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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最后一天,求救與施救在民間流轉
早晨八點,四川社工張小雅從縣城出發(fā),開車踏上去村里的路。她所在的機構常年服務鄉(xiāng)村困境兒童和老人,前日中午一位老人過世,張小雅得去幫忙處理后事。
十幾公里外的另一個村,衛(wèi)生室剛剛開門。村醫(yī)孫兵一早就接到村民的電話,催著他說要來輸液。
遠在北京的“線上診室”分診志愿者李文慧查閱前一天晚上的后臺消息:一位30歲出頭的女性想咨詢用藥;一位哈爾濱家屬要給年逾八旬的老人找床位;還有一位說母親體溫升高,問是否應該換藥。
大約半小時后,刁鵬起床了。床邊一米寬的小書桌被筆記本、外接屏幕、鍵盤、鼠標、臺燈擠得滿滿當當。屏幕上,群里閃爍著幾百條未讀消息,騰訊員工刁鵬打開“新冠防護藥物公益互助小程序”后臺,進入審核頁面。
這是2022年12月31日,也是元旦假期第一天,第一波感染高峰在城鄉(xiāng)間換手,分處各地的他們仍在奔忙。藥物、病床、就診機會,這些成為一個個求助的信號,被看見、被歸攏、被分類,求助與施助的行動得以在普通人之間流轉輪換。
村鎮(zhèn)里、城市里,涌現(xiàn)的病人
這天,車子搖搖晃晃開進村里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
張小雅去幫忙辦白事的這戶人家,老太太80多歲,平時看著硬硬朗朗的。盡管疫情已有三年,但村里的老人對此都沒什么概念,覺得自己“感冒”時也都是強撐,撐不住就去村衛(wèi)生室拿點藥。
老太太去過一次村衛(wèi)生室,沒有藥,空手回去了。拖到嚴重些,才有親戚幫忙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后來又轉到縣上??h醫(yī)院給了兩個選擇:插管,或者回家。兩天后,老太太在家一口氣沒上來走了。
作為社工,張小雅是當初第一批知道鄉(xiāng)鎮(zhèn)隔離點要解散的人。她馬上去村里跟老人們講,要放開了,要注意防護。作用極其有限,老人們擺擺手:“那離我很遠”、“我們鄉(xiāng)下是不可能(傳染)的”……
沒人想到危機來得如此之快。張小雅自己先中了招,很快,她所在機構的其他社工也都“陽了”。因為擔心傳染給老人們,志愿服務的事就這樣擱置下來。
村醫(yī)孫兵在村里感染高峰開始前“感覺不舒服”,休息了三天,等他12月21日回去值班時,一天來七八十個病人,一問癥狀全是發(fā)燒、咳嗽、渾身酸痛。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感冒,沒人愿意說是得了新冠——也確實沒法證實,因為根本沒有抗原。
他所在的村有五千多人,包括幾百位60歲以上老人,一個衛(wèi)生室只有三個村醫(yī)。
庫存的藥緊巴巴。沒有布洛芬,其他退燒止咳的藥,十八九號就已經斷貨了,還剩些安乃近、克感敏。孫兵也只能見招拆招,不行打吊針補充電解質,有細菌的患者輸點抗生素。
衛(wèi)生室三四張床位,12月31日有二三十個人輸液,躺下的都是癥狀嚴重的。其他人就馬馬虎虎找個板凳,或者干脆坐地上。
村里到縣上要一小時。老人們沒有車,不到下不來床的地步,也不愿給兒女添麻煩。今天回家去,明天依舊來村衛(wèi)生室,問:“那今天有藥了嗎?”
