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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大學教授羅內(nèi)爾性騷擾學生事件中不性感的真相:權力

編者按:紐約大學著名女權主義學者、66歲女教授羅內(nèi)爾(Ronell)深陷性騷擾丑聞在全世界知識界引起大討論。鑒于澎湃新聞已經(jīng)對羅內(nèi)爾性騷擾事件做出報道,并且翻譯了羅內(nèi)爾教授本人的聲明以及為其簽署聯(lián)名信的部分學者的觀點,本文旨在提供該事件引發(fā)的討論中的另一些聲音。
Reitman的起訴書
紐約大學歷經(jīng)11個月的內(nèi)部調查,認定阿維特·羅內(nèi)爾(Avital Ronell)教授對其博士生Nimrod Reitman進行了長達3年的性騷擾而做出對羅內(nèi)爾停職一年的處罰;但是針對Reitman對羅內(nèi)爾的性侵犯(sexual assault)、跟蹤(stalking)和報復(retaliation)的指控則以證據(jù)不足為由而不予認定。Reitman認為調查結果不公,委托律師在8月16日向紐約州最高法院對羅內(nèi)爾和紐約大學提起了訴訟。無論在最初將此事見諸大眾媒體的紐約時報8月14日的頭版報道中,還是美國各大平面和網(wǎng)絡媒體的跟進報道中,羅內(nèi)爾對Reitman的性騷擾、侵犯的種種細節(jié)都占據(jù)了大量篇幅;即便是羅內(nèi)爾否認所有指控的聲明也主要將Reitman的亦帶有暗示的郵件作為自證清白的證據(jù)。56頁的起訴書則在性騷擾、性侵犯之外,對跟蹤和報復的指控做出了詳盡的說明,比起媒體的報道更全面地論述了紐約大學內(nèi)部調查的結論——“在3年的時間里(羅內(nèi)爾教授的)這些行為是不受歡迎的,且足以改變Reitman先生的學習環(huán)境”。
起訴書中提到,“Reitman被要求在一天中的任何時段都對羅內(nèi)爾有空,并且按照她的需求來安排自己的時間”。 “若Reitman在和羅內(nèi)爾一起共事完去參與社交活動,羅內(nèi)爾就會非常生氣并且指責Reitman‘排斥’她,且不是一個認真的學者。Reitman不得不就自己的行蹤對羅內(nèi)爾撒謊?!?
2013年4月Reitman給友人的消息,
“……Avital非常高興因為沒有其他人和我共度周末,所以她可以盡情占據(jù)我的時間。同往常一樣,我被要求和她一起過周六,且重復不斷地向她表達我的愛意,口頭上以及肉體上。我厭惡到想要嘔吐,我感到害怕不知道我還能繼續(xù)這樣多久……我感到被囚禁在籠中,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離紐約這座監(jiān)獄。”
在另一個場合,Reitman給一位朋友這樣寫道,
“我現(xiàn)在需要告訴她我愛她,需要在周末跟她碰面,為了‘娛樂’,并且完全不再擁有我(曾經(jīng)有過)的生命。”
如果Reitman做不到“隨叫隨到”,就會受盡羅內(nèi)爾的指責乃至懲罰。例如,2014年秋季學期Reitman選擇不去參加羅內(nèi)爾在普林斯頓大學開設的一個課程時,羅內(nèi)爾就稱Reitman“忘恩負義”,并且把Reitman從一個她組織的國際會議中除名。而這僅僅是Reitman所恐懼的報復中的冰山一角,他曾經(jīng)向友人和家人吐露,
“……我跟人聊過了,被建議起訴她性騷擾。這顯然不是我會做的因為這樣做了之后我就不能找到工作了。
……我不會起訴,我沒有足夠的力量?!绕鹣萑敕沙绦?,我更想取得博士學位,盡管這讓我遭受無情的創(chuàng)傷(我們在談論的是斯塔西般的存在)……”
