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誓墓之后，徹底告別官場，獲得了人生的最大自由。《晉書·王羲之傳》說：“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p>

至此，羲之所受的窩囊氣一掃而光?？瓷Ｓ苤?，晚霞燦爛。夕照中的青山，更為迷人。清談、屬文、游覽、音樂、臨池，服食、種果樹、采仙藥，晚年的羲之，為無數(shù)的快樂包圍著，盡情享受。

當年，殷浩曾勸羲之接受護軍將軍的職位，羲之寫信說：“自兒娶女嫁，便懷尚子平之志?！币郧埃瑸楣賵鏊b，尚子平之志不知何時能實現(xiàn)。如今辭官了，兒女婚事大多已畢，只有最小的兒子獻之還未婚。等小兒子完婚，尚子平之志將會如愿以償。

他致信吏部郎謝萬，表達辭官之后樂于隱居的心情，歷數(shù)平淡生活的愉悅，欲與同道共樂的趣味，以及教養(yǎng)子孫的愿望。他說：“古之辭世者或被發(fā)陽狂，或污身穢跡，可謂艱矣。今仆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惫糯碾[士，巖居穴處，與禽獸作伴，編草為衣，木食果腹，異常艱辛。而羲之坐而獲逸，了卻作逸民的夙愿，乃是天賜之恩，不可違天。后面描寫他的田園之樂與天倫之樂：“頃東游還，修植桑果，今盛敷榮，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娛目前。”

與此內(nèi)容相近，可以并觀的是《十七帖》中的《兒女帖》：“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槿⒁援叄ㄒ恍≌?，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nèi)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p>

王羲之草書《兒女帖》

羲之的隱居生活，何等自在，多有人情味！尚子平終究是舊式隱士，告別妻兒，游五岳名山，最后不知所終。羲之是新式隱士，結(jié)廬人境，老夫妻倆膝下有七兒一女，孫子、外孫十六個，人丁興旺，朝夕相處。帶著一群兒子，抱著小孫子，游觀春天的果園，桑果蔬菜抽出了新葉，有一味之甘，分割與子孫同享，其樂融融。這樣的隱居生活，漢末的尚子平恐怕做夢也夢不見。

信的最后說：“常依陸賈、班嗣、楊王孫之處世，甚欲希風數(shù)子，老夫志愿盡與此也?！标戀Z，漢初名臣。劉邦死后，呂后專權(quán)，陸賈急流勇退，稱病辭官。班嗣，班固伯父。班固《漢書》卷一〇〇上《敘傳》說：嗣雖修儒學，然貴老、嚴（莊周）之術(shù)?；缸T想問他借書，班嗣答復說：“若夫嚴子者，絕圣棄智，修生保真，清虛淡泊，歸之自然，獨師友造化，而不為世俗所役者也。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奸（犯也，音干）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不絓（掛也）圣人（指周公、孔子）之罔，不嗅（嗅）驕君之餌，蕩然肆志，談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貴也……”楊王孫，西漢武帝時人，“學黃老之術(shù)，家業(yè)千金，厚自奉養(yǎng)生，亡所不致”，而主張裸葬。

羲之在辭官之初，就提出要仿效三位古人的行為處世，規(guī)劃他晚年的人生愿望。一是像陸賈一樣急流勇退，辭官歸隱。這點他已經(jīng)做到了。二是學班嗣，雖修儒學，而貴老莊，盡山水之游，弋釣之樂。三是如楊王孫一樣，學黃老之術(shù)，服食養(yǎng)性，此外家財不薄，可以厚自養(yǎng)生，各種方藥、仙草無所不至，死后則裸葬。羲之晚年的人生哲學與生活理想，在給謝萬的信中表達得非常充分。

羲之晚年時常外出游覽，不遠千里。游目騁懷的同時，尋找神仙玉堂，采集仙草藥石。地理志中還保留著他當年的些許足跡?！短藉居钣洝肪砭潘模骸笆飞?，山南有烏亭，晉王羲之常游處，每謂親友曰：‘百歲之后，誰知我于此游?！蓖暇砭帕骸巴豸酥啃猩疥幍郎先珑R中游?！薄冻喑侵尽肪矶枺骸鞍赐豸酥队挝骺び洝吩疲骸缹幙h界海中有松門島嶼，上皆生松，故名?！薄冻喑侵尽肪矶唬骸熬欧迳w臺山支翰，名九壟，王羲之與支道林嘗登焉?！薄墩憬ㄖ尽肪硪欢骸吧?。晉王羲之常升此山，顧謂賓客曰：‘百年之后，誰知王逸少與諸卿游此乎？’”同上卷一五:“蕺山。在臥龍山東北三里許，產(chǎn)蕺，越王勾踐常采食之。晉王羲之宅在焉?！蓖暇砹骸俺喑巧揭幻麩剑置?，石皆霞色，望之如雉堞，因以為名。赤城山有孤巖獨立，秀出干云。王羲之聞而輒往，仰峰髙挹，致敬而返?！比f歷《溫州府志》：“丹霞山在縣治西，舊名白鶴山，山色多丹本，名赤巖。晉張文君煉丹于此，太守王羲之訪之，遁入竹，不獲見。下有金星溪，其石名金星石，巖下有招賢巖、丹霞塢?！睋?jù)上引《赤城志》，王羲之作有《游西郡記》。這是一條極為珍貴的資料?！队挝骺び洝吩缫淹鲐?，但可確定，這是一部年代最早的山水游記散文，王羲之是寫作中國山水游記的先驅(qū)者。

王羲之的故居有二處。早先的一處在山陰東北六里的戒珠寺，舊傳說是羲之別業(yè)，有養(yǎng)鵝池、硯池、題扇橋。后來的一處在嵊縣南十五里金庭洞。唐人裴通于元和二年（807）二月來游羲之故居，作《金庭觀晉右軍書樓墨池記》說：“越中山水奇麗，剡為最。剡中山水奇麗，金庭洞天為最。洞在縣東南，循山趾右去凡七十里，得小香爐峰，峰則洞天北門也，谷抱山斗，云重煙巒，回互萬變，清和一氣，花光照夜而常晝，水色含空而無底，此地何事，常聞異香。有時值人，從古不死，真天下絕境也?！豸酥I右軍將軍，家于此山，書樓、墨池舊制猶在。”（《剡錄》卷五） 裴通看到的是羲之卒后四百余年后的金庭洞的景象。 

晉穆帝升平五年（361），王羲之卒于金庭洞。他早就說過：“我卒當以樂死”。果然，他最后樂死在奇麗的自然山水中，樂死在墨池邊的書樓里。

李賀《官街鼓》詩說：“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碧焐系纳裣稍缢懒藥谆兀崃藥谆?，街上的官鼓卻連續(xù)不斷。羲之活在天下絕境之中，葬在墨池書樓之旁，名垂萬古無斷絕，豈不勝于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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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斌，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