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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無法停止懷念張國榮?

2003 年 4 月 1 日,張國榮從香港文華酒店二十四樓縱身飛下。轉(zhuǎn)眼間,已是二十年。二十年間,“紀(jì)念張國榮”的集體儀式變化著各種形態(tài)綿延了幾代,而榮迷對他的思念還是那么強(qiáng)烈、濃稠,仿佛他剛離去不久。
為什么我們無法停止懷念張國榮?有太多不盡相同的美好理由。有人愛他 20 世紀(jì) 90 年代前活躍在歌壇上的活力四射、摩登俊俏,有人愛他 1995 年復(fù)出后的坦蕩真實、自由任性。今天這篇文章的作者張惠雯偏愛第二種。
她想分享自己對張國榮珍貴的私人記憶,回看他是怎樣一步步變成絕代風(fēng)華、獨(dú)一無二的 Leslie——“薔薇怒放、唇上滴血、火焰猛烈的紅,春風(fēng)溫煦、春雨柔潤的綠,這似乎正是張國榮自身的兩股底色。一股放任不羈、濃烈蠱惑,一股又異常溫潤、清新純真。這兩股看似矛盾、仿佛不相容的色,在他身上卻美妙地融合、平衡,各自又表達(dá)得那樣充沛?!?/p>
雖然張國榮已離去二十年,但還好有影像、音樂、文字,我們得以在具體的載體里繼續(xù)感受他,他也儼然從一個人,變?yōu)榱艘环N情感方式、一個時代符號?!鞍w走二十年了,而我們還在延續(xù)著這樣的愛,這樣的幸福。”

而你的眼神依然天真
——張國榮二十周年祭
撰文:張惠雯
四月一日,一個特殊的日子——愚人節(jié),米蘭·昆德拉的生日,張國榮的忌日。
幾天前,一位朋友給我留言:“阿飛已經(jīng)飛走二十年了……”
這些年來,幾乎每一年,我都想為這天寫點什么,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二十年中,每一年的這個時間,都有那么多人懷念張國榮,寫關(guān)于他的文章,聽他的歌,回放他的演出,以各種方式紀(jì)念,仿佛他剛離去不久,思念還是那么強(qiáng)烈、濃稠。而且,這幾年我注意到,不僅過去愛的人仍在懷念他,還不斷有新的人加入,包括很年輕的人,他們是后來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寶藏”。在華人歌壇和影壇,這樣的紀(jì)念以往從未有過,我相信以后也不會發(fā)生。我們甚至說不清為什么這般“寵愛” Leslie,為什么就是無法停止懷念他、紀(jì)念他,只知道懷念、紀(jì)念,都已成了我們的習(xí)慣。是的,是的,新人層出不窮,但這些光鮮亮麗的新人不僅沒讓我們忘記張國榮,反倒使我們更加懷念他。

當(dāng)然,我們絕不是毫無理由地愛他。關(guān)于這些理由,那么多人反復(fù)地寫了二十年:俊逸秀美、風(fēng)流倜儻、貴氣儒雅、聰慧過人、演唱俱優(yōu),工作努力上進(jìn)、待人又極其親善溫暖,舉手投足間盡顯男性灑脫,釋放起魅惑來又風(fēng)情萬種、顛倒眾生……我只能說,他集于一身并使之達(dá)到一種奇妙的均衡的所有這些美好品質(zhì),再也沒有在第二個人身上如此集中、均衡、完美地呈現(xiàn)過。我們也沒有見過一個如此美麗的生命,活得如此自由任性,如此肆意決絕,盡管這是他在經(jīng)歷了種種人生的磨難和波折之后??雌饋恚K于得了自由,為我們表率了一種態(tài)度,一種坦蕩真實、美麗熾熱的“不一樣的煙火”的活法。但他的生命卻恰恰在這時突如星辰般隕落。我們在這悲劇面前茫然失措,卻又因此理解了“悲劇”的意思:玉的破碎、美的毀滅。
雖有很多“榮迷”,但大家所愛的 Leslie 的“那面”未必都一樣。我覺得至少有兩種“榮迷”吧,他們最喜歡的似乎并非同一個張國榮。一類榮迷喜歡的是 20 世紀(jì) 90 年代前退出歌壇之前的歌星張國榮,最愛的歌是《當(dāng)年情》《有誰共鳴》《風(fēng)再起時》……另一類榮迷喜歡的是 1995 年復(fù)出后的張國榮,著迷的是《寵愛》《紅》《這些年來》等專輯。
兩種榮迷喜愛的電影也不太一樣,前一種榮迷偏愛的熒幕形象是哥哥在電影《英雄本色》塑造的一身正氣的年輕警察,而后一種榮迷更津津樂道的是《胭脂扣》里的十二少,《阿飛正傳》里的阿飛,《霸王別姬》里的虞姬,覺得這些形象才最符合哥哥的氣質(zhì)。前一種榮迷會覺得哥哥后來穿紅色高跟鞋太出格,但后一種偏偏欣賞這樣的“出格”……我大約屬于后一種榮迷。在我年少時候,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也曾喜歡過那樣的張國榮:在舞臺上勁歌熱舞,唱著《無心睡眠》……但那時候的他,盡管是天皇巨星,盡管活力四射、摩登俊俏,卻也還只是個演藝界明星,和其他我所喜歡的明星并無太大區(qū)別。他并不是最終那個唯一的、風(fēng)華絕代的 Leslie。就像他在那首《側(cè)面》里唱的,我們當(dāng)年看到的只是他側(cè)面,而那個更完整、更真實、因得了身心自由而更出神入化的他,是復(fù)出后的他。退出歌壇到復(fù)出的那段時間,張國榮不再唱歌,專注拍電影,對他來說,這仿佛是他的涅槃重生期。