在正式入學前,Reitman被羅內(nèi)爾邀請到巴黎并被要求共處一室。Reitman指控羅內(nèi)爾在這期間,對他進行了親吻和撫摸等騷擾。他聯(lián)系了耶魯大學德語系一名教授,詢問是否還可以注冊耶魯?shù)牟┦宽椖勘M管他已經(jīng)因為紐約大學和羅內(nèi)爾而拒絕了耶魯。但是鑒于耶魯?shù)抡Z系的錄取負責人是羅內(nèi)爾的好友,且在巴黎羅內(nèi)爾已經(jīng)向他吹噓她如何能 “創(chuàng)造或者毀滅(make or break)”其學生的學術生涯,Reitman擔心職業(yè)前景而沒有再聯(lián)系耶魯。在紐約大學就學期間,Reitman曾經(jīng)找過大學的副教務長講述自己的困境,對方只是讓Reitman跟羅內(nèi)爾保持距離,沒有提供幫助,也沒有按照校內(nèi)的規(guī)定上報學校。Reitman也曾咨詢過法律學院的一位教授,對方建議他盡快完成博士項目,不要采取法律行動,因為羅內(nèi)爾可以輕易讓他無法找到工作,大學也不喜歡麻煩制造者。另一個學生的投訴經(jīng)歷更加讓Reitman忌憚羅內(nèi)爾的報復。在被一名學生投訴其種族歧視后,羅內(nèi)爾在德語系里公開談論這樁投訴,把這名學生稱為“臭鼬”,并在Reitman在場時表示要毀掉這名學生的職業(yè)前景。
羅內(nèi)爾曾經(jīng)在給Reitman的郵件里寫道,
“我們系一半的畢業(yè)生被耶魯和哈佛或者同等的學校雇傭。所以你的計劃應該是得到一份超級工作,在任何你想的學校和時間?!?/p>
當然這沒有發(fā)生。起訴書中提到羅內(nèi)爾為Reitman寫了制式化的而非針對具體職位的推薦信;羅內(nèi)爾打電話給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名教職人員讓其不要雇傭Reitman;Reitman論文委員會里的其他教授,都是羅內(nèi)爾的朋友,對Reitman找工作的郵件和電話都不回應。而羅內(nèi)爾的聲明的最后一句是,“Reitman無法找到工作,而不是通過郵件的任何實際的或者感知到的性騷擾,才是這件事情的實質。”
超越性的騷擾和權力
齊澤克在先后兩份力挺羅內(nèi)爾的文章中都強調羅內(nèi)爾的古怪特質,因為羅內(nèi)爾的古怪,旁人不容易理解她的語言風格,而誤把她的通信當成了性騷擾。是否構成性騷擾,齊澤克指出有兩個關鍵指標。一,羅內(nèi)爾和Reitman之間的交流僅僅是措辭古怪還是性的前奏;顯然,二人之間并無性關系,且并不僅僅因為羅內(nèi)爾和Reitman都是同志。二,兩人之間這種交流對參與者有何作用;顯然,羅內(nèi)爾如此行事“并非別有用心,只是享受這個游戲(just enjoying the game)”,反而Reitman一邊參與一邊向第三方稱羅內(nèi)爾為“怪物”、“女巫”。沒有性,不是為了性,所以沒有性騷擾。
紐約大學文化研究、性別研究教授Lisa Duggan則強調的是羅內(nèi)爾的酷兒身份。Duggan撰文《全面的災難》,指出自己的假設是“酷兒被不成比例地指控,通常是被仇視同性戀或對自身性取向不明的學生,有時是被請求‘特殊’待遇不得而失望的酷兒學生?!倍_內(nèi)爾事件所引發(fā)的是“全面的災難,巨大的混亂,文化的沖突,以及學界中的權力和邊界問題?!盌uggan所指的文化沖突是酷兒身份和實踐不同于異性戀(以及同性戀)親密與婚戀關系和實踐,且不易為后者占主流的個體和社會建制所理解?!翱醿翰幻鞔_將友誼和愛情分開,伴侶關系和浪漫的友誼分開?!钡珜Σ皇煜た醿河H密關系的“外人”而言,“羅內(nèi)爾和Reitman的充滿文學典故的通信,可以被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而當作性關系的暗示?!盌uggan沒有明示羅內(nèi)爾是否性騷擾了Reitman,而是提醒讀者不要把性騷擾變成打壓酷兒、酷兒親密關系實踐的工具。同時,Duggan也指出,核心問題在于“是否有邊界被踐踏而造成了傷害,導師的侵犯并不一定要關涉性才變成一個問題?!敝皇?,Duggan文中提到的傷害多指向Ronell被調查,被懲罰,被報道,而無關Reitman和他所感知到的斯塔西般的存在。
