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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一路的顛沛與流亡,他誤打誤撞,闖入一段建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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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 | 楊海濱
編輯 | 林柳逸
編者按:
楊海濱筆下的“龍中漢”,從名字到氣質都難以掩藏撲面而來的雄性荷爾蒙氣息。上世紀50年代,從甘肅流亡到青海,這個剛正不阿、血氣方剛的男兒郎,憑借著最直覺的率真和意氣,一路跌跌撞撞,闖進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建國史。在遠離“中心”的邊緣地帶,歷史的余震更像一陣風浪漣漪,攪動偏遠高原上一名小人物的宿命,一個人跌宕流離的一生,就這樣和一個時代的新舊更迭,發(fā)生了絞合。
一
沖在追擊隊伍最前頭的那匹青色駿馬,就在即將追進馬步芳殘匪的馬隊時,突然一個踉蹌,和騎在背上的龍中漢一起栽落在地。
追剿的人馬呼嘯而過。他懊惱地撐起被草地刺得滿是鮮血的身體,看到倒在地上的“青驄”的左前腿,被土匪的子彈打斷,鮮血順著斷茬如溪流淌,還仰起頭顱看他,發(fā)出痛苦的嘶鳴。他走到它身邊,在跪下時閉上眼用槍抵著它的頭連開四槍。他清晰地聽到它最后的嘶鳴,直到大地安靜下來,才睜開淚眼??吹剿烙谒麡尶谙碌谋凰Q為親哥的“青驄”,他眼眶里的那泊淚水,像一望無際的札凌湖,淹沒了整個蔚藍的天際。

本文配圖均來自萬瑪才旦《撞死一只羊》
這時,圍剿隊押著幾個被活捉的土匪走了過來,那個穿著藏式羊羔小襖的人,看到“青驄”的尸體時朝他伸出中指。他還沒從痛苦中回過神,怒不可遏地跳起身大喊:“老子殺了你!”隨即舉槍連打兩槍,那人張著嘴露出驚愕的表情捂住胸口倒下。這是1958年8月29日下午,發(fā)生在班瑪縣知欽草原上的事。
龍中漢在四年前(1954年)10月底,與誹謗他的秘書打了一架后,被州組織部調到剛建政的班瑪縣政府報到,在州政府馬廄里選馬時,一眼看中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馬,那便是這匹死去的“青驄”,淹沒在一大群馬中無人理會的河曲馬。他興奮地忙把它牽出馬廄,站在強烈的紫外線下仔細審視它,拍著它的背說:“從今后你就叫‘青驄’了。”這個名字是他在小時候騎過那匹馬的名字,還說:“今后我會把你看成我的親哥!”
這時又來了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一聊才知道這個叫馬常祿的青年竟是他老家臨夏鐵寨人,從蘭州畜牧學校畢業(yè)被分配到果洛,而果洛又將他分配到班瑪,也是來挑馬去班瑪縣報到的。龍中漢握著他的手,鄭重地說:“歡迎你來班瑪,牧區(qū)最需要的就是獸醫(yī)?!瘪R常祿說:“我看你很懂馬,請幫我選一匹,明天也好一起走路?!?/p>
