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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以后,我搭火車回長安|旅書館
【導讀】近期上映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中,鮮衣怒馬的少年詩人、繁華如夢的盛世長安以及豪邁絢爛的精神詩篇,激發(fā)了許多影迷對唐朝那段跌宕歷史的興趣與討論。從1989年開始的5年里,35歲的賴瑞和先生在中國內地進行了9次火車旅行, 他以一個海外華人與唐史學者的視角,記錄下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內地的山川形勝、歷史遺跡、市井風俗。以唐詩為引,他在千年之后的城市中尋覓大唐盛世的蹤影。

一
那年八月底,秋天快到的時候,我終于動身到西安去了。仲夏,從汕頭乘大船回到香港后,我便在殷切等待秋天的來臨,等天涼了,到西北和西北的大漠去。這一回,方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我準備進入中國內地后,從廣州乘搭兩天兩夜的火車,先到西安去。然后,再從西安乘火車,沿著河西走廊,到酒泉和敦煌。游過莫高窟后,到遠在新疆的吐魯番和天山以外的烏魯木齊。從那里,我將再乘坐兩天兩夜的火車,返回蘭州。接著,再沿著黃河的流向往北,到唐肅宗即位的靈武,即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銀川。那兒,就是杜詩所說的“五城何迢迢”的起點了。
當然,要親身體會“五城何迢迢”的滋味,更是非坐火車不可。銀川過后,賀蘭山就將在火車的左邊窗口出現(xiàn)?;疖噷⒃谔拼呢S州,如今的五原附近,和黃河一樣做一個巨大的、幾乎九十度的大轉彎,往東直奔向呼和浩特去。那附近的武川,就是知名的北魏六鎮(zhèn)之一的遺址,也是唐代許多大將軍,包括它的開國主李淵,出身培訓的地方。我會途經(jīng)那兒到內蒙古的大草原去。
從草原回來后,又將繼續(xù)乘火車到大同。那里便是北魏遷都洛陽、徹底漢化之前的國都——平城。從大同,我才上北京去。從北京再往太原,李淵起兵推翻隋朝的地方。最后,到洛陽,唐代的東都,《洛陽伽藍記》的洛陽。
我選擇這些地點,正因為這都是唐代軍隊在一千多年前最活躍的地方。他們曾經(jīng)在這些地方駐守、屯田、作戰(zhàn),流血流汗。我想追隨他們的腳步,一個人去走一回。我仔細計算過,全部旅程,如果全以火車來完成的話,約莫一萬一千三百公里,也就是兩萬兩千華里,正好等于走了兩回“萬里路”。
在等待秋涼出發(fā)的空當中,我對第一次的內地“暖身行”,做了一個全盤的檢討,想看看哪些地方要“改進”,哪些地方得注意,以便為我的第二次內地行,做好充分的準備。畢竟,西安即唐代的京城長安,整個大西北又是唐代的邊防重鎮(zhèn)。我這個念唐代文史的,不禁也有些緊張起來了。
首先,我想必須“改進”的,便是旅行的衣著。第一次回去,穿的是在香港一家百貨公司買的普通短袖上衣,和一條在洋服店裁的長褲。但因為在廣州開往長沙的火車上,被那位長沙經(jīng)理認出上衣的外國牌子,和長褲的來源,我才驚覺自己穿得“好”了,和周圍的風景不配,決心“改善”。
所以,回到香港后,準備秋天的第二次旅程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一家國貨公司,買了兩件內地出品的短袖上衣。內地外銷到香港地區(qū)的這些成衣,向來以“式樣老土、價格便宜”見稱。香港一般愛時髦的年輕小伙子,是不穿的。穿的人,恐怕都是上了年齡的中、老年人,或者那些反洋派、“熱愛祖國”的人士??墒?,我發(fā)現(xiàn),這種國產(chǎn)成衣,正好非常適合穿到內地去旅行。那樣,不但很能和周圍的環(huán)境相配,而且還很寬松、舒服。于是,我花了港幣一百大元不到,買了兩件,準備穿到長安去,融入當?shù)氐娘L景里。