電影《胭脂扣》
我“重新”認(rèn)識張國榮,是在新加坡讀大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1997 年初,我無意中得到一張《寵愛》的 CD,那是張國榮復(fù)出歌壇后滾石為他推出的首張專輯。我當(dāng)時住在一個叫“College Green”的校外宿舍,窗外是綠得發(fā)暗的草坪和熱帶雨樹,空氣里終日是一股低壓的潮濕。在我和室友曼曼同住的宿舍房間里,有一臺“愛華”音響,我們就在這音響里放這張碟子。我發(fā)現(xiàn)張國榮的“音調(diào)”變了,過去《倩女幽魂》《童年時》里慣用的華麗、高亢唱腔少了,代之以一種淺吟低唱。他過去的《儂本多情》《為你鐘情》里也有過類似風(fēng)格,而也還是不一樣。此番重來,他似乎把這種曲風(fēng)更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加入了更深也更真的東西。例如,當(dāng)《夜半歌聲》里第一句“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開靈魂去釋放天真……”唱出來,我覺得整個房間都突然沉浸在出奇的寧靜中。那低沉的聲音以耳語般的方式如泣如訴,仿佛自最濃稠的情感里一波波滾出,直抵人的肺腑深處。
從這張專輯開始,張國榮此后推出的每張專輯我和室友都會去買:1996 年的《紅》,1998 年的 Printemps(春天)和《這些年來》,1999 年的《陪你倒數(shù)》,2000 年的《大熱》……我也把他早期的唱片又搜集回來聽,雖然有些老歌仍然喜歡,但終究還是更愛復(fù)出后的這些歌。張國榮的歌聲,表面聽起來確不如以前嘹亮、鏗鏘有力,這甚至被一些老歌迷認(rèn)為是“退步”、曲風(fēng)怪異。但其實他的歌聲已從“入耳”變得“入心”,具有了更深的感性力量。對這樣的歌唱,你很難再用唱得好不好聽這種普通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了,它就是動人,就是哀感頑艷。而且這些歌的商業(yè)痕跡明顯少了,風(fēng)格更鮮明強(qiáng)烈,更貼近他的個人氣質(zhì)。
在后面推出的這些專輯里,我偏愛《紅》《春天》《這些年來》這三張專輯。尤其是前兩張專輯的色調(diào) ——薔薇怒放、唇上滴血、火焰猛烈的紅,春風(fēng)溫煦、春雨柔潤的綠,這似乎正是張國榮自身的兩股底色。一股放任不羈、濃烈蠱惑,一股又異常溫潤、清新純真。這兩股看似矛盾、仿佛不相容的色,在他身上卻美妙地融合、平衡,各自又表達(dá)得那樣充沛。正如雄性和雌性那樣美妙地在他身上融為一體。我們總是說好的藝術(shù)、好的藝術(shù)家應(yīng)是“雌雄同體”的,但現(xiàn)實中,這樣兼容兩性而不違和的人實在太珍稀。在張國榮身上,我們終于看到這個抽象的理想化成了完美、有血有肉的具象。