次日馬常祿騎在馬背上邊走邊說:“我真擔心你這匹馬走不到班瑪就要累死了?!饼堉袧h說:“你雖是學獸醫(yī)的,可還是不懂馬,這匹馬可是全世界最好的河曲馬,你別看它現(xiàn)在瘦弱,半年后我把它養(yǎng)出原本面貌時,你就知道什么叫天下第一了?!?/p>
當他們走到一條狹窄山谷時,突然發(fā)現(xiàn)兩邊山頂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把龍中漢嚇得出了身冷汗,馬上意識到有土匪埋伏,“我們被土匪埋伏了,準備戰(zhàn)斗。”
馬常祿第一次到果洛高原,根本經(jīng)歷過與土匪打仗的事,嚇得伏在草地上渾身發(fā)抖,兩排牙不停地發(fā)出清脆的抖聲,哆嗦著問:“我還沒結婚,可不敢死呵!”爬在草地上觀察著的龍中漢聽了這話忍不著笑了起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也沒結婚呢,你要相信我,會讓你結婚的?!敝笏橘氲角囹嫺皬鸟籽灷锾统鐾h鏡朝山頭瞭望,好一會才放松站起身來,說:“別怕了!山頂上那排黑影不是土匪而是禿鷲。”
馬常祿大為驚訝地說:“兀鷲?有這么像人的兀鷲?”龍中漢說:“我們藏族人死后要煨桑,召喚它們到天葬臺來吃死者的肉體,當然要身材高大,要不然它咋能吃人。它就是被我們藏族人稱為神鷹的鳥?!?/p>
經(jīng)過這場虛驚后,龍中漢更是敏感地關注沿途的動靜。這時在果洛高原還有不少土匪,不時能聽到政府人員傷亡的消息,所以他手里的沖鋒槍基本沒有離過手,即使下馬拉屎也把槍抱在懷中。
從離開吉邁上路后,龍中漢就是騎兩小時馬,跳下馬來步行一小時,他也這樣要求馬常祿,可馬常祿一直處于高原反應的狀態(tài)中,也就沒勉強他。到中午時馬常祿高喊:“我怎么沒有腿了,我的腿呢?”
龍中漢趕緊跳下馬,把他從馬上抱下,在燃起牛糞火堆前脫掉他的皮鞋襪子,兩個腳掌都已凍得發(fā)黑,他趕緊幫著搓腳,不料聽到“卡卡”的清脆響聲后,兩個腳趾甲被他搓掉。他再看馬常祿,竟然渾然不知,沒一點疼痛的表情。龍中漢趕緊用帆布馬料兜到冰河舀水給他泡腳,那雙像凍透了的梨子的腳在冰水里,從黑色中慢慢恢復了血色。他在掉了趾甲的地方撒了些隨身攜帶的藏藥面,原地休息,到了第二天才重新上路。此后的路途馬常祿就和他一樣,騎馬兩個小時就下馬步行一小時,讓渾身的血液保持循環(huán),終于在第六天傍晚到達班瑪縣城。
龍中漢自己掏錢從牧人手里買了蟲草、麝香、貝母,在民貿公司又買了茯茶青鹽,絞碎拌在豌豆飼料里,每天晚上十一二點去給“青驄”加夜料。它也能準確聽出龍中漢的腳步聲,然后發(fā)出撒嬌般的“哼哼哼”聲,兩只大眼也會深情地看他,每星期六下午龍中漢還牽著它到獸醫(yī)站,讓馬常祿給它打葡萄糖液,半年后,它就成了全縣最強壯的駿馬。
他騎著這匹被他看成親哥的駿馬,在后來的四年里,走遍數(shù)個區(qū)政府,參加過數(shù)次大小不一圍剿馬步芳殘匪的戰(zhàn)斗,直到1958年8月29號,“青驄”在知欽草原上追擊那股土匪時被打斷了左前腿。
一匹戰(zhàn)馬斷了一條腿,就像一個軍人失去了雙手,他是牧人出身,對馬匹有著至深的了解,如果他不主動打死它,它就會在屈辱中被餓死或因被感染而病死。這道理從1934年他在夏河當“娃子”(奴隸)時就懂得。不過那時他還不叫龍中漢,而是叫曲江才讓這個藏族名字。
二