還有,我那雙“名牌”的運動鞋,也可以扔了,也在國貨公司,買了一雙上海出品的熊貓牌布膠鞋。這雙熊貓牌鞋,其實很舒服,而且還勾起了我許多童年和少年的甜美回憶,因為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切還很簡樸,沒有什么名牌的運動鞋。在我整個小學和中學時代,大家一律都穿著這種價廉物美的熊貓牌。萬萬沒想到,在我走到“人生旅程的一半”時,我又有機會穿回這種熊貓牌,到我青少年的“夢土”去。
最后,還有行李。我第一次回內地,“提”的是一個小行李袋,但這袋子是從前在美國念書時買的,質料特殊,拿到內地去,很輕易就被人認出是外來者。所以,我也在國貨公司,換了一個國產(chǎn)的中型提包。說到行李,我不禁想起國外那些所謂的“背包客”。他們背著一個大背包,一個人走在街頭,引人注視,以為十分浪漫。如果是在歐洲或美洲,這種裝扮可能非常合適。但在中國內地,這樣的裝扮就十分“刺眼”了,而且和周圍的環(huán)境完全不相容。事實上,恐怕還很危險和不便。
危險,因為背著那樣的一個背包,走在內地的街頭,尤其是在一些小鎮(zhèn),無疑等于告訴人家:“來??!看啊!我是浪漫的‘背包客’??!從國外來的啊,帶著不少美鈔和外匯券?。 ?/p>
不便,是因為國內的市內公車或長途汽車,經(jīng)常都擠滿了人,絕對沒有地方讓人擺放那樣的一個大包包。好幾次,在內地的公車上,見到那些浪漫的老外“背包客”,背著個大包包,無處放置,擠在人群中,弄得好不狼狽,而且那大包包還往往堵著其他乘客的路。這樣不但給自己,也給別人帶來許多不便。
所以,在國內自助旅行,我想是不宜“背著一個背包”的。最好的辦法,莫如學當?shù)氐睦习傩?,“提”一個小包包。我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西方所謂“輕便旅行”這個觀念,國內人們早已行之有年,而且還把這個觀念,發(fā)揮到極致,遠遠把老外拋在后頭。
一般老外的輕便旅行,免不了還得帶幾件替換衣服,幾樣個人用品,幾本書。國內人們出門公干或旅行,則真是輕便得很,往往只帶一把牙刷、一支牙膏、一條面巾和一個搪瓷大杯而已,裝在一個黑色的上海牌或北京牌的小包包里。在大城小鎮(zhèn)的街頭,特別是火車站和汽車站一帶,到處可以見到他們提著或“挽”著這種黑色小包包,甚至常常連一件替換的衣服也不帶。所以,一般招待國內同胞的旅館,都有間盥洗房,里面有一兩排洗衣槽,讓旅客自己洗衣。
那年整個八月,我就在一種又興奮、又有點緊張的心情下,籌備我的第二次內地行。每天,都在翻查地圖和《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計算里程。出發(fā)前一個星期,到香港的中國旅行社,買了一張從廣州開往西安的軟臥車票。
日子一天比一天涼快了。到了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終于提起我的提包,穿上我的熊貓牌,踏上往中國內地之路了。

2013年,夕陽中的西安城墻。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二
從隧道走上來,一腳踏上廣州火車站的第六站臺,就見到那列蒼綠色的272次火車,停在那里。列車中央的一個車廂外,掛著一塊牌子,寫著“廣州—西安”。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西安這地名,掛在一列火車上。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興奮了。上回這么興奮,恐怕還是年少時第一次乘火車,離家到外地工作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十八歲出門遠行,太年輕了。那年的興奮,只怕還多過離愁。如今,在國外漂泊了十多年后,終于第一次到西安去,興奮還是難免的。
