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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尋找“格薩爾王”:草原上流浪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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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楊海濱
編輯丨柳逸
編者按:
中國著名的三大民族史詩是,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傳記性史詩《瑪納斯》,其中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內(nèi)容最長、影響最廣、歷史最悠久。
《格薩爾》的載體是人而不是文本,它是由不同時代,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結(jié)構(gòu)層次的無數(shù)說唱藝人共同構(gòu)成的史詩傳承鏈。這些具有非凡藝術(shù)天賦和特異功能的民間說唱藝人,像歐洲古代和中世紀(jì)的游吟藝人一樣,四方流浪,甚至以賣唱乞討為生,使這部珍罕的文學(xué)巨著歷盡滄桑而不衰。這是一種莊嚴(yán)的,近乎悲傷的歷史性的傳承。那些至今活著的,成長的或是已死的說唱藝人,都可以說唱完整的或部分的史詩故事,那些優(yōu)秀藝人們甚至可以說唱幾十部、上百部。
說唱藝人的傳承和傳播方式以神授、頓悟、聞知、吟誦、藏寶、圓光、掘藏這七種方式為主,極具藏族文化色彩。大多數(shù)說唱傳承者都具備其中一種、或二三種特點,但本故事中的傳承人——格日多杰(化名)卻具備以上數(shù)種特點,被格薩爾學(xué)術(shù)研究界譽為格薩爾的活化石,是草原上最為著名、最為天才的史詩說唱人。

20世紀(jì)80年代,在果洛草原上的一次格薩爾藏戲表演(作者供圖)
丹白尼瑪開始講起格日多杰的故事。
格日多杰的父親老格日,被甘德縣德爾文村里的人們稱為智賽南卡妥杰轉(zhuǎn)世,在兒子還很小的時候,老格日就給他講述過格薩爾王的故事,這讓格日多杰從小就有了別于同齡孩子的成熟。但好景不長,老格日在1986年8月因患肝包蟲窒息而亡,死于他的黑帳篷內(nèi)。
翌年10月,格日多杰的母親在獨自前往龍什加寺朝拜的時候,搭著的便車在翻越一座山頭時因躲避不及迎面的一只牦牛,翻倒在路邊,格日多杰在十六歲這年便成了孤兒。此后,他將父母留下的三十余頭牦牛和近百只綿羊全部賣給了一位回族商人,拿著這筆錢,他只身前往雅魯藏布江北岸的扎瑪山麓,朝覲由蓮花生大師于八世紀(jì)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藏區(qū)紅教寺院——桑耶寺。
他有一次去龍什加寺朝拜時,偶遇過寺主阿旺班瑪南杰。閑聊中,阿旺曾對他說:“你的前世,就是桑耶寺里蓮花生大師臺前的那位持燈使者。”自那次后,他就決定在將來一定要親自前去朝覲前世。適逢那時父母雙亡,也有一筆可以成行的錢,格日多杰便不辭辛苦,輾轉(zhuǎn)千里到了這里。蓮花生大師的塑像前,果然有位小伺童,他忙行跪拜禮,在寺院的一個禮拜給所有長明燈添了有一百多斤的酥油,還在離開前捐了一千塊錢。

格日多杰用八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趟朝覲,返回德爾文村后,他已舉目無親,甚至連一頂帳篷都沒有。就在1998年底,他流浪到了崗龍草原上的賽西多卡村,給一戶遠(yuǎn)親照看牛群。草原上的牧民從來不拒絕上門的客人,更何況還是知道底細(xì)的親戚,可在半年后的某天清晨,格日多杰不辭而別走了人。