龍中漢原本是甘肅臨夏人,這年,他阿爸為加拿大駐夏河傳教士皮埃爾·特魯多主持的教堂放牦牛,牛被狼咬死了一頭,特魯多便扣了他當月的工錢,讓他兩手空空地回了家。當時還叫曲江才讓的龍中漢認為,在草原上哪有放牛不被狼吃的經(jīng)歷,傳教士不能讓他阿爸在山上放了一個月的牦牛,連一斤青稞炒面都沒落下。他很生氣,這時,他的朋友東措建議他對傳教士的女兒“下手”報復。
龍中漢在多年后對馬常祿回憶說:“具體是哪天,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那天非常晴朗,我早早守在一大片青稞地前的土路邊,等著每天路過這里的傳教士十五歲的女兒……”那女子在他得手后,把這事告訴了她的傳教士父親,傳教士馬上聯(lián)系到縣保安大隊,開始追殺他,他聞風匆忙逃離臨夏,一路跑到了多哇草原,在一戶牧人家?guī)兔Ψ叛?。這里離夏河很近,依舊不斷聽到保安隊仍在四處抓捕他的消息。為了安全,他只能繼續(xù)往北,然后來到了曲庫乎草原。
那天他頂著毒辣的太陽,在草原上漫無目地地走著。經(jīng)過一處院子的大門口時,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藏族男人,正在院里給兩匹馬洗澡。他停下腳步,站在門口看了一會,走過去說,“讓我來洗……”
那男人見他洗馬的動作干練,知道是個牧馬人,問“你是哪人要到哪里去?”他充耳不聞,只看著放在茶壺邊的鍋盔,可憐兮兮地說:“阿柯(藏語,叔叔)能不能給我吃點,我一天沒吃東西了。”等他坐下來吃鍋盔時,那人又問他是哪人,他這才抬頭看著他,有意隱瞞在夏河被縣治安大隊追捕的事,說:“我是夏河的‘娃子’,父母都死了,在草原上流浪呢。”這時的男人正想找個幫手,便說:“今后你就跟著我把買的馬匹送回尖扎灘,咱們一起販馬,你也不用流浪了?!?/p>
第二天曲江才讓和這個叫索南才旦的老男人,把在曲庫乎買到的數(shù)匹馬騎回尖扎灘,之后又回到這里。數(shù)次往返販賣馬匹,就這樣他在同仁草原站住了腳,甚至還掙了一點錢。這年8月,他和索南才旦趕馬回尖扎灘的途中,遇到一伙手持武器的盜馬賊,他想在混亂中趕馬逃跑,可他騎著的馬卻被火槍擊中,負了傷的馬在慌亂中把他顛下馬背,但他的腳還伸在馬鐙中沒抽出來,被拖著瘋跑了好遠,直到馬停下時,他的腿和肋骨都斷了,幸運的是沒被拖死。
索南才旦把他安排在一個親戚家養(yǎng)傷,這家有個和曲江才讓年紀相仿的姑娘,因大半年的朝夕相處,兩個少年竟相生情愫私定終生,在他康復離開她的那天晚上,他信誓旦旦地對她說:“等我掙夠了買帳篷的錢,就來接你。”
這天,在他和索南才旦趕著十二匹馬回尖扎灘的途中,碰上數(shù)個穿黃制服挎著馬刀的軍人,欄下他們并圍著十二匹馬看了一陣,還夸獎這幾匹馬不錯,其中一個軍官對索南才旦說:“日本鬼子已打到陜西了,你們的馬匹應征召給國家做貢獻?!比缓缶鸵s走那些馬。
索南才旦堅決不從,在反抗中被那些人圍著打了一頓。那個軍官說:“你懂不懂保衛(wèi)國家匹夫有責的道理?”曲江才讓一見這架勢,知道敵不過他們,吸取了上次被盜馬賊打傷的經(jīng)驗,忙對索南才旦說:“阿柯,讓我跟去照顧這些馬,過幾天就會回來?!边@意思是說他會找機會把這群馬趕回來。