我找到那節(jié)軟臥車廂。一名穿著制服的中年女列車員,彬彬有禮地站在車門邊,檢查車票?!罢埳宪??!彼f。
“到長安的嗎?”我隨口問。
“長安?”她愣了一下?!芭?,對!您是指西安吧?!?/p>
看來,我又把長安和西安混在一起了。出發(fā)前,我重讀了向達教授三十多年前出版的那本名作《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也重溫了一些唐代史料,心里不免老是念著長安。在往后的幾天,我依然經(jīng)常把西安說成長安。
進了臥室,放好簡單的行李,倚著窗子,觀望站臺上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這里有一種飛躍的、忙亂的生命節(jié)奏。甚至,還有人把小貨車開到站臺上去載貨或卸貨,橫沖直撞,好不危險??諝庵幸材Y著一種期待。我的心沒有一刻得以安寧: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又是盼望。我知道,這將是我一生中,少數(shù)幾個難忘的旅程之一。
從廣州到西安,乘飛機只要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達,乘火車則要整整三十六個小時,將近兩天兩夜。但第一次去長安,就坐飛機,飛在高空中,沿途的風景什么也見不到,太沒意思了。我這個“火車迷”,當然選擇火車,而且兩天兩夜的火車,我這一生都還沒試過呢。
下午1點多,火車緩緩開出廣州站。在這個四鋪位的臥室,只有我和另一位旅客。他五十多歲,溫文儒雅,是西安武警學院的一位英語教授,和我的專業(yè)非常接近。他顯然也經(jīng)歷過不少曲折。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是學俄語、教俄文的,但如今卻教起英語來了。
這一回乘火車,我有了經(jīng)驗。先換上短褲和拖鞋,再把上衣脫了,只穿著一件背心,仿佛就跟在家中一樣舒服自在。我把那瓶在廣州火車站買的五糧液開了,坐在軟臥鋪位上獨飲。綠油油的稻田,在窗外像一幅手卷般慢慢打開。五糧液果然是好酒,不比茅臺差。
那位英語教授原來是到深圳去,探望在那兒工作的女兒。他說,由于他的“職級”達到規(guī)定,他這回到南方,來回乘坐軟臥的費用,都可以向他的工作單位“報銷”。否則,以他每月三百元的收入,那是沒有辦法的。
這位教授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對英語教學法的見解,反而是他對深圳和廣州的吃的評語。他和唐代那位來自內陸的韓愈一樣,完全不欣賞南方人的海鮮和水產(chǎn),只覺得“腥臊”。最妙的是,他對廣州粥的評語。
“廣州人竟然把魚啊、肉啊、豬肝啊,統(tǒng)統(tǒng)往稀飯里頭擱!好腥!我受不了。我們早上喝稀飯,就是為了嘗嘗那米的清香味?,F(xiàn)在他們把魚啊、肉啊,都往里頭擱,完全破壞了那種米香!”他說。
我這才第一次醒悟:香港和廣州的所謂及第粥、魚片粥,確是“擱”了不少魚啊、肉啊的東西。這種吃法,確是廣州一帶特有,其他地方未見。就連潮汕的粥,也只另外配葷素小菜,并沒有把魚啊肉啊往里頭“擱”。這以后,我在華北一帶旅行,早上吃典型的北方早餐稀飯油條,若覺得味道“清淡”時,常常會想起這位西安教授所說的這一套“米香”理論。
第一天夜里,火車碾過鐵軌的聲音,好像催眠曲一般,伴我入睡。夜里,列車停在某個小鎮(zhèn),我有時會醒過來,覺得四周一片寂靜,仿佛可以聽到滴水的聲音。再過一會兒,火車發(fā)出長嘯,再次開動時,我又跟著入睡了。
就這樣,火車在路上運行了一整個晚上,第二天一早7點多,開到了云沼夢澤的岳陽。上午11點左右,在武漢大橋上“渡”過了長江。到了下午2點多,火車便開入了河南省界。這是一個我從未到過的全新境地。我想起了一位名詩人所說:到了河南,見到那遼遠如夢境的大平原,你才知道什么叫遙遠!