李文慧的線上分診后臺,這天一早上又接進5個新患者。
作為 NR“線上診室”的“分診小天使”,她會根據(jù)問診信息,把輕癥患者分到“咨詢群”,風險較高的分到“跟進群”,各群每天8:00-22:00都有醫(yī)生輪班;情況危重的,則邀請醫(yī)生線上一對一關注。
NR 全稱 NCP Relief(中文: NCP 生命支援),是一個2020武漢疫情期間成立的線上協(xié)作志愿者網絡,旨在支持新冠患者及家屬的身心健康恢復。當年還是護士的李文慧就在做志愿者,“全面放開”后,這個網絡重新活躍起來,李文慧第一時間再次報名。
求助者的問題五花八門,從“有什么好辦法止咳?”“黃痰要不要吃點消炎藥?”“心跳到90多了正常嗎?”到“90歲老人有痰自己咳不出來怎么辦”“發(fā)燒39度上下,每次吃藥不降反升,能不能同時冰袋降溫?”“拍了胸部 CT,能不能幫忙看看這個報告說明什么”。
大部分問題并不復雜,但第一次面對新冠又得不到答案的人們,總是懷揣著不安。焦慮感從屏幕那頭滲到這頭,李文慧試圖用最快速度為他們對接醫(yī)生。

李文慧自己編寫的“三件套”:自我介紹,問診信息填寫邀請,問題列表
即便不是值班時間,她也常在后臺,承擔病歷整理工作。
尋找那個空余床位
中午12點13分,“NR緊急小分隊”收到消息:北京豐臺區(qū)一位血壓異常、心肌受損的患者,需要心內科床位。
“緊急小分隊”是 NR另一崗位的特殊工作,負責幫助患者實時尋找醫(yī)院空余床位。操作方式簡單直接:當?shù)厝壱陨厢t(yī)院的電話挨個打,直到病人入院,或者電話全部打完。
12點18分,第一家醫(yī)院信息反饋回群:海淀某醫(yī)院心內科,要求14點以后再撥打。此后,不同醫(yī)院的消息以平均每五分鐘3條的速度在群里刷新:
“總臺說沒有心內科給我轉了急診。 急診說沒有床位,不能住院?!?/p>
“有十幾個人排隊,要等出院,昨天20個今天15個出院,等的時間不定,但不會超過兩到三天?!?/p>
“床位緊張,安排住院需要問病人血壓異常和心肌受損的數(shù)值,可以讓家屬進一步溝通(可能可以住院)?!?/p>
……
志愿者們都在不同城市。無數(shù)求助信息從四面八方涌來,在云上匯合,再落向一百多家北京的醫(yī)院。
至13點28分,陸續(xù)有32家醫(yī)院的信息反饋。其中,無人接聽或需要稍后再次聯(lián)系的有19家;沒有床位或至少要等元旦后的醫(yī)院7家;可能有床位,但需掛門診、走流程或經醫(yī)生批準方可住院的6家。
為了緩解患者的緊張恐慌心理,王藝霏會過濾掉“不接收”或“無法接通”這樣的無效信息,只把有可能住院的反饋給家屬。
13點31分,第二個緊急響應來了。是李文慧早上剛分診進“跟進群”的患者,哈爾濱87歲女性,陽性第四天,靜息血氧只有90。經群內醫(yī)生七八個回合的詳細問診,建議找有呼吸機、有氧氣的床位住院,或急診留觀。
有志愿者迅速在群里發(fā)了一張哈爾濱三級醫(yī)院的地圖列表:“一位伙伴從前往后打,一位伙伴從后往前打?!蓖跛圅瓘脑趰徦娜酥邪才懦鲆蝗送V巩斍绊憫?,并立刻在志愿者大群呼人響應。很快,一位新志愿者入群并開始工作。
15點43分,“NR緊急小分隊”群內反饋:“哈爾濱三甲已打完?!?/p>
16點10分,北京除西城區(qū)以外,所有醫(yī)院打電話已完成。
16點57分,群里再次出現(xiàn)王藝霏的消息:“北京任務停。病人已經住進醫(yī)院啦?。?!感謝大家!??!”群內頓時一片歡騰。
十分鐘后:“緊急響應,在的扣1@所有人?!?/p>
幫求藥的人,也幫送藥的人
同樣是時時處于緊急響應中,負責平臺治理的刁鵬心里有點慌。
這個12月20日上線的“求藥小程序”在不到兩日內訪問量破百萬。問題也隨之而來:“藥販子”繞開關鍵詞攔截進行有償售賣,有人借機發(fā)布低俗、詐騙信息…… 一時間,需要人工審核的內容飆升至單日幾十萬條。
平日里刁鵬是一名產品經理,內容審核并非他的專長,何況這么大陣仗。12月22日,公司的“志愿者協(xié)會”幫忙群發(fā)郵件,開啟內部志愿者緊急招募。
