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謝盈盈 楊星竹 新青年非虛構(gòu)寫作集市

一束陪他度過漫長歲月的光

作者 | 謝盈盈 楊星竹

他小的時候，老人常說一切都是命，

不管好的壞的，不管有錢沒錢，

都逃不過命運的玩弄，

人活著是較著勁的

”

01

成長痛

夏天的太陽，火紅的一團，高高地掛在天上，炙烤著大地。土路上是熱浪滾滾，癩皮狗則躲進了村頭樹底下的陰影里，但依舊不停地在吐舌頭。

小唐也是被熱得直冒汗，整個人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般，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不光是他，還有一起上課的同學(xué)老師，擠在這狹窄的屋子里，臉蛋跟蒸桑拿似的紅彤彤，空氣里也滿是躁動不安的因子，因為沒人想憋悶在房間里寫字，心里頭掛念的都是那條清澈的小溪。

終于等來了下課鈴，等不及老師收拾好東西，孩子們早呼朋喚友，呼啦啦地都跑了出去，涌到山間小溪旁，把鞋子衣服甩一邊，然后光溜溜的跟條白魚似的，齊齊扎進水里，炸出刺眼的水花來。

車子很破，漏著風(fēng)，不管是山路還是公路，都是副搖搖晃晃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樣子。

小唐一開始還會蹙緊眉頭擔(dān)心，后來坐多了也就習(xí)慣了，轉(zhuǎn)而欣賞起了車窗外的景色，山城的天藍得發(fā)亮，大片大片的白云，像狗像貓像老虎，總之千般姿態(tài)。而當(dāng)太陽落下山頭，在天際暈開開燦爛的金黃色時，車也就到站了。

小的時候他總期待長大，長成個強壯的大人，幫媽媽干好多好多的活。可等小唐真正長到世俗意義上對大人的定義——十八歲時，看著考場外母親眼角的眼淚和頭上剛冒出的銀絲，他忽然不想長大了，只想永遠做個小孩陪在年輕的媽媽旁邊逗她開心。

可是時間它的腳步堅定，從來不會為了一個人的悲傷后悔而停留。也就是在那個瞬間，十八歲的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的長大離不開遺憾和無奈，成長痛就是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有太多不是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的事，比如沒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也沒有追到心儀的女生，還發(fā)現(xiàn)了父母親的衰老。

02

去遠方

離家上大學(xué)前，父親帶著全家人去拍了全家照，總共洗出來兩張，一張掛在家里，另一張給了他。

送他到火車站，眼看著蒲公英就要被風(fēng)吹向遠方，母親沒忍住哭了，那個辛勞了大半輩子的婦女，流著大把大把眼淚，拉住他的手來回說的都是同一句話。

她說，小二呀，以后多看看照片可別把媽的樣子忘了呀，不管怎樣，家一直就在這里，難受了委屈了那就回家，媽給你做好吃。

從來都是如此，母親的愛貼著心窩子，那么直接，那么濃烈，他生怕辜負了，于是從小到大不斷刻苦，始終勤奮。

小唐上大學(xué)的地方是個水鄉(xiāng)，不同于他的家鄉(xiāng)，這里有潺潺的流水，還有烏黑的小船，人們都說著一口流利的吳儂軟語。

一切都是陌生的，也是迷茫的。

但他知道天道酬勤，最終老天不負有心人，四年過后，小唐以專業(yè)第一的成績畢業(yè)。

在決定畢業(yè)去向時，他拒絕了導(dǎo)師的好意，眼神羞澀卻十分堅定，“老師我想去外面闖闖，找個真正的心之所歸?！?/p>

于是畢業(yè)之后，他去了一家大公司，擔(dān)任技術(shù)顧問。

小唐是那樣的滿心歡喜，渴望遇上伯樂，充分施展才華?？墒乾F(xiàn)實卻和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即使他熬了大夜計算出一堆數(shù)據(jù)，有力地證明了方案中存在的安全問題，可是高管輕飄飄的一句我吃過的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便否了他的提議。

他還年輕，怎么也想不通學(xué)校中那套誰有理就聽誰的怎么到了社會上就行不通。所以一氣之下，小唐辭職了，從公司出走，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遠方的城市，那個和他家鄉(xiāng)一樣有著很多山還有很多礦的貴州，他相信他總會在那里找到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這是小唐第一次自己買票，因為怕出錯，雖然十分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問了別人能不能一起買，沒承想人答應(yīng)他的請求，他于是一邊把錢遞給別人，一邊不停地彎腰道著謝。

目送人離開后，原本他應(yīng)該坐在原地等候的，可無奈肚子在這時候疼了起來，就好像腸子打結(jié)一樣難受得很，他便把裝著重要證件的包也拜托給旁邊的人照看。

可等廁所上完，整個人神清氣爽地走出來，他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了：帶著他包的人不見了，連同他那個裝著畢業(yè)證身份證的包。

小唐當(dāng)場慌了，臉?biāo)⒌靡幌氯琢耍髅魇顷柟饷髅牡拇禾?，他卻冒出了一身冷汗。

“沒事的，沒事的，人家可能有事先走了，一會兒就回來。”

于是他掐住自己發(fā)抖的手，帶著僵硬的身體，坐回了原來的椅子上，脊背挺得很直。

可等了很久，直到乘務(wù)員把他趕出去，小唐也沒能等來人。

03

回家吧

一日之間，因為沒了錢也沒了身份證畢業(yè)證，他從一個人人都稀罕的大學(xué)生變成了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黑戶，如何形容，那便是從云端之上沒有任何緩沖地直接跌到了地獄之下。