河南果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平原,給人十分遙遠的感覺。沒有山,連小丘也見不到。甚至樹木也不多見,稀稀落落的,而且恐怕都是后人栽種的,并非原始野生的。吃過午飯后,我便倚著窗口,貪婪地吸收這一大片風景,那種“遙遠”。
一整個下午,火車就奔馳在河南的大平原上。當初我之所以選擇這列272次直快車,也正因為我翻查過我那本旅行“圣經(jīng)”《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知道這列火車,會在下午穿過河南的大平原。這樣我才有眼福,親身去體會什么叫遙遠。要不然,如果“錯搭”了一列晚上才經(jīng)過河南大平原的火車,那就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了。
可是,河南畢竟是個很大的省份?;疖嚥砰_到鄭州,已經(jīng)是下午7點半,天開始黑了。好在我已經(jīng)飽覽了一整個下午的平原。到了鄭州,火車便從京廣線拐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大彎,改變行駛方向,進入隴海線,車次也改為273次。
過了鄭州,火車往西開向西安,平原也比較少了。這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火車也仿佛開進了歷史,回到我的北朝隋唐時代。越往前,就越接近唐的長安,我也有越來越多的歷史遐想。鄭州的下一站滎陽,不就是唐人小說《李娃傳》中,那位花花公子的父親的封邑嗎?而這位滎陽公的真正身份,到現(xiàn)在還是文學史上的一個謎。20世紀以來的各家考據(jù),還沒有把他的身份考出。
列車到洛陽站時,快接近午夜12點了,然而我仍然一無睡意。我興奮地跳下火車,走到站臺上,四處觀望。洛陽,畢竟是“洛陽紙貴”的洛陽,也是《洛陽伽藍記》的洛陽。我在普林斯頓當研究生時,有一段時間,甚至還認真考慮過以“隋唐洛陽”作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所以我對洛陽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文筆之清麗,筆調之沉痛,歷史感之強烈,也一直令我深深著迷。我一直認為它是中國最好的一本游記,遠勝《徐霞客游記》好幾倍,也是北朝留下的最好一本史書。
可惜,火車在洛陽站只停留十五分鐘,就開走了。不過,我還會回來的。等到過大西北后,我會繞一個大圈,到北京去。從北京再往太原,然后從太原乘火車到洛陽,結束今秋此行。我這次內地行,以唐代的西京長安作起點,又以唐代的東都洛陽作終站,也不知是一種美麗的巧合,還是我自己潛意識下有意的安排。

2011年,開往西安的火車上,兩名乘客正在下象棋。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這條隴海線上,我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無法入睡。一千多年前,不知有多少軍人、文人和趕考的士子,走在這同一條路上,到西京去。甚至連帝王到泰山封禪后,或者到洛陽過冬或
“就食”后,回京也得走這條路。我躺在臥鋪上,雖然很疲倦,卻難以入眠。列車每到一站,我總是忍不住,悄悄爬起來,到站臺上去張望一陣。
我就這樣半睡半醒,經(jīng)過三門峽、潼關、華山、渭南這些早已進入了正史和通鑒的城鎮(zhèn)。第二天,一大早6點左右,火車終于開進了西安站。從小開始,一列長長的火車,慢慢開進站臺的景象,不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者是在電影上,總會給我?guī)硪魂嚹?、激動的情緒??傆X得,火車進站是一個很感人的場面,充滿各種張力和聯(lián)想。好比意味著:戰(zhàn)爭結束了,出征的軍人,終于逃過了浩劫,從戰(zhàn)場上平安歸來。又好比一個長年在北方當官的人,終于辭官不干了,回到了溫暖的南方。
而我自己,終于在國外等待了那么多年后,來到我的北朝隋唐。經(jīng)過三十六個小時的火車旅程,穿越過五個省份,我?guī)е峙d奮又緊張的心情,拖著一身的疲倦,提起我那件簡單的行李,走過西安站臺和地下隧道,到出口處去。
晨曦中,西安火車站前的那個巨大的廣場,早已人聲沸騰,充滿無比的生命力。在出口處,有開出租車的、替旅館拉客的、賣茶葉蛋的,還有賣地圖的,都擠在那兒兜生意。
“住宿嗎?空軍招待所,國營的,很近,帶空調衛(wèi)生間?!币粋€十多歲的小女孩,走上前來向我拉生意。這些拉客的,大部分是小女孩或中老年婦女,很少見到男的。她們好像都喜歡強調“國營的”和“很近”這兩點。然而,我知道她們的所謂“很近”,其實可能是在什么荒涼的小巷里,交通極不便。
