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日，“澎湃新聞·私家歷史”欄目發(fā)表了周明先生的《作為革命風(fēng)尚的“支那”，為何會變成對中國的蔑稱》一文，筆者讀后頗有啟發(fā)，也嘗試著對“支那”一詞的來源進行考證，并對日語“支那”一詞的來源作適當(dāng)?shù)难a充。近年研究表明，印歐語系里對華的稱呼，如China（英）、Chine（法），乃至Sinae（古希臘、古羅馬）是起源于古梵語Cina的西傳。古梵語Cina經(jīng)佛經(jīng)也傳到中國，佛家將其音譯為“震旦”或“脂那”，還有今人所熟悉的“支那”。然而，日語中的“支那”并非來源于大眾所熟知的英語詞China，而是拉丁語Sina/Sinae。

《中國新地圖集》中國（Sinarvm）總圖，含朝鮮、日本

最早的“脂那”來源于佛經(jīng)

西晉以前翻譯的佛經(jīng)，將中國大多義譯為“晉”“秦”“漢”等。苻秦時摩難提所譯《阿育王息壞目因緣經(jīng)》中譯為“秦土”。西域高僧鳩摩羅什所譯《大莊嚴經(jīng)》譯作“漢”“漢土”“漢國王”等，《般泥垣經(jīng)》譯作“神州”。

鳩摩羅什

東晉以來的部分譯經(jīng)者，逐漸開始用音譯，多譯成“振旦”“真丹”“真旦”“震旦”。此時的佛經(jīng)一般是以西域諸語的轉(zhuǎn)譯本為底本，這些語言為萃利語、吐火羅語、犍陀羅語?！端螘泛汀读簳贩謩e記載了元嘉五年（428年）、天監(jiān)初（502—519）兩次天竺國奉表的表文。前次用真丹，后次用震旦。

天竺國奉表的表文

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提到了“震旦”的來源，為Mahachinasthana或Cinasthana的音譯?！洞筇莆饔蛴洝分杏涊d，戒日王問玄奘：“大唐國在何方？”玄奘回答：“當(dāng)此東北數(shù)萬余里，印度所謂摩訶至那國（Mahachinasthana）是也。”“震旦”和“脂那”同源，是一個詞取不同部位的音譯。

Mahachinasthana有何涵義呢，Maha意為大，cina意為思維、智慧；sthana意為所在、國度。可見此詞在古印度含有稱譽“文明智慧之國”之意，《翻譯名義集》：“支那，此云文物國?！薄痘哿找袅x》卷22“震旦國條”：“或曰支那，亦云真丹，此翻為思惟。以其國人多所思慮，多所計作，故以為名。即今此漢國是也?！?/p>

隋開皇三年，翻譯《法護長者經(jīng)》的那連提耶舍，是首次使用“脂那”來稱呼中國的人?！爸恰薄爸聊恰薄爸恰逼浔举|(zhì)都是Cina的音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全程用“至那”的譯詞來指稱中國，他的影響力很大。至此之后，“脂那”系取代了“震旦”系，成為音譯的主流。唐僧玄應(yīng)在《一切經(jīng)音義》就指出：“振旦言或言真丹，并非正音。言支那，此云漢國也，又無正翻，但神州之總名也”。他認為，“支那”才是正音、總名，“震旦”系譯詞是非正音，這是玄應(yīng)對cina一詞翻譯用詞兩階段的評述。

唐朝以后，“震旦”逐漸不用，但并不意味著國人遺忘了此詞。如魯迅在《書信集·致蔣抑卮》寫道：“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xué)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我國著名高校復(fù)旦大學(xué)也得名于此詞。1903年2月，近代著名教育家馬相伯在徐家匯天文臺舊址創(chuàng)辦震旦學(xué)院，由法國耶穌會獎學(xué)基金提供支持。由于古波斯語的“震旦”（Cinistan）有“光明之國”之意，他故將英、法文校名分別意譯為Aurora University和Université l'Aurore。奧羅拉（Aurora）即古羅馬神話中的光明女神。