他沒有和父母說，而是選擇了去砍甘蔗，在烈日炎炎下一刀一刀地揮著，那雙拿慣了筆的手很快就磨出道道血痕。他也去擦皮鞋，一天就吃三個饅頭就著醬，

總之為了攢錢，小唐什么都嘗試過。少年心氣的他也曾想過解開報紙刊載的世界級難題，在深夜里就著路燈在草稿紙上一遍一遍地演練。

但都失敗了，錢還是沒攢夠，而且更令他絕望的是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還差點被兩個臭流氓搶走。

當(dāng)拿回被搶走的錢時，他聽到心里有塊地方裂開了，平時一貫挺直的脊背也難得塌下。

第二天，小唐就到電話亭里撥通了熟悉的號碼。接通后他沒有說話而是抓著電話線來回拉扯，直到對面威脅道再不說話我就掛了，他才哽咽著開了口，喊了聲哥，又接著說道，你手頭有沒有錢，能不能借我點，我錢不夠，回不了家。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堅強，在丟了錢、身份證和畢業(yè)證后也只是想著要去賺錢好買票回家，但掛了電話，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已經(jīng)滿是淚水。

哥哥的錢來得很快，拿到錢后他立刻就買了票，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火車上吵吵鬧鬧，來來往往間人擠著人，有勞作過后的汗水味，有方便面泡開的香味，有小孩哇哇大叫的哭聲，還有母親教訓(xùn)孩子的罵聲，總之魚龍混雜，寫盡了人生煙火氣這五個字。

全程小唐都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語，太陽曬出來的黑皮膚還有愁出來的皺紋，每一種都讓他和離家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工，看起來都一個樣。

下了火車，又上了公交車，他還是坐在角落，身子隨著車子在顛簸晃動。終于盼望著煎熬著，車窗上終于映出了熟悉的房子輪廓，他紅了眼睛但沒掉眼淚，只是血絲布滿眼球，看起來可憐極了。

而母親，那個已經(jīng)滿頭銀絲的母親早早地做好了一桌子菜，然后來到路口頂著艷艷烈日，翹首以盼，等她那個多年不歸的小兒子。

04

一間房

小唐的相親對象是村支書的女兒，梳著麻花辮，比他小好多。

女孩始終低著頭，手緊緊地抓住裙邊繡的花朵，肉眼可見的緊張。但小唐也不是個善談的人，相反他嘴很笨，不然也不會一開口就問人家姑娘，你會不會炒土豆片，會不會煮稀飯？

他應(yīng)該跟人家談?wù)勗姼枥锏娘L(fēng)花雪月，而不是成婚后的柴米油鹽，畢竟現(xiàn)在的他一無所有，能值得炫耀的便是上過大學(xué)的經(jīng)歷。

女孩卻很輕地嗯了一聲，然后她終于抬起頭，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一刻，小唐手邊的茶水已經(jīng)放涼了，溫度正好，他拿起來喝的時候，心底不由默念就是她了。

很快他們結(jié)婚了，在兩家人的祝福下，搬進了那個透光不好的房間。

房間很狹窄，只夠放下一張床和一個梳妝臺。

鬧洞房的人走后，只剩下他們兩個坐在床上，紅著臉紅著耳朵，微微側(cè)過去不敢看對方。

看不到臉，但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緊張的呼吸聲。

盯著在陽光里飄落的塵埃，小唐突然開口說，以后我工作有錢了，就買江邊的房子。到時候老了，我們兩個就在那里喝喝茶，吹吹風(fēng)，看日升日落。

這是小唐對妻子許下的承諾，雖然他們剛結(jié)婚，但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他們的晚年生活。

聽到小唐的話，女孩轉(zhuǎn)過頭來，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只要你在哪里，無論天南海北，我都跟你到那里。

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因為工作變動的原因，小唐需要在不同的地方遷徙，女孩便跟著他到處走。

漸漸地，他們有了一個兒子，還有女兒。生活也開始穩(wěn)定下來，并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從一開始在出租屋里養(yǎng)只小烏龜來逗女兒，到后來他們把鬧市區(qū)的房子賣了，全家搬到江邊的房子住。

鄰居是養(yǎng)了一天臺花的爺爺婆婆，剛搬過來的時候便送他們一捧盛開的百合花。等人走后，小唐忍不住抱住已經(jīng)不能叫做女孩的妻子說他們就是我們的以后，妻子便笑著反駁他，還是不一樣的，人家不像你愛打麻將。

五十四歲的小唐終于不再一無所有，他有愛人，有兒女，還有一個能面朝江水、春暖花開的房間。

女兒今年十八歲，是第一次離開他們的身邊來到遠隔千里的北京讀書。

她說相較于單調(diào)的高中生活，大學(xué)生活雖然豐富多彩但很累，而且她也越來越不能感受到如高中課后吃烤腸那般簡單的快樂，所以生活那么苦，人為什么還要活著。

他忽然語塞，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女兒，用那些被說爛的勵志話語嗎，可她從小到大聽過不下百遍。

所以他講起了他自己，一直以來生活都是苦的，只是因為那些瑣碎的甜蜜，讓他不斷留念，小的時候是熱騰騰的烤紅薯，長大后是那張藏在枕頭下的全家福，現(xiàn)在則是相濡以沫的妻子還有乖巧可愛的兒子女兒。

所以在最后，致他親愛的女兒，他想說：畢竟世界這么大，女兒你會發(fā)現(xiàn)有一束屬于自己的光，陪著你走過黑暗，迎來曙光。

本文系北京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2022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國》課程作業(yè)，獲得“新青年非虛構(gòu)寫作集市”優(yōu)秀作品。

原標(biāo)題：《重拾身邊 | 謝盈盈、楊星竹：一束陪他度過漫長歲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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