我停下來,跟一個老太婆買了幾張西安市的地圖,便繼續(xù)往前走。其實,我早已有備而來,知道火車站對面,就有一家解放飯店,價錢和設備中等,正好適合我這種獨自旅行的“零散客”。那年,我第一次去那兒投宿,每個標準二人間,只要外匯券八十元,在西安這種大都市,算是便宜的了。
我尤其喜歡這家飯店的地點。離火車站只有十幾步的路程,不論是抵達或離去,都一樣便利。而且,附近還有一個長途汽車站。所以,這以后,我每次到西安,或路過西安轉車,都必住“解放”。
我被分配到五樓去。解放飯店有一點倒和唐代的朝廷相像,那就是對外來的人采用“分而治之”的辦法:外國人、港澳人士和海外華人,全都住到五六樓去,和內地的同胞隔開。難怪,我稍后才明白,為什么這家飯店五六樓的客房地毯上,異常干凈,沒有香煙頭燒成的一個一個焦洞。
我五樓房間的窗口,正好面對著龐大的西安火車站,一座典型的仿唐建筑。它的屋頂裝飾,并不是傳統(tǒng)常見的龍鳳,而是唐代建筑的象征——鴟尾。主色也并非傳統(tǒng)常見的紅色,而是古拙的蒼綠色。站在窗前,面對這座宏偉、線條簡樸有力的建筑物,我感到真的很有些唐代蒼勁的氣魄了。

西安火車站。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三
到西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馬上去游玩,而是先睡個大覺!昨晚在火車上,蕩漾在隴海線上深邃的北朝隋唐歷史之中,一整晚沒睡好,現(xiàn)在疲倦極了。清早到了西安,我已到達目的地,好比返航一個安全的避風港。我先洗了一個熱水澡,把兩天來路上的風塵洗去,然后換上一套干凈的睡衣,把窗簾拉好,躺在這個“避風港”的“港灣”之中,熟睡了三個多小時。
睡醒時,才不過上午10點多。我先在房內,仔細“研究”剛才在火車站前,跟那位老太婆買的幾張西安市的地圖。中國歷史上的都城,從遠古的商代開始,恐怕就是“規(guī)劃”的,而非自然聚居形成的。所謂“城”,就是建有城墻的地方?!俺恰鄙踔量梢宰鲃釉~使用。這種用法在《資治通鑒》中,最為常見。通常,統(tǒng)治者先選定一個地方,然后,像《資治通鑒》常說的那樣“城之”——建起城墻、宮室和衙署——再把大批富豪人家和老百姓趕到那里去定居,有時甚至可能是多達幾十萬人的強逼遷徙。“城”便如此慢慢形成了。
當年,北魏的洛陽,就是在一個帝王的命令下,這么建成的。隋朝的大興和唐朝的長安,也是如此。杜甫說,“聞道長安似弈棋”,一語雙關,既指長安政局像弈棋般,不可捉摸 ——“百年世事不勝悲”,亦指長安街道,規(guī)劃得像棋盤一樣井井有條。盡管隔了一千多年,在我眼前的這張西安地圖上,城里的街道依然似“弈棋”,交錯組成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盤。然而,唐代的長安城,比起今天還留在西安的那座明代所建的城,還大了一倍有余。像有名的大雁塔,在唐代原是在城中南部,如今卻已在明代城墻的外圍了。
翻看地圖,火車站和解放飯店在城北,而大雁塔正好在另一端的城南,遙遙相望。我不覺福至心靈,決定騎自行車去游大雁塔。想看看從城北到城南,到底有多遙遠。
我在解放飯店樓下的小賣部,租了一輛自行車。騎在長安——不,西安——街上,似乎可以感覺到,唐代那些大詩人的幽靈,還飄浮在空氣之中。我一邊騎車,一邊欣賞兩旁的街景,覺得這樣騎車游西安,恐怕正像從前騎馬經(jīng)過長安一樣逍遙愜意了。九月初秋,暑氣已消,天開始涼了。不少秀麗的現(xiàn)代西安女性,穿著高跟鞋,在路上騎車姍姍經(jīng)過??上н@時不是三月,否則,簡直可以用杜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來描述?!凹±砑毮伖侨鈩颉币痪?,用來描寫現(xiàn)代西安麗人,依然還是非常恰當、非常貼切的。
騎車到大雁塔,我才確實領會到,唐代長安城之大。從我住的解放飯店出發(fā),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經(jīng)過一條馬路。這條路又寬又長又直,兩邊種滿了梧桐樹。如今,它長約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別稱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騎了快一個小時,才來到和平路的盡頭,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門附近。但這還只是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從和平門到大雁塔,還有幾乎一個小時的騎車路程。當然,我悠閑地騎車,目的在欣賞街景,并不急著趕路,騎車速度比較慢些。但在唐代,這條長約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話,恐怕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換句話說,單單從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費半天的時間。