格日多杰總覺得,在冥冥中,有個人在召喚他向前走,他也讓自己不要停下腳步,當(dāng)他浪跡到恰曲納合村時,再次碰到了龍什加寺住持阿旺班瑪南杰,阿旺問他:“你到西藏去了沒?見到前世了嗎?”他說:“去了,也見了。我的心愿還了,可眼下不知道去哪才是?!?/p>
阿旺又問:“為什么這樣說?”他答道:“父母都死去,我已經(jīng)沒了家。在草原上流浪到哪,哪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弊〕终f:“那你跟我去念經(jīng)吧。”然后,他就來到龍什加寺當(dāng)了小阿卡,跟一個蒼老到記不住時間流逝的老阿卡修行。

夏天的龍什加寺(作者供圖)
老阿卡雖已蒼老,但道法高深,有著精深的佛學(xué)造詣,還通過多年挖掘寺院的藏品,獲得過許多佛教典籍,其中有不少《格薩爾王傳》史詩故事,他閑時還教格日多杰認(rèn)識藏文字母,把小學(xué)生用的藏語文課本給他看,給他講格薩爾王的偉績。格日多杰閑暇時會在大殿或是宿舍地上練習(xí)寫字,白天坐在經(jīng)堂上念經(jīng),到了晚上老阿卡睡不著覺時,就給躺在一邊的他講經(jīng)文和格薩爾的光輝歷史。老阿卡自詡是格薩爾王時代米瓊卡德的轉(zhuǎn)世,和老格日都是智賽南卡妥杰轉(zhuǎn)世前的朋友,依照藏傳佛教的轉(zhuǎn)世理論,前世積累的學(xué)識,會通過轉(zhuǎn)世被他的下一代傳承。
有一天老阿卡神秘兮兮地對他說:“我知道你是蓮花生大師跟前伺奉的小童,而格薩爾正是蓮花生的轉(zhuǎn)世,那個小伺童也是格薩爾的伺者,所以你在得到我的全部智慧后,要把格薩爾那些可歌可泣的業(yè)績,廣泛傳播到草原上的牧人當(dāng)中,讓人民牢記他的偉大?!?/p>
那天,格日多杰父親的朋友班瑪?shù)ぴ鲈诳h城碰到他,在一番游說后,以釋迦牟尼的名譽對他發(fā)誓,“我們倆去挖蟲草,生活后勤由我負(fù)責(zé),我將挖出的蟲草高價賣給一個湟源回民,所得現(xiàn)金倆人對分。”
班瑪?shù)ぴ鲋哉宜?,是因為他從小就是這一帶有名的挖蟲草人,別人一天挖十根,他可挖五十根,而他早就想著掙點錢捐獻給龍什加寺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于是被說動。格日多杰和班瑪?shù)ぴ鲎≡诤0纬^五千米的雪山上,他們趴在五月茫茫綠草皮中,頂著強烈的紫外線,一寸寸地搜索尋找?guī)缀醺敛菀粯拥南x草,即使遇到大風(fēng)大雨也不下山,整整挖了一季。就在他們準(zhǔn)備下山時,班瑪?shù)ぴ鰩е鴥r值十萬的蟲草失蹤。他想為龍什加寺捐款的事也隨之落空。
格日多杰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去,準(zhǔn)備去青珍草原的典哲村給另一戶遠(yuǎn)親照顧牛群,可在下到山底時,突然遇到一場暴雨,空曠的草原上沒法躲避,他冒雨沿著那條清澈的河水往下游繼續(xù)走,但他明顯感到身體沉重頭腦發(fā)燒,噴嚏一個接著一個。走到河流拐彎處,他再也走不動了,此時正好雨過天晴,格日多杰躺在那片茂盛草地上曬著太陽。不巧的是,下午又一場更猛烈的暴雨,將原本的感冒變得更加嚴(yán)重,他整個人處在天眩地暈中,像一片枯葉在狂風(fēng)中飄揚,安靜下來時,已是滿天星光。
他陷入沉沉的夢中。
他看到身著白色魚鱗狀盔甲的格薩爾王騎著白駿馬,從空中如風(fēng)般飄移下來,格薩爾王將馬韁繩栓在巨大的石柱上,然后彎腰扶起他,解下身上的白色風(fēng)衣給他披上。他一下就感到了無比溫暖,頓時,像換了個人似得精神抖擻。格薩爾王說:“你三世前就是蓮花生大師跟前的伺奉的小童,也是大師轉(zhuǎn)化我后身邊的牽馬人,你在七世時流落民間又因緣分未盡,我決定把嶺國的創(chuàng)業(yè)事跡全部傳給你。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些事跡傳播到草原上,讓牧人們永遠(yuǎn)不忘嶺國輝煌?!?/p>
格日多杰聽了格薩爾王的話,又想起已去世的老阿卡講過的格薩爾王的豐功偉績,明白了他們都來自那個時代,興奮不已地說:“我一定能做到!”
