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兩會期間，有代表提交了“關于允許單身女性凍存卵子”的提案。同時，有媒體報道國家衛(wèi)健委正在組織征求專家關于放開單身女性凍卵的意見。這是否意味著輔助生殖政策可能松動？國家是否會放開對單身女性凍卵的限制？這些問題迅速成為熱議的話題。

這一話題的背景，是國家衛(wèi)生部門于2003年修訂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guī)范》（下稱“《規(guī)范》”）。該規(guī)范禁止單身女子凍卵，凍卵技術僅用于不孕癥治療以及為腫瘤患者保留生育可能，對于未婚未育的健康女性尚未放開。但從現(xiàn)狀看，我國的單身女性，不管是未婚還是離異，對于凍卵的需求卻持續(xù)上升。因此，不論是基于人口紅利的功利主義，還是從性別平等、生育自由的權利角度，法律都須做出積極回應。

一、規(guī)范的滯后

前述《規(guī)范》對不符合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規(guī)和條例規(guī)定的夫婦，尤其是單身女性的凍卵需求作出限制，有其時代背景。它首先考慮了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擔心假如允許單身女性凍卵，可能會導致人口增長失控，因此禁止醫(yī)療機構為單身女性提供生育輔助手段。

而隨著我國人口結構發(fā)生變化，2020年兩會期間便有代表提出放開單身女性凍卵的限制。當時衛(wèi)建委答復稱以延遲生育為目的的單身女性凍卵不符合現(xiàn)行法律的規(guī)定。彼時衛(wèi)建委所指的法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這一法律已于2021年進行了修訂。同年“三孩政策”出臺后，各地都開始積極鼓勵生育，由此來看，以擔心人口增長失控為由禁止單身女性凍卵已不具備規(guī)范基礎。

《規(guī)范》出臺的第二個時代背景大概是，彼時的社會觀念和社會發(fā)展還不足以讓大眾操心這個問題，即使是女性也完全沒有想到，在一代人之后，社會分工、女性角色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改變。

引爆這一問題的首先是演員徐靜蕾，她在2015年在一檔節(jié)目中向公眾表示，自己不再過度焦慮尋找人生伴侶，目前一個人享受生活也不錯，同時她選擇去凍卵，為自己保留生育的可能。這一態(tài)度無異于石破天驚，很多女性才發(fā)現(xiàn)生育這樁事原來可以自己計劃、自己安排，而在此之前，她們大都聽從或是國家、或是家庭、或是男性的安排。女性意識的覺醒促使生育權開始被嚴肅對待。

最近十年隨著單身女性群體的擴大，有生育焦慮和生育規(guī)劃的女人越來越多，她們中的一些人不得不選擇去海外凍卵或者在國內(nèi)非法凍卵。如果仍然沿用《規(guī)范》，只會讓越來越多的大齡單身女性、晚婚女性喪失當母親的權利，這不利于提升生育率和生育質量，也不利于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

總之，從權利角度，單身女性凍卵本質上是對女性生育權的保護，使得女性有可能超越生理局限、推遲生育年齡。從人之為人的本質而言，任何人都享有生育權，單身女性自然也不例外。從自我實現(xiàn)角度，凍卵意味著一種選擇，也就是女人有權選擇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受孕，雖然這不是第一選擇或者最優(yōu)選擇，但“也不是不行”，這讓無數(shù)女性的人生變得更有彈性，也更加豐富。

二、必須面對的風險

單身女性凍卵當然會帶來一些爭議。首當其沖的就是是否存在健康隱患，這一隱患可能會同時體現(xiàn)于母親和孩子身上?？萍嫉陌l(fā)展有助于操控生育時機，但在最適合生育的年齡生育無疑是最佳選擇。也因此，有種擔心認為這種方式會使女性失去生育的緊迫感，主動錯過最佳婚期和孕期。但細究之下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如果一個女人能夠承受高昂的費用和頻繁去醫(yī)院的痛苦，那說明她心意已決，不存在能生育而不生的情況。

其次，單身女性凍卵可能會帶來單親家庭子女的成長問題。單身女性自主實現(xiàn)生育權的結果往往是獨自撫育，人們普遍認為，父母共同撫養(yǎng)是最完善且穩(wěn)固的撫養(yǎng)關系，能最大程度保障兒童福利。承認單身女性可以凍卵并單獨享受生育權，就是一種自私，是對后代子女權利的剝奪。對這種觀點，我國大部分已婚已育的中年婦女可能都會翻個白眼，因為“喪偶式育兒”已經(jīng)成為很多家庭的常態(tài)。當然，社會應當做好準備，要對這些單親撫養(yǎng)的孩子一視同仁，對生活于這種家庭的孩子獲得充分包容和保護，使得他們不被歧視，不必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從歐美等先行國家的實踐來看，社區(qū)、學校和幼兒園為單親家庭的孩子提供更多照護，甚至在學校增加一些男性老師，大概是更好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對此不只是單親媽媽，相信幾乎所有媽媽們都會歡迎。

最后，如果女性通過凍卵推遲生育年齡，年紀漸長后是自己生還是代孕？假如涉及商業(yè)代孕，這是否會構成了對另一些女性的剝削？即使委托人不把代孕女性當成生育工具，但在國內(nèi)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無論社會輿論以及代孕女性本人，都更有可能從生育工具的角度看待代孕，這會導致代孕女性作為人的價值被貶低。我們將一邊捍衛(wèi)一些女性的生育自由，一邊向另一些女性的工具化投降。如何解決這個倫理問題，可能才是放開單身女性凍卵限制后，我們終將面臨的最重要考驗。

三、一種可能，無限責任

我們相信，女人在與自己身體相關的事情上有決定權，比如生不生孩子、生幾個、什么時候生，你有權自己做決定。但是生育畢竟關系到他人的生命，所以也有觀點認為，生育這件事超出了個人自由的范疇，個人自由和保護生命之間如何平衡，就是一個極度微妙的問題。假如全世界你最愛的人就是你自己，那最好還是別凍卵、別獨自撫養(yǎng)孩子。因為孩子的誕生的確會在極大程度上影響女性的人格自由開展。 當然，成為一個母親，也是女性的權利。只是在決定生育之前，一定要充分評估以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夠承擔生育后的諸多代價。對于女人而言，生育的代價絕不僅僅只是懷胎十月的辛苦、承受生產(chǎn)的劇痛，后面還有漫長的養(yǎng)育和無盡的責任。

當我們談論凍卵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我們在談愛，談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我們在談權利，談人之為人都有養(yǎng)育后代的權利。我們在談平等，沒道理單身女性不允許凍卵，單身男性卻可以凍精。我們在談自我實現(xiàn)，只有在滿足了尊嚴、愛和認知的前提下，人們才可能走向自我實現(xiàn)。我們也在談沉重的負擔，自由有代價，選擇有風險，你必須承擔這種選擇的后果，自由帶給我們獨立，也讓我們孤身上路。

此刻，窗外正是明媚的春光。我們的母親、母親的母親把我們送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女人對自己的生命有了更多的掌控和選擇，這個時代，女性已經(jīng)很幸運了。因此，沒有理由不去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時代給我們的后代。所以，就讓這樣的選擇和責任來考驗這一代的女性吧，她們擔得起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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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碧，系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法治中國，不在宏大的敘事，而在細節(jié)的雕琢。在“法治的細節(jié)”中，讓我們超越結果而明晰法治的脈絡。本專欄由法律法學界專業(yè)人士為您特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