1905年，因法國耶穌會士對于馬相伯去宗教化等并非教會學(xué)校正統(tǒng)的方式來辦學(xué)感到不滿，馬相伯被迫辭去震旦學(xué)院校長一職。8月，于右任、邵力子等原震旦公學(xué)中國學(xué)生脫離震旦，擁戴馬相伯在吳淞復(fù)課。由于右任提議，從《尚書大傳·虞夏傳》的“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中擷取“復(fù)旦”二字命名，改校名為“復(fù)旦公學(xué)”，示意不忘“震旦”之舊，更含恢復(fù)中華、重拾光明之意。復(fù)旦公學(xué)便是復(fù)旦大學(xué)的前身，是中國第一所由國人通過民間集資、自主創(chuàng)辦的高等學(xué)校。

復(fù)旦大學(xué)仿古木制校門

Cina來源于晉國的音譯

《大唐西域記》里，玄奘還對戒日王說：“至那者，前王之國號；大唐者，我君之國稱?！?至那是前朝的國號，我們現(xiàn)在的國號叫大唐。玄奘法師的話，說明了Cina一詞真正來歷，為我們撇開了很多錯誤的觀點。即它的本意是國家，而不是瓷器（英語china）等物產(chǎn)名。Cina其實是以國名物，而不是以物名國，瓷器說是本末倒置的解釋。

今有一非常流行的解釋，china來源于江西景德鎮(zhèn)舊名“昌南”鎮(zhèn)的音譯，被外國人當(dāng)作了國名；瓷器是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也以此命名。這個說法是瓷器說的變種。Cina是前1000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印度文獻上了，而China是Cina傳到英語里的變化。公元前1000年的時候，昌南鎮(zhèn)不知在何處，怎么會傳到國外去作中國的代稱呢？更何況最早瓷器不是產(chǎn)自景德鎮(zhèn)。我國最早的瓷器產(chǎn)自東漢的寧紹平原，至唐都以越瓷出名。今紹興、寧波一帶在唐初都屬于越州，故器名為越瓷。越瓷代表了當(dāng)時瓷器的最高工藝，陸羽在《茶經(jīng)》中寫道：“碗，越州為上。其瓷類玉、類冰。”景德鎮(zhèn)瓷器名聲漸大是在唐末宋初，當(dāng)?shù)厍　陡×嚎h志》就說：“新平霍仲初制瓷日就精巧，唐興素瓷在天下而仲初有名?！?

“昌南”一說，還和歷史音韻不符。明代音韻學(xué)家陳第明確提出了“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的觀點，意為字音會隨著時空產(chǎn)生變化?！安稀眱勺值奶埔羰?qiang-nem，它們跟cina或china有多少相同呢。更何況古英語china中的i不發(fā)今天的[ai]音，而是發(fā)[i]音。china中的i發(fā)[ai]音是14世紀以來，英語元音大推移（The Great Vowel Shift）造成的。漢語也有同類現(xiàn)象，上海話近代以來元音音位沒有大變化，而鄰近的寧波話晚清開埠后就發(fā)生了巨大的元音音位大推移。著名語言學(xué)家王力和鄭張尚芳兩位先生就指出，不要認為只要聲母相同（相似）了就可以相轉(zhuǎn)的一聲之轉(zhuǎn)，那樣“劉備”會同于“呂布”的。研究古代的譯名要懂得古音，不能以今音比附。

按玄奘法師之意，Cina來源是國號；那么，Cina是唐朝以前哪個政權(quán)的國號呢？流傳最廣的說法是我國首個中央集權(quán)皇朝秦帝國。此說法最初來自于明末來華的意大利漢學(xué)家、地理學(xué)家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55年，他回到歐洲后，在阿姆斯特丹刊行了《中國新地圖集（Novus atlas sinensis）》。這是早期歐洲人所繪制的中國地圖當(dāng)中質(zhì)量最好、影響最大的一本中國分省地圖集，他因編印而享有“中國地理學(xué)之父”美稱。他在此書中說，秦朝的名稱轉(zhuǎn)變?yōu)殍笳ZThin、Chin，最終成為希臘語與拉丁語的Sina/Sinae。