格薩爾一招手,就從一匹馬背取下裝著書籍的擔(dān)子,像是武術(shù)大師那樣輕輕一擊,全部書籍就像子彈擊中他的胸膛,他嚇了一跳,低頭一看,身體竟然完好無損。突然,他整個大腦像被電磁波擊昏。在夢中,他看到霍嶺帝國誕生的波瀾壯闊。正在他得意時,忽來一陣狂風(fēng)把他吹到數(shù)十米的高空中,然后重重地摔落到很遠(yuǎn)的草地上。
原來是他做了一場夢,夢醒后他躺在草原上睜了睜眼,看到吉祥的氣象后,又安詳?shù)鼗杷^去。

到了中午,有兩位龍什加寺的阿卡騎著馬要去一戶牧民的帳篷里做法事,老遠(yuǎn)看到草地上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其中年輕者說:“那個人肯定死了,我們得過去幫他超度?!蹦觊L者說:“不會的,他的頭頂有株正在盛開的格?;?,雙腳還踏著鳳凰花枝,熱氣蒸騰著他的身體,有文魁之形的人怎么可能死?!?/p>
年輕阿卡沒接話,他們策馬來到格日多杰的跟前,見他已奄奄一息,年長者本就是藏醫(yī),忙從袈裟的懷里掏出面粉狀的藏藥,把幾種藥摻在一起倒入他的嘴里,再拿出隨身帶著的水壺喂他喝下。
格日多杰忽然被嗆得睜開雙眼,朦朧中,看到阿卡正在給他喂藏藥。年長的阿卡燒起了三石灶熬了茯茶,讓他吃了糌粑后,才與他揮手告別。他從此時開始,懶散的身體慢慢有了力氣,感冒也減輕許多,然后站起身來繼續(xù)沿河來到下游,在河邊一頂大黑帳篷里坐下來。
黑帳篷的男主人叫官卻,他讓他老婆拿出奶茶糌粑,還端出一臉盆的羊肉手抓,他狼吞虎咽一番后,隨身躺在他右邊的火爐邊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后,他對男主人班卻說:“我無法報答您的收留之情,只能將在夢中學(xué)到的歌頌格薩爾王英雄業(yè)績的頌歌唱給您聽?!?/p>
班卻說:“能在我的帳篷里聽到格薩爾的英雄事跡,那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他便站起身體,站在帳篷的拉桿邊唱起悠揚的頌歌,歌詞像是早就背誦下來那樣順暢流利。他誦唱史詩的聲音,由低弱到逐漸高昂,也吸引來了路過的牧人。隨著他的講述,他們時而忍俊不禁,時而又為格薩爾與黑色惡魔的搏斗唉聲嘆氣,時而又屏著呼吸靜靜諦聽一場美好的愛情,直到班卻的女兒卓瑪放牧回來,他才停了歌聲,大家也離開了帳篷。

2019年夏,果洛草原上的一次格薩爾藏戲表演(作者供圖)
等吃過糌粑喝過奶茶,班卻的女兒對格日多杰說:“我上午放牧不在家沒聽你說唱,下午你得給我補唱?!备袢斩嘟芸粗请p顧盼生輝的眼睛,心臟頓時被刺碎,說:“我愿唱給你聽?!庇谑怯忠话l(fā)不可收拾地唱到了晚上。這舉動讓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從晚上夢見格薩爾王后,竟學(xué)會了這樣的本領(lǐng)。除了夢里格薩爾的講述之外,兒時父親的描繪和老阿卡的講述,都匯成了一條故事的河流,在激蕩他的內(nèi)心。
晚上班卻對他說:“明天村里舉辦賽馬會,你在人多的地方去唱格薩爾,肯定會有很多人去聽。”卓瑪也說:“我也跟著去,我還沒聽夠?!?/p>
第二天,他和卓瑪一同到了賽馬會,他們坐在人多的地方引吭高歌,聽眾從初時的幾個到十幾個到幾十個,他成了賽馬會上最出風(fēng)頭的一個人。經(jīng)過一天的唱詩,格日多杰越發(fā)對自己感到驚奇,在收到了歡笑聲外,他還收到了牧人們送給他的哈達、牛肉、饅頭和幾十元錢,于是連續(xù)唱到賽馬會結(jié)束,才隨卓瑪回到帳篷。
班卻對格日多杰說:“你既然會唱格薩爾,為什么不到牧業(yè)點為牧人們說唱呢?”這話正中他的下懷,第二天上午,他告別了班卻。當(dāng)他快走到青珍休麻村時,身后又傳來騎著馬的卓瑪在他背后的呼叫聲,他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卓瑪策馬飛馳的身影,這讓他的心猛烈地怦怦亂跳。