西安大雁塔。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我登上大雁塔頂樓,向北瞭望整個西安市。在大雁塔上,我來時的那條大路,更顯出它的筆直和修長了。我望不到它的盡頭,只見到它慢慢消失在兩邊梧桐的綠葉叢中。往南瞭望,則是一大片的農田。東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遺址,杜詩所說“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水邊”了。如今,它早已干涸,變成了農田,再也見不到“水邊”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證實,今早一抵達西安時。我的一大“發(fā)現(xiàn)”,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絕對見不到山的。連遠山朦朧的影子也難以見到。剛抵達西安火車站時,我想起老師劉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對我說的那一番話,連忙往南一看??墒?,哪有終南山的影子!這終南山離西安城,至少還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于唐太宗皇帝遠在醴泉縣的墳墓昭陵,更是在七八十公里以外,在長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見。
奇怪的是,唐代的詩人們寫起詩來總喜歡說,他們當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比如,公元850年,杜牧即將離開長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樂游原,寫下那首《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里面就有一句“樂游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辭行,依依不舍的樣子。杜甫和許多其他唐代詩人們,也都寫過類似的詩句??磥恚圃娭羞@些“望昭陵”的舉動,都只是一種象征的姿勢,求精神上之寄托而已。長安城中是絕不可能望見昭陵的。
我之所以那么關注山跟西安的關系,很可能是一種“職業(yè)病”,因為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所寫的那本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的。而山和防御,關系太密切了。其實,我這次來西安,其中一個目的,也是要解開一個困擾了我?guī)缀跏甑摹爸i”: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周圍的那些名山?
從書本上得到的印象,歷史上的長安似乎是個被群山包圍著的城市。比如,最常見的一種描述,是說長安位于“關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屬于秦嶺一部分的翠華山和終南山,北有北山山脈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發(fā)源地岐山,東有楊貴妃避冬的驪山。從地圖上看,這城市四周也確是被山環(huán)抱著,看來十足像個山城。唐人詩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詩句,更經(jīng)常給人一個印象,仿佛站在城中,就可以見到這些名山似的。

西安大雁塔景區(qū),步行街路邊樹上懸掛的詩詞燈飾。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摘自《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游》,原章節(jié)名:長安水邊多麗人/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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