他騎上其中的一匹馬,跟著這伙騎兵趕著自己的馬群和一路上不斷又從別的牧人手中搶來的數(shù)十匹馬,翻過拉脊山,到了上新莊騎兵駐地。他才明白這批馬是對青海騎兵師與日本騎兵戰(zhàn)斗中減員的補充。他被安排在這支來自民間的騎兵團當馬夫,不過此時他仍想著找機會把那十二匹馬趕回尖扎灘,交給索南才旦后去找那個姑娘??蛇€沒等機會出現(xiàn),1938年初隨馬彪任師長的騎兵隊伍便開拔到了臨潼,親眼看到騎兵們揮著寒光閃閃的馬刀,把破壞公路、搶劫沿線抗日物資,由日偽組織的“白蓮教”一個個劈死馬下時,他才明白了什么是抗日救國。于是,他不再計較那十二匹馬,反而計劃著等騎兵師凱旋回青海后,再向索南才旦說明情況。
一年后的1939年2月,騎兵師到了河南項城包圍了駐扎在淮陽的日軍,展開激戰(zhàn)。數(shù)天后,日軍從開封調到援軍反包圍了他們。危在旦夕的戰(zhàn)場形勢,迫使馬彪率部突圍,在突圍中,龍中漢為掩護營長負了重傷,昏倒在一戶人家大門口。
他們的抗日行動深受當?shù)匕傩盏臍g迎,所以被這戶人家搭救,巧得是這戶人家正是共產黨的秘密交通站。他很快得到康復,那個共產黨人問他是回青海還是跟著共產黨繼續(xù)抗日。他毫不猶豫地說:“參加共產黨的軍隊打鬼子!”那人又說:“在中原用藏族名字易暴露身份,你就隨我的龍姓叫龍中漢吧?!彼麊枺骸斑@名字是啥意思?”那人說:“從此后,你就是中國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
曲江才讓以龍中漢這個漢名,被送到了太岳軍區(qū)一個小分隊,后來被上級知道是青海騎兵部隊的騎兵,還是藏族人,善養(yǎng)馬,輾轉數(shù)次后被抽調到第一軍司令部,專門為李聚奎司令和其他幾位首長養(yǎng)馬。
三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他被抽到內蒙古自治區(qū)聯(lián)合會的鹽務局當武裝干事,臨別時,老首長李聚奎特意送了他一把沖鋒槍,鼓勵這位藏族戰(zhàn)士為革命繼續(xù)工作。之后他在內蒙負責將古皮貨羊毛運到內地,然后購買內蒙急需的鹽巴再運回內蒙。直到1948年彭德懷的第一野戰(zhàn)軍進軍西北,需要熟悉西北情況的作戰(zhàn)人員,他便從內蒙被調到了西北軍先鋒團,一路參加蘭州、青海的解放戰(zhàn)斗,西寧解放后,他就留在青海省政府剛成立的軍事處當代表。
1952年5月某天,當他獲知“西北軍政委員會果洛工作團”招兵買馬,準備赴果洛進行藏區(qū)建政的消息,又想起多年前的初戀,便主動報了名。8月3日,他隨著果洛工作團220人的大隊,經(jīng)一個月的行軍來到果洛腹地查郞寺。在寺前小小的廣場上完成升旗后,次日他帶著剿匪大隊,隨牧人向導到了尕當松多一帶,圍剿馬步芳手下的殘匪,以及 “民族聯(lián)軍”。這伙人在果洛剛殺死數(shù)名牧人,趕著搶劫來的數(shù)百只牛羊正向阿壩方向逃竄。

一天后,剿匪大隊追上并包圍了這伙土匪,一場戰(zhàn)斗在草原上展開。在戰(zhàn)斗中,除了打死和活捉外,許多土匪均是牧人出身,都極善騎術,就有了漏網(wǎng)的土匪。第二天有人惡意傳出他的謠言,說他故意放跑了給了他十塊銀元求情的夏河土匪……
龍中漢歷來就像兀鷲愛護羽毛那樣愛著自己的名聲,當那謠言從四面八方朝他吹來時,他痛苦不堪,想和傳播者打一架,讓人們知道他是個真正的革命者。
在他到果洛后,就以軍事顧問的身份訓練州政府的剿匪隊,隊員都是從各部門抽調出來的機關干部,平時參加軍訓,有戰(zhàn)事時集中出動。這天在軍訓休息空隙,辦公室秘書問他:“老龍你為什么放跑土匪,你真的收了他的銀元?”