為更符合一個說唱藝人的形象,他特地到果洛州的首府大武找到“浙江裁縫店”里的裁縫,用羊毛氈縫制成一個呈菱形頂尖、左右兩側(cè)有兩個鈍角,藏語發(fā)音叫“仲夏”的帽子。他的帽頂上插著各種禽翎,正面鑲嵌著珊瑚瑪瑙等珍寶,每一種珍寶在喇嘛教里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帽子成了他在說唱格薩爾時的重要道具。在重回到草原上說唱過程中,他一會兒把帽子放在肩上,一會兒抱在懷中,一會兒放在地上,一會兒又端在手中。他模仿起各種人物或物品,風(fēng)趣幽默,一時間名聲大噪。

果洛州政府“格薩爾王搶救辦公室”研究員索南才旦,畢業(yè)于青海民族大學(xué)藏語系,后成為了青海師大米海平教授的研究生,從事民俗文獻學(xué)研究,畢業(yè)后主動放棄留校機會來到嶺國文化的發(fā)源地——果洛大武,專攻格薩爾王史詩的搜集整理。1995年初,他在大武從牧人口里得知,甘德縣竟有這么個神奇的人物,對他產(chǎn)生出濃厚興趣,也想親自證實這一天才的真?zhèn)?。于是,他便搭車來到草原,四處尋找這個叫格日多杰的人。
那時是6月中旬,草原上仍然寒冷,但春天的暖風(fēng)還是緩慢地走到了高原。索南才旦走過的十來個牧業(yè)點,都說格日多杰昨天剛走。雖幾天追索未果,但線索逐漸明晰,他沿著格日多杰的說唱路線繼續(xù)追蹤,終于在德里尖和當(dāng)成兩個牧業(yè)點的交界處見到了他。當(dāng)時,他正坐在帳篷里唱著史詩,他沒貿(mào)然打擾,而是坐在一旁,看著他手舞足蹈地唱完。
索南才旦以前也聽聞過,某人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一夜間與神界通靈,成了先知者,但大多都是些名不符實的空談,也從沒見過傳說中的人物。而這次不同,他真切見到了傳說中當(dāng)過阿卡,有一定藏語能力的格日多杰。倆人盤腿而坐,侃侃而談一下午,但索南才旦心里仍存疑,他的故事到底來源于哪里。索南才旦邀請他前往大武說唱,實際是想帶他去做鑒定,看看他說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大。
到達大武后,他問格日多杰:“你知道格薩爾多少故事?”格日多杰說:“天上的星星有多少我就知道多少?!薄澳悄阒缼X國有多少英雄和美女嗎?”他考試般地問他。他微笑著說:“我把八十員將帥和三十位美女的名字寫出來,你先看一下和你的格薩爾王能對上號不?”
索南才旦遞給他一支筆和幾張白紙,格日多杰寫出了一長串名單。索南才旦拿過名單,喉嚨里像噎住了似的,發(fā)出咕嚕咕嚕聲,他嚅嚅地問:“你還能把格薩爾王的故事寫個目錄列表嗎?”
此時的格日多杰,對格薩爾王傳說已頗有研究,他說:“我給你先寫個大概,詳細(xì)寫單篇名字的話要半個月?!比缓笥謱懙溃焊袼_爾王傳的史詩故事,初計共計120部,其中以上方《天界下凡》中方《世上各種糾紛》下方《地獄完成業(yè)績》三十部為開篇;然后是四大類:一是《天界篇》《英雄誕生》《賽馬登位》;二是《降伏北方妖魔》《霍嶺之占征服門國》《鹽海之戰(zhàn)》《門嶺之戰(zhàn)》;三是十八大宗,十八中宗,十八小宗等五十四部;四是《地獄救妻》《安定三國》《米孟銀宗》等五十五部。

漢文版《格薩爾文庫》,2018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作者供圖)
格日多杰看著索南才旦說:“史詩太長,簡單說,就是緣起,神子降世,魔劫,苦其心志,蓮花生大師,美女珠牡,江噶佩布,王者心態(tài),征服之路和賽馬稱王這樣一個過程,而且每部故事和每場戰(zhàn)爭都能構(gòu)成相對獨立的篇章,每部故事和戰(zhàn)爭又分衍出數(shù)十個故事,這些故事像牦牛身上的毛那樣繁雜冗長?!?/p>
當(dāng)索南才旦看到《米孟銀宗》時,突然興奮起來,他在此前整理過的《格薩爾》史詩中,幾乎從來沒人提到過這一部分,更別說是說唱藝人。
索南才旦又繼續(xù)考他:“你能把這部分的開頭寫出來嗎?”格日多杰二話沒說,繼續(xù)寫了一個多小時。索南才旦拿過那幾頁紙,這一看,讓他十分震驚,心中暗嘆格日多杰的名不虛傳。倘若真把那些目錄寫完,至少要寫上數(shù)千萬字,需要花上數(shù)十年才能完成。單憑目錄,還不能斷定他能否敘述得清楚完整,寫出整部史詩,才能最終鑒定真?zhèn)巍?/p>