晚上10點半,志愿者的值班形式確定為每天8點至次日零點,兩小時一輪班。看到共享值班表里的空格一個個被填滿,刁鵬心里的潮水也一寸寸地漲上來。年底原本是各自沖業(yè)績的時候,“陽了”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沒想到能獲得如此積極的響應。一小時后,第二天上午排班全滿。刁鵬在群里給志愿者答疑到凌晨。
第二天7點45分,他又拉起了志愿者培訓會議,正值退燒后的第三天,一邊講,一邊咳。初始規(guī)則很簡單:涉及售賣、低俗信息和無關內容的不予顯示。但審核第一天,志愿者們還是被各種具體問題搞蒙了:售藥不行,那高價求藥行不行?有人求抗原的同時在描述中發(fā)“征婚帖”,算有關還是無關?……
群里的問題此起彼伏,刁鵬手忙腳亂。另一邊,審核后臺也需要不斷優(yōu)化:能不能批量處理?怎么保證這么多志愿者分配到的內容,互不重復也不遺漏?“完全被動,一邊干一邊改。”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刁鵬苦笑著說。
經過團隊成員一輪又一輪討論,大原則終于出爐:對求助者,盡量放過,即便有償求藥也不阻攔;對提供者,有償、標價的一律不過審。模糊情況的處理細則也被一條條總結起來:藥品置換?放過。藥物過期?不通過!
到了下午,刁鵬氣還沒喘勻,麻煩又來了:后臺待處理的信息仍在持續(xù)積壓。刁鵬每隔一段時間刷一下后臺,就能看到待處理數(shù)據(jù)又上升一點;過會兒再看,又上升一點……當數(shù)字從1000多升到6000多的時候,他徹底坐不住了。
他不怕未處理的內容有問題,就怕沒問題:“因為策略比較嚴或者不能精準識別被攔截了,人工又處理不完,就意味著這些信息要幾個小時后才能被人看到……”刁鵬反復被自己“產品經理的同理心”折磨,每每看到有人說“疼死了”、“在家快不行了”,他就覺得自己在耽誤他人“得救”。
12月31日14點15分,有志愿者在群里問刁鵬,除了一般的審核帖外,還需不需要處理別的。
“申訴內容也需要一并處理。”刁鵬回復。最初出于安全風控,這個參與互助的每位用戶可獲取的聯(lián)系方式只有10人,后臺每天都能收到申訴,證明自己仍有藥品且無償贈送,只想繼續(xù)幫助需要的人。
幾乎同時,“叮”的一聲警報響起。刁鵬迅速去后臺瞄了一眼,果然,申訴已經積壓了400多條。刁鵬馬上開始協(xié)調,至16點前,后臺積壓的申訴全部處理完畢。
這天,每班志愿者只需5人了。按照刁鵬的上司、項目總負責人鄭東陽的說法,從訪問量看,一線城市數(shù)據(jù)自小程序上線第二周開始回落;同時,感染小高峰開始向三四線城市遷移。
趕在第二波高峰前
張小雅更明白這種“遷移”意味著什么。
12月31日,從老人家出來,她帶著酒精、體溫計和少量感冒沖劑,去另外兩個村探望了30個她長年服務的困境兒童,其中8個孩子已在恢復期?!昂ε拢ú∏椋┓磸停蛦枂査麄冇袥]有什么不適。如果還發(fā)燒,需要的話隨時幫孩子對接縣上的醫(yī)療資源?!彼f。
孫兵這天下午接了七八個患者,比早上輕松些。為了保證藥物供得上,他只給每個人開兩三天的用量。月底,醫(yī)藥公司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些供貨,以衛(wèi)生室的名義,感冒藥一次可以買十盒。但退燒藥還是不夠。
他已經開始憂心,在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返鄉(xiāng)潮中,第二波高峰會來。
晚上7點多,刁鵬的工作群又跳出一條消息。正在休假中的鄭東陽問:近期輝瑞 Paxlovid 需求量急升,有沒有可能做一下關鍵詞過濾,以免小程序被利用。項目團隊迅速討論,把包括“仿制”“印度”等在內的關鍵詞一并做了隱藏處理。 刁鵬解釋:“畢竟是處方藥,要醫(yī)院開的;炒得價格又非常高,怕被黃牛利用。”