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污辱,立刻跳了起來,瞪著火焰般的眼走到秘書跟前說:“我是軍人是共產黨員!在我手上不會放跑任何土匪,而你卻是個造謠者!”說罷,揮拳打在秘書那張原本英俊的臉上,兩人扭打在一起,那秘書根本不是他對手,打到最后,把秘書的肋骨都打斷了一根。
打人事件在果洛工作團轟動一時,為嚴肅組織紀律,上級給他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并調至剛成立人民政府的班瑪縣去任職。
也就是從這時起,他和這匹叫“青驄”的駿馬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感情,他騎著它一路艱難地到了班瑪縣,可他仍念念不忘自己軍事顧問的身份,總是背著那把油漆都磨出鐵青色的沖鋒槍,無論是在平時還是節(jié)假日,騎著“青驄”在班瑪縣城巡視,作出隨時準備打仗的姿態(tài)。
他這個行為讓馬常祿不以為然,說:“現(xiàn)在是和平時代,你沒必要天天背著沖鋒槍上下班,再說你總這樣兇神惡煞,別人也不敢接近你?!饼堉袧h說:“雖說現(xiàn)在明面上沒有了馬步芳,但土匪還在草原上流竄,我作為軍事顧問哪能放下槍,要時刻保持警惕。”
縣政府在1955年初提出“工作要上去干部要下去”的工作方針。下去就是要求機關干部下到牧人帳篷,和牧人同吃同住了解情況,再把情況反饋給政府。他是縣農牧局的局長,由于牧人出身,自然知道牧人們的生活來源全依賴牛羊,牛羊成活率是牧人生活的全部內容,而發(fā)展牛羊不是在會議室開會就能解決的,所以他格外看重獸醫(yī)。這天,他便和馬常祿一起騎馬到知欽草原。
當他倆到了波濤洶涌的多柯河前時,卻犯了難,不知道怎樣才能過河,突然看到遠處騎馬過來一個牧女,用藏話問他是不是龍局長,然后又調馬跑去,好一會才又見她和兩個藏族男人扛著羊皮筏子走來,才明白牧女在專門等他送他過河。
他牽著“青驄”準備上羊皮筏時,牧女用藏語問:“你難道沒帶硬幣?”他困惑地說:“啥子硬幣?”牧女說:“凡坐羊皮筏子過河都要給水神投幣以祈平安?!彼榱艘麓矝]摸出一分錢,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說:“我是甘肅藏民,不知道這的風俗?!彼弥粔K銀元遞給他,他用力一扔,銀元跳躍著穿過一串浪花后被河水吞噬。然后他們上了羊皮筏子過了河。

這個牧女叫卓蓋,她的阿爸昂親多杰是知欽草原上的一個百戶,也是班瑪著名進步頭人的親信,也是主張共產黨來草原建政的開明人士,早幾天就接到頭人的通知,說縣農牧局的龍局長要下來了解牲畜情況,要他安排住在他的帳篷里。
天黑后,百戶昂親多杰家的牦牛和羊群都從草山上回到羊圈,龍中漢讓馬常祿睡在黑帳篷內,自己裹著藏袍來到羊圈,把沖鋒槍放在身邊,把身體蜷縮成幾乎頭腳相連的圓圈,百戶也和他一樣,各自躺在羊圈內那層厚厚的羊糞蛋上睡覺,為牛羊值班。
第二天早上,當馬常祿來到羊圈前,看到他和百戶的藏袍上覆蓋著一層積雪,裹挾著雪花的狂風,從遠處肆無忌憚地猛烈撞擊墻面、又被彈回散成霧狀。馬常祿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縮著脖子瑟瑟地叫醒他,說:“你可是農牧局的局長,竟然也睡在羊圈里,你不知道昨晚上下雪了嗎?”