他對格日多杰說:“光會唱詩是不行的,最好的傳播方式,是用書籍。今后每周一到周四寫作,周五到周日來這錄音唱詩。由我來具體檢查?!?/p>
格日多杰每周的前四天,伏在一間四處沒窗,和妻子共同居住的小泥屋里寫作,后三天則來到索南才旦雜亂擁擠的辦公室,坐在堆滿了各類資料的桌前,對著潔白的墻壁打開錄音機唱詩。他不太習(xí)慣這種失去了觀眾現(xiàn)場反應(yīng)的說唱,只能聽到自己粗壯的喘息聲和錄音機沙沙的轉(zhuǎn)動聲。但他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適應(yīng)了“面壁”錄音。
那天,索南才旦帶著他十二歲的兒子扎西東智來辦公室看望他,二十一歲的格日多杰和十二歲的扎西東智相談甚歡,他將自己幾年前失去雙親,游蕩德爾文草原,在暴風(fēng)雨中昏死,夜晚得道的經(jīng)歷講了一遍,還將剛剛寫好的《魔劫》一章送他留作紀(jì)念。少年扎西東智眼里對他充滿羨慕和敬意,說:“我也要像你那樣去草原接受格薩爾王的恩賜?!彼χ膭钍q的扎西東智:“你也會成為草原上新的傳說……”

當(dāng)索南才旦再次給他一千元的生活費時,格日多杰拒絕了:“我不能再收你的錢了,你也要養(yǎng)家糊口。我希望你把我弄到編制里,這樣可以減輕你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讓我也好安心寫作和錄音?!?/p>
索南才旦說:“你寫的文字已經(jīng)超過六十萬字,錄音也達到了上千小時。我已邀請北京、拉薩、西寧、成都格薩爾專家來大武對你的作品進行鑒定。如果得到肯定,你的編制和住房福利都會得到解決。但如果鑒定出你的作品是偽劣的,對不起朋友,你將回到甘德草原繼續(xù)以前的生活?!?/p>
2000年8月正是果洛的黃金季節(jié),楊恩洪、諾布丹旺、米海平、諾爾德等數(shù)位專家對他的文字和錄音進行了為期半個月的鑒定,最后一致認(rèn)為,這不僅是原汁原味的格薩爾英雄偉績,還拓寬了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的新題材。
隨著創(chuàng)作出越來越多格薩爾的故事,他的名聲也在草原上傳播開來,各路新聞媒體從省內(nèi)外不辭辛苦來采訪他,他被那些記者,塑造成了當(dāng)今能在藏族神凡兩界往返的奇人。在這樣的背景下,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是得靠著索南才旦這樣熱愛格薩爾王的公職人員、拿著工資資助才能維持正常生活。每當(dāng)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在錄音時就會卡殼,在寫作時,眼前的演繹也突然中斷。
那天,當(dāng)格日多杰正在寫《蓮花生大師》這部分時,思路再次中斷,他以為會像以往一樣,休息一兩天靈感會再來。但這一停,一個月了也未能安心坐下重新書寫。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計劃中每周的三天錄音中斷已有兩個月之久。
正好這一個月來,索南才旦也沒像往常那樣,來辦公室檢查他的工作??筛袢斩嘟懿恢赖氖牵髂喜诺┦q的兒子突然失蹤,在離家曾留下一張紙條,說他對格薩爾王充滿景仰,決定學(xué)習(xí)格日多杰叔叔去德爾文草原流浪,當(dāng)一個受人尊敬的說唱藝人。他擔(dān)心兒子出事,當(dāng)即搭車去往甘德草原尋找扎西東智。

果洛州的格薩爾廣場上的格薩爾王雕像(作者供圖)
與此同時,格日多杰在大武找了好幾次索南才旦都沒找到,錯以為他在回避不能解決的困難,便在2001年2月和妻子一同不辭而別,坐班車回到故鄉(xiāng)德爾文草原。當(dāng)汽車走了七個小時,即將到村子前東柯河邊時,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索南才旦迎面走來,很奇怪他怎么會在這里,高喊他的名字后,一直低頭悶走的索南才旦這才看到了他。