19點59分,當班的志愿者收工。與此同時,醫(yī)生吳群正準備上線“上崗”,他負責這天晚上8點到10點在NR的三個咨詢群、兩個“跟進群”值班。
吳群是“線上診室”開診第一天就加入的,堅持每天值一班。這并不輕松?!熬€上診室”上線兩周,由于醫(yī)護志愿者稀缺,每班兩小時內,一位醫(yī)生要負責所有群內的問診。高峰時每班問診總人數(shù)可達五六十人,往往這個群還沒回復完,那個群又有人咨詢,根本停不下來。
吳群的本職是南京一家醫(yī)院的急診科主任,兼管發(fā)熱門診,同時負責兩輛120救護車工作人員的管理。12月31日他值醫(yī)院的白班,這一天急診科總共接待了377個病人,吳群專門負責留觀病人的處置和緊急情況處理,忙得腳不沾地。拖到晚上6點多才回家,飯沒吃完,又一個人進書房開醫(yī)院急診科的視頻會議。會議略延遲了些,沒等開完,他又得兼顧“在線診室”的問診。
“在線診室”的問題比急診科容易些:抗過敏藥有推薦嗎?左氧氟沙星和阿莫西林該吃哪個?腦梗的藥是叫阿司匹林嗎?…… 吳群一一耐心回復,偶爾穿插兩句鼓勵。
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患者能在醫(yī)護指導下安心居家用藥,避免恐慌,就不會擠兌醫(yī)院的資源,就可以減輕我們所有醫(yī)務人員的工作壓力。……他們康復了,心安了,其實我們就開心了。”
晚10點,吳群“下班”了。家里六口人陽了四個,他是第五個。第一天值夜班,燒了一夜;第二天白天好了,夜里體溫又上去了,新冠才不管你是不是醫(yī)生,一樣燒得睡不著覺。這是第三天。
一家人都在咳,他放下手機,去廚房熬冰糖梨水。女兒7歲,正值跨年夜,吳群又陪她看了一會兒元旦晚會。抵不過疲憊感,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前,他終于上床休息了。
李文慧也是晚上10點結束值班。2022年最后一頓晚飯,她一個人在家吃了三人份的麥當勞。這一天,李文慧對接了13位求助者,整理此前的病案時發(fā)現(xiàn),有的患者已經退群了。
在后臺,她能看到所有人的微信頭像;她希望大家都能盡快退群,回歸頭像中拍攝的日常:“比如說還能跟Ta的小貓玩兒,還能抱著Ta的寶寶,能繼續(xù)親吻Ta的愛人,或者擁有更漂亮的美甲……就是那種更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崩钗幕壅Z調上揚。這一天的最后一班,她的分診后臺罕見地沒有新患者出現(xiàn)。
趕在零點前,刁鵬抽空寫起了年終總結。這是最后一班崗了,新年開始,志愿者們的工作將移交給專業(yè)內容審核團隊。刁鵬回想起自己最初的手足無措、擔憂焦慮,和那么多人主動站出來時的感動——“2022年最后一周,突然三四百人一起把這事兒干了!”刁鵬知道,這樣的回憶不會很多。但只要有過一次,他就更明白,自己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當時鐘指向2023年的第一秒,村醫(yī)孫兵早已沉沉睡去。張小雅坐在書桌前,寫當前情況的分析報告以及針對65周歲以上老人的服務方案。她計劃等假期一結束,就讓機構員工帶著醫(yī)學志愿者入戶:“每個村每個老人,必須上門一次,做科普宣講,對接醫(yī)療資源?!?/p>
王藝霏還在準備新年會議的材料。這一天有人問她:平均撥打多少個電話能找到一個床位?她沒具體算過。但2022年的最后一個緊急響應,志愿者們一共撥打了101個電話,反饋有效信息7條。最終,患者被一家可以急診就醫(yī)的醫(yī)院收治。
(應被訪者要求,張小雅、孫兵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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