龍中漢看著空中的雪花笑著說:“看來你真不了解牧人的生活。我告訴你,只要在草原上,帳篷里所有的男人晚上都要睡到羊圈里,預防狼熊一類的動物半夜偷襲。保護牛羊是牧人的頭等大事,即使我是縣上來的也不例外?!彼此詻]從驚訝中醒來,又說:“就連頭人到了帳篷晚上也不例外。你以后下來也得入鄉(xiāng)隨俗,不能當干部天天睡在帳篷里?!?/p>
龍中漢在這一住就是半年,在準備回縣城前,昂親多杰百戶要他把女兒卓蓋帶走。這讓他意外,原本想等自己在果洛穩(wěn)定了就回尖扎灘,把初戀姑娘帶來結婚呢,就婉轉拒絕。當昂親多杰知道他婉拒的原因后說:“尖扎離果洛還有數(shù)百公里,再說一個牧人家的姑娘不可能這么長時間不嫁人,你還是娶卓蓋回家過日子吧?!?龍中漢便和卓蓋結了婚。
四
馬常祿有個心結,一直想弄清人們對龍中漢那個說法的真相。這年夏天趁和龍中漢下帳,途中,他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你當過國軍的騎兵,也當過解放軍,兩者是什么樣的感受?”他聽了不緊不慢騎馬朝前走,也不說一句話。馬常祿趕緊策馬追上,在并排行走中又問:“1954年,傳說你私放土匪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龍中漢聽到這話時顯得很冷靜,不再像以往那樣動輒動手打人,像是想了一會,有些語焉不詳?shù)卣f:“中原之戰(zhàn)突圍后我參加了共產黨的軍隊,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十年,是個革命者,沒做過任何對不起革命的事?!彼聊T著馬走了一段又說:“1954年在吉邁時有次軍訓,某辦公室的劉某當著我的面,怕吃苦不參加訓練,也不讓別人參加,我一怒之下上去就抽了他一耳光,還要拉他去找書記評理,他自知理虧沒敢去,從此他心懷恨意,到處造謠我在1952年的剿匪中放跑了土匪,還說是他親眼看到的,謠言像箭鏃射進身體,讓我百口莫辯……”
后來再有人說起這事時,馬常祿就把當年的真相說給大家,但人們早已分辨不清孰是孰非,只當作往事中的一份笑談在談論。
1966年全國開始了聲勢浩大的運動,從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來到果洛鬧革命的紅衛(wèi)兵章科倫,和“818”造反派聯(lián)手,在班瑪縣揪出龍中漢這個“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歷史反革命分子”,揭發(fā)他在剿匪時為了幾塊銀元放走一個土匪、毆打革命干部等諸條罪狀,龍中漢遂被縣革委會開除黨籍公職,遣返老家夏河接受改造。
他回到老家后,不甘心這樣的結果,半年后,他沿著當年的逃跑路線再次進入青海同仁、循化,步行數(shù)十天后走到寧班公路線上的共和縣,攔了輛去班瑪送貨的卡車,在離縣城五十公里的多貢麻跳下車,從那又步行數(shù)天走到知欽。沒想到妻子在他被遣返不久后,也被遣返回知欽,在坐羊皮筏子過河時,不知是風浪太大,還是她有意消失在波濤洶涌的河水中,卓蓋從此再無了下落。

正在龍中漢無路可走時,遇上了當初來這兒下帳時就認識的木匠桑諾。那年桑諾得了一場急病,幾乎要死去時,是他組織了數(shù)匹快馬和三個年輕騎手,一路輪流背著他趕到縣醫(yī)院,還掏了二百多塊錢付了手術費,從此他倆成了生死朋友。桑諾忙把他請到自己的帳篷,當聽說他被開除公職沒了吃飯的單位時,安慰他說:“你跟我學木匠吧,草原上的人們誰家不需要裝炒面的木箱?光做這個活就夠你吃一輩子了?!?/p>