“你怎么回來啦?”他迷惑地問?!拔以诖笪湔夷愫脦滋於紱]找到你,以為你不再管我的事了。格薩爾王傳我也寫不下去了,我想回德爾文草原靜心,不想再被錄音機打擾。對了,我來前把你的錄音機給砸了?!?/p>
格日多杰嘟囔半天才想起問他,“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扎西東智十天前給我留了張條子,說他要去德爾文村,到你打開天窗的地方接收神意,也想像你天天寫格薩爾的英雄事跡……但是,我在德爾文草原上找了九天也沒找到他。昨天在一條河邊,看到他早已死去……”
格日多杰這才看到他用一張床單包裹著兒子的尸體,這會才從背上卸下,將尸體放平在草地上,扎西多杰看到少年的尸體時失聲痛哭,“是我害了你,你為什么那么天真?不是所有人的話都能相信,不是所有的傳說都能信任。”哭了一陣后,他回村拉來一頭牦牛,把身上穿得藏袍脫下,細(xì)心地裹好那具孱弱的身體,小心翼翼地馱著他前進。他把扎西東智放在牛背上,說:“我們?nèi)ニ略簽樗劝??!?/p>
到了龍什加寺,格日多杰找到住持,說明了情況,一位四十多歲、面目慈祥的老阿卡前來為少年超度念經(jīng)。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了,他們沒有聽到超度經(jīng)的聲音,老阿卡吟唱的是格薩爾史詩。
索南才旦悄悄問格日多杰,為什么不念超度經(jīng),卻唱起了格薩爾?格日多杰也滿心狐疑,又去找住持阿旺,問他是不是搞錯了。住持說:“這個少年為了得到格薩爾真?zhèn)鞫?,那就請寺里對格薩爾史詩最有研究的阿卡去念格薩爾,讓少年的靈魂融入格薩爾英雄業(yè)績的傳唱中,這比任何超度經(jīng)都更有價值?!?/p>
藏文版《格薩爾王傳》(作者供圖)
第一天,他們都能聽明白哪部分是神子降世。但到了第二天,阿卡的唱風(fēng)突變,格日多杰聽出了,這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嶄新篇章。格日多杰忙拿出剛買回的小型錄音機,放在阿卡身前開始錄音,這讓索南才旦大為驚奇,說“你不是討厭錄音機嗎,為什么還買了一個?”他說:“我時刻準(zhǔn)備,在遇到別的說唱藝人時,錄下沒聽過的部分自學(xué)呵?!?/p>
到了第三天,格日多杰隨身攜帶的幾盤磁帶全錄滿了,可阿卡還在不停吟唱。他倆輪番勸阿卡說:“盡快把扎西東智給天葬吧,然后我們一起去大武,把您唱的全都錄下來?!?/p>
阿卡搖頭說:“下個月寺里就要進行辯經(jīng)會,我還要爭取前途功名?!?/p>
格日多杰有些失望:“你知道格薩爾王傳說是世界三大民族史詩之首嗎?”
“知道!”阿卡說,“自己民族的瑰寶我當(dāng)然知道,不過我們當(dāng)阿卡的,也是分等級,我已苦學(xué)數(shù)十年,計劃著從一級格西上升為堪布,那是我夢想獲得的榮譽。如果你們愿意,數(shù)年后我再去州上找你說唱格薩爾。你寫格薩爾不是也是為了功名嗎?”
格日多杰留在寺里向這位阿卡學(xué)習(xí)了半年,然后重回大武,在那間小泥屋里繼續(xù)寫格薩爾的英雄業(yè)績。
我在2015年夏天,回到闊別數(shù)年的老家班瑪縣。途經(jīng)大武時,去看望了多年的老友丹白尼瑪,見他正在翻看格日多杰寫的《門嶺之戰(zhàn)》,便順便問起格日多杰的近況。他給我講起他的經(jīng)歷——實際上,我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后期,在果洛上班時就認(rèn)識他,還有過幾回交往,不過沒丹白尼瑪了解得這么具體。從丹白尼瑪處得知,就在格日多杰重回大武的數(shù)年后,在索南才旦的幫助下,他終于成了體制內(nèi)的人,他停止了流浪,過上了他想要的安穩(wěn)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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