任何評述。當時蘇聯(lián)剛解體不久,布羅茨基又補充了幾句:“這一切之所以轟然倒塌,就是因為高官們都在做無謂的瑣事。為此,我既不打算驚奇駭怪,也不打算幸災樂禍,更不要說義憤填膺了。”的確,這是對權(quán)力最徹底的輕蔑,同時也保證了他的文字不會在聲嘶力竭的控訴中降低品格。
因為同樣的原因,當1993年11月亞科維奇和布羅茨基漫步威尼斯拍攝紀錄片時,他們的話題是從輕松的觀光游覽開始的。整個拍攝過程輕松愉快,老朋友萊茵的加入讓布羅茨基興致更高,很多時候布羅茨基都充當著導游的角色,興致勃勃地給大家介紹威尼斯的歷史,介紹安康圣母教堂、圣約翰教堂、圣米凱萊島、威尼斯的兵工廠,介紹威尼斯的音樂家維瓦爾第以及意大利眾多優(yōu)秀的畫家和建筑師。這些無疑給紀錄片披上了一層浪漫的外衣。有一次,他甚至突然對亞科維奇說:“你們要是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就好了——帶著俄羅斯人游覽意大利?!币幌蛞岳渚Q的布羅茨基居然有如此外露的情感表達,這足以說明他在拍攝期間是何等愉悅。

我沒有看過這部紀錄片,但是從《與布羅茨基漫步威尼斯》這本書里,我可以清晰感覺到在威尼斯美妙的槳聲燈影里,布羅茨基步履的輕快。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部片子之所以有別于其他眾多有關(guān)威尼斯的風光片,正是因為布羅茨基特殊的身份和經(jīng)歷,給這部貌似輕松的片子奠定了厚重的——如果不說是悲壯的——底色。從布羅茨基口中道出的威尼斯歷史和眾多文化人物,自有一種感人的魅力,但作為讀者,我還是對布羅茨基口中的俄羅斯更感興趣一些,而這不也正是亞科維奇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初衷嗎?
有老朋友萊茵在,布羅茨基不可能不談到過去,不可能不談起他的故鄉(xiāng)圣彼得堡。書中有個細節(jié)很打動我:在大運河岸邊的露天咖啡館,布羅茨基和萊茵終于談起他的故鄉(xiāng),“在數(shù)小時之內(nèi)‘重返’自己出生的城市,互相搶著朗誦關(guān)于圣彼得堡的詩句”。其時,布羅茨基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21年,還為自己的傳記設(shè)定了“不再返回”的結(jié)局,但這并不妨礙他和萊茵想象重返圣彼得堡的情景——首先要去哪里(從瑞典乘輪船,直接到瓦西里島博利紹伊大街那兒的海灣),而他回鄉(xiāng)時的行頭則是“穿著考究但已揉皺的雨衣,頭戴一頂布爾薩林諾禮帽,嘴里叼著不變的美利特牌雪茄”。思鄉(xiāng)之情溢于言表。因此,當亞科維奇問布羅茨基是否懷念圣彼得堡時,布羅茨基答道:“非常想,經(jīng)常想。”問題是,那已經(jīng)是另一個國家,另一座城市,很多人他也不再認識。布羅茨基繼續(xù)說:“每當談及故鄉(xiāng),我經(jīng)常語無倫次?!?/p>
的確,從他滔滔不絕的語速中,能感受到布羅茨基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以及決定不再重返的決絕。悖論的是,后者恰恰是前者懷念之深的證明,就像布羅茨基自己所說:“那里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些年輕人,那里已經(jīng)屬于你們這一代人了。我對現(xiàn)實不太感興趣,對未來也不太感興趣。我珍視我曾經(jīng)愛過的和正在愛著的,也將帶著這種感情長眠于地下。”顯然,對布羅茨基來說,年少時在圣彼得堡的經(jīng)歷彌足珍貴,他寧愿像一個完美的夢境一樣守護著它,而不讓“重返”的雜質(zhì)對它造成絲毫可能的傷害。那么,從威尼斯遠眺圣彼得堡恰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威尼斯猶如圣彼得堡這個夢境的拓片,布羅茨基恍然置身于和圣彼得堡相似的情境,可以遠距離談論圣彼得堡,可以和老友一起回憶它的種種細節(jié),卻不會毀壞那個美妙而纖弱的夢——“這是帝國領(lǐng)土上最好的東西。圣彼得堡就是我希望國家未來成為的那個樣子?!?/p>
本文節(jié)選自《為經(jīng)典辯護》,有刪改
原標題:《布羅茨基:從威尼斯遠眺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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