于是他跟著桑諾學會了木工活,在后來數(shù)年里,知欽草原幾乎每頂帳篷里都有他做的炒面箱或適合游牧用的家具。他也成了繼桑諾之后知欽草原上最有名的木匠,并以手藝人的身份四處游走。1969年,桑諾把一個小他十歲的表妹介紹給他,他掂量了一下現(xiàn)實,知道欽草原將是他最后的歸宿,也就再次成了家,從此再次變成了純粹的牧人。一年后他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生活重新開始。
五
1971年8月,與當?shù)亟尤赖乃拇ㄉ_有數(shù)十名牧人,越界進入知欽多柯河林區(qū),偷砍松樹,被知欽牧人阻止后,兩方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動起了手,但知欽人敵不寡眾,被色達的牧人打得頭破血流。
龍中漢聽說后立即組織數(shù)十個牧人,先讓幾人把對方引誘到一處狹窄山谷,另一部分在山坡上甕中捉鱉,那些被俘的牧人被他集中起來后,他讓幾個年輕牧人端著從公社借來的幾把步槍來回巡視,造成一種強大心理壓力,他勸說那些人不要再闖界線,然后讓他們一個個給他表決心后,又把他們放回了四川。
他以為用這方式會取得對方的理解,但1973年5月,色達的牧人為林區(qū)的利益再次越界砍樹。這消息早早傳入了龍中漢的耳朵,他也再次發(fā)揮自己的軍事特長,繼續(xù)率牧人用軍事手段把對方分割包圍在幾處森林中,然后又把他們召集起來,還把那個帶頭的人吊在樹上,用藏語臭罵了一通后說“上次我就給你們說過,不要越界,可你們還是這樣干,我開槍打死你們不算過吧!”然后舉起槍朝他們頭頂掃射了一梭,子彈從他們的頭頂呼嘯飛過,嚇得那些人臉色蒼白,爬在地上磕頭求饒說再也不敢了。
他不明白四川的牧人為啥屢次越界,一調查才知道在上世紀40年代,色達草原上的一個千戶到果洛當上門女婿,來時帶來了一大片的土地作為入贅禮物,民國政府也就它這塊草地標注為青海地域,可隨著他們那個部落人口的增加,他們又想收回當初千戶帶來的那塊土地,這才有了不斷的草地糾紛。
他知道這個問題一時不會解決,于是從牧主頭人手里,搜集到了從清代到民國的兩省交界證明、歷史文書及那位入贅千戶帶來的實物,想著這些證據(jù)說不定哪天就能用得上。

此后不久,文革結束,他被平反,還被果洛州政府任命為班瑪縣某重要崗位的縣領導。1985年8月,數(shù)十名牧人再次從四川色達、壤塘一帶越界進入林區(qū),大肆砍樹,班瑪?shù)哪寥瞬恢獜哪呐獊砹藥字】趶讲綐專攬龃蛩懒藢Ψ絻蓚€砍樹人。就在雙方武裝械斗時,他才得知消息,他火速從縣上趕到知欽,冒死周旋,才澆熄了一場大規(guī)模械斗的烈焰。
國務院很重視民族糾紛,專門在成都召集了青海和四川代表參加協(xié)調會,龍中漢拿出了多年前搜集到的歷史文書,在國務院的主持下徹底解決了草地糾紛和數(shù)十年來邊界大規(guī)模械斗的問題,簽定了團結條約。龍中漢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被這一帶的牧人譽為“老龍王”。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他從縣領導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但他沒像同級別的干部那樣回西寧定居,而是又回了知欽草原,重操舊業(yè),當起了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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