張國榮專輯《紅》封面

張國榮專輯《春天》封面

張國榮專輯《這些年來》封面
在《紅》和《春天》這兩張專輯里,如非要選出偏愛的一張,我會選擇風(fēng)格濃烈的《紅》。專輯的同名歌曲《紅》是由張國榮作曲、林夕填詞的。這首歌從曲風(fēng)到歌詞都不折不扣地 Leslie,充滿心火燃燒的熱度、蠱惑人心的魔力。歌詞寫:“心花正亂墜“、”猛火里睡“,“若染上了未嘗便醉,那份熱度從來未退“……這不就是我們聽他的歌、觀看舞臺上的他時產(chǎn)生的迷醉感嗎?張國榮的舞臺魅力存在于眼神、態(tài)度和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和動作中。無論怎樣地操縱了觀眾、顛倒了眾生,一切于他卻仿佛又都不是表演,而是自然的揮灑流露。在他之后,再沒有人有如此的舞臺魅力和掌控力。很多人,包括歌星,在舞臺上會顯得做作甚至笨拙。
在這張專輯里,還有另一首歌,比《紅》更柔和些,叫《怪你過分美麗》,也是林夕填詞。林夕真是厲害的詞人,他不僅洞悉張的魅力,且表達(dá)得無比精準(zhǔn)。即便在人才輩出、男神扎堆兒的香港娛樂圈,還有哪個男人稱得上“過分美麗”?美麗和好看之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何況張的美還是稀有的。作為同志的張國榮舉手投足間卻沒有令人不適的 sissy 氣。他正如他的人物阿飛、十二少,其男性魅力不僅揮灑自如,且具有一種迷人的陰柔氣質(zhì)。而傳統(tǒng)的東方美男子,多是有陰柔氣質(zhì)的,宋玉、潘安、因長得美而不得不戴上面具打仗的蘭陵王……黃霑形容張是“翩翩貴公子”,因為黃是懂古典美學(xué)的。與這樣的魅力相比,純粹的陽剛之氣倒顯得有些簡單了。有些氣質(zhì)和演技俱佳的男星,一旦和張國榮同框,也容易被襯托得粗一些、俗一些,這當(dāng)然不是他們的問題,只因張的氣質(zhì)太脫俗,就像歌里唱得那樣:“一想起你如此精細(xì),其他的一切,沒一種矜貴?!?/p>
記得 1999 年,張國榮來新加坡參加一個慈善募捐晚會。我們宿舍里所有女孩兒都坐在電視機(jī)前,看他的演出直播。哥哥那天穿一身深色西服,俊逸儒雅,眉眼如畫,讓人想起《詩經(jīng)》里的句子:“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他用流利的英語、普通話為慈善晚會拉善款,然后演唱了那首《全世界我只想你來愛我》。當(dāng)時,我注意到晚宴上那些達(dá)官貴人們的奇特變化。這些人之前都穩(wěn)坐在他們的座位上,臉上是場面上特有的客套表情。但張國榮上場后,他們臉上的表情活起來了,他們的眼睛里有了光。最后,當(dāng)哥哥走近舞臺邊緣時,這些大人物再也不淡定了,開始從自己的位置上擁過去,想靠近他、和他握手……我想,再古板、世故的人,也會被美好震撼、感動啊。

電影《春光乍泄》
可這個總是給予他人幫助和鼓勵的人,最終卻沒有捱過抑郁的冷寂和痛苦,從高樓一躍而下,成為了我們心底那道“最絕色的傷口”。我清楚地記得 2003 年 4 月 1 日夜里九點多,我和好友咪咪從泰國度了個短假返回新加坡。度假原因也是我心情不好,嚴(yán)重失眠,那確實是很黑暗的一年,非典流行,戰(zhàn)火紛飛。下了飛機(jī),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樟宜機(jī)場一家煙酒免稅店時,聽見兩個女店員在討論。一個說:“還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跳樓了。”另一個說:“新聞上這樣說的……我也不敢相信?!钡谝粋€又說:“我還以為是愚人節(jié)玩笑呢,但心想他們不會拿張國榮開這種玩笑啊……”我放慢了腳步,試圖把她們話里的信息拼接起來。那一刻,我心里說不上驚詫、悲痛,因為我有種怪異的恍惚感,根本不打算相信。
第二天一早,我特地跑去買報紙,報紙的頭條新聞報道的就是這件事,但我還是不能相信。我覺得肯定是什么信息出錯了,他怎么可能消失呢?我們今后怎么可能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舞臺上、電影里、這樣那樣的地方?……后來的幾天里,這種恍惚、不信任感幾乎一直在“保護(hù)”著我,直到我最終確定阿飛這次真地飛走了。

電影《阿飛正傳》
有關(guān)他,我常想到的一個詞是“天真”。“天真”,這也許是一個明星身上最難看到的東西??墒牵趶垏鴺s的一顰一笑里,總有天真流露,帶著股調(diào)皮的孩童氣,如此明朗,如此溫暖。在《春天》專輯里,有首歌叫《取暖》,其中有一句歌詞:“而你的眼神依然天真,這是我深藏許久的疑問。”這也是我的疑問。我想到,也許正是這股天真和魅惑結(jié)合,才有了那樣的魔力,才產(chǎn)生了那奇妙的、難以形容的美好。這是一切賣力的赤裸、搔首弄姿的表演都無法相比的性感。誘惑、性感也可以一派天真嗎?可以。也許,一派天真的性感,如張國榮,如瑪麗蓮夢露,才是極致的誘惑。

昨晚,我又看了張國榮的“跨越 97 ”演唱會。哥哥的眉眼、笑容依然那么鮮活,難以想象他已經(jīng)是往生二十年的人。我想,造物在一個人身上集中了才華、美貌、動人的聲音、無可抵御的魅力,又讓他擁有幽默溫暖的人性,并且讓這樣一件珍品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能看到他、傾聽他、去愛他,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阿飛走二十年了,而我們還在延續(xù)著這樣的愛,這樣的幸福。
張惠雯于波士頓
原標(biāo)題:《為什么我們無法停止懷念張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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