衛(wèi)匡國

秦說的硬傷和昌南說一樣，首先在于音韻。鄭張尚芳認為：“‘秦’字古音*zin>dzin，古代漢語一直念濁音，直至近代漢語方始變清音，上引各外語大都并不缺濁母，如是對譯‘秦’字，為什么卻全都對譯作清音，無一作濁音呢，這太令人疑惑不解了?！逼浯危?dāng)然還在于歷史年代。前770年，秦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始獲封為諸侯；之前秦只是附庸，諸侯國都不算，怎么會威名遠播呢？所以，鄭張尚芳提出了晉說：“最初印度及西方人，是通過中亞人從北方草原的胡人（狄、匈奴）處得知中國的。草原民族南下最初碰到的應(yīng)是周成王時分封于北邊的‘晉’*'Sin（>tsin）國?！睍x自成王封建起，一直是諸侯強國，到三家分晉前聲名大于秦國。

近代日語“支那”并非來源于英語China

日本文獻中“支那”之名首現(xiàn)于唐朝日僧空海（弘法大師）的《性靈集》，這個詞匯顯然是來自于唐人的影響。唐玄宗《題梵書》一詩中說：“鶴立蛇形勢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支那弟子無言語，穿耳胡僧笑點頭?！边@個“支那”為本源Cina的音譯，與近代的“支那”無關(guān)。

空海

近代以來，支那之名在部分中國人之間也一度恢復(fù)使用。1892年，嚴復(fù)在其譯作中，以“支那”來譯英語China，曾譯《支那教案論》。China的ch[t??]和漢字“支”的聲母[??]相近，故有此音譯。首個國際漢字拉丁化標準威妥瑪—翟理斯式拼音的ch即是漢語拼音的zh。

《支那教案論》

至于日語詞“支那”讀シナ（羅馬字shina），它并非來自于英語China的音譯，而是拉丁語Sinae（Sina的復(fù)數(shù)型態(tài)，羅馬帝國對中國的稱呼）。幕府末期，日本蘭學(xué)家新井白石首次將拉丁語Sinae翻譯為“支那”。因日語漢字音不存在尖音，si被讀成shi（相當(dāng)于漢語拼音的xi）；恰好“支”的日語漢字音是shi，故而Sinae也音譯成了“支那”。英語的China在日語假名中當(dāng)寫成チャイナ，Sinae對應(yīng)的漢語音譯當(dāng)為“希那”。這些均可說明日語“支那”不是英語China。

“支那”在近代淪為貶義詞，是日本軍國主義者將“支那”污名化的結(jié)果。幕府末期，在日本開始流行蘭學(xué)家的主張，以支那來作為中國代稱。他們認為，中國并不居于世界中心，也非文明最高之地，反對尊崇中國的風(fēng)氣。這些觀點，后由福澤諭吉整理為脫亞論。明治以后，“支那”一詞逐漸在日本形成風(fēng)氣。Sinae的本源Cina在古梵語、古波斯語都是褒義詞；這部分人故意以“支那”貶稱中國，是不了解Cina本意造成的，可以說是一種無知的行為。

20世紀初年，受日本人影響，“支那”一詞在旅日中國人中盛行。尤其是在同盟會等革命派的報刊書籍中，此詞風(fēng)行一時。1905年，宋教仁、黃興等人在日本創(chuàng)辦《二十世紀之支那》，即同盟會機關(guān)刊物《民報》的前身。革命派不喜“大清國”，故要擯棄；另一方面，他們被徹底列強的堅船利炮打破了中國固有的文化自豪感，認為“中國”“中華”有盲目自大之嫌。因而，轉(zhuǎn)而使用“支那”一詞來稱呼自己的國度。據(jù)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xué)日本史》一書引述，早稻田大學(xué)1907年度中國畢業(yè)生題名錄中，有37人注明了祖國國號：署“清國”者12人，署“中國”或“中華”者7人，署“支那”者則有18人。事實上，這種混亂的情形一直延續(xù)到清朝滅亡。

同盟會機關(guān)刊物《二十世紀之支那》

綜上，唐代“支那”是梵語Cina的音譯，近代漢語“支那”是英語China的音譯，近代日語“支那”是拉丁語Sinae/Sina的音譯。三者本質(zhì)雖為同源，但厘清楚前因后果后，也不盡然是一回事。不可因為英美人可以使用China，就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使用“支那”也沒什么。

參考文獻：

彭海：《漢語佛經(jīng)中華夏國稱的兩大音系——“震旦”與“脂那”》，《西北史地》1998年01期

鄭張尚芳：《古譯名勘原辨訛五例》，《中國語文》2006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