閱讀完Reitman56頁的起訴書,紐約市立大學政治學教授Corey Robin寫道,“取決于你相信誰,羅內(nèi)爾向Reitman索取的可能是性也可能不是,但是性僅僅是騷擾的一個方面。羅內(nèi)爾對Reitman更大的索取,是他的時間,他的生命,他的關注和精力,而這遠遠超過了導師對指導學生的合理要求?!盧obin提到了Melissa Grant發(fā)表在紐約書評上的《關于騷擾不性感的真相》一文。文中Grant回憶起自己被編輯上司深夜短信騷擾,現(xiàn)在想來“那些充滿性暗示的話語是那么微不足道,幾近枯燥”。而最讓她痛苦的是那種精疲力竭感,在一次次地嘗試管理這個上司的注意力和要求時的被掏空感以及隨之產(chǎn)生的自我懷疑。Grant指出了關于性騷擾的討論中極少被觸及的面向,性騷擾不應該通過幸存者在性的層面感到多大程度的被侵犯來衡量,性騷擾幸存者“感受到的損失并不是自身損失了什么,而是損失了時間,精力,力量。”
對于部分學者、女權主義者所擔憂的性騷擾指控的“泛化”背后可能涌動著性保守主義的回潮,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拉美研究助理教授Marisol LeBrón在其推特上回應道:“并不是年輕的酷兒和女權主義者不再追求性冒險,不再欣賞風險、頑皮、令人不快,而轉向尋求國家和制度的介入保護自己。相反,年輕一代似乎更著力于構建一種對于什么構成了傷害、壓迫、濫用權力的更細致入微的理解?!?LeBrón認為諷刺的是來自部分酷兒和女權主義學者對性騷擾調查的種種擔憂和討論模糊了更迫切需要被檢討的學術界中師生間的權力關系,或者更準確地說,導師和研究生的學徒制模式使得老師之于學生擁有“特殊”的權力而可以輕易地將師生關系變成剝削和壓迫的溫床,而當下的學術建制卻正?;@種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和泛濫的壓迫。Robin在其文中亦指出,羅內(nèi)爾和Reitman在兩人各種身份之外(或者內(nèi)),酷兒、同志、性別、膚色等等,是師生關系;Reitman的困境,研究生的困境,不僅在于教授和研究生間極度不平衡的權力關系,且學生必須作為個體獨自面對、應對這失衡的關系。
加拿大約克大學教育學博士候選人Melonie Fullick在其個人博客上討論了博士生的“沉默”。在Fullick看來,羅內(nèi)爾的事件因其是學術界的大明星而被公眾關注,但事實上同樣的權力關系和機制長期以來都使得博士生(包括中途放棄者)不得不保持沉默,在被騷擾的時候,被情感虐待的時候,被壓迫和剝削的時候,這些在其他職業(yè)場合被稱為職場霸凌的時候。而當下學術界極度激烈的競爭,越來越少的終身教職,越發(fā)使得高度依賴導師的博士生順從并保持沉默。他們不僅需要導師的就業(yè)指導和推薦信,需要導師引薦進入關系網(wǎng)絡并建立好的名聲,且將被導師的同儕評判。Reitman在求學期間對羅內(nèi)爾報復的忌憚,向紐約大學投訴羅內(nèi)爾后眾多學界大牛抱團力挺羅內(nèi)爾并稱Reitman動機不良,恰是導師之于博士生擁有“生殺”大權的佐證。Fullick還指出,博士生的沉默還表現(xiàn)在談論自身的困境上。她發(fā)現(xiàn)博士生在談論自身的負面經(jīng)歷時,抽象的探討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而具體的經(jīng)歷(涉及到學校、院系、導師)則不被接受,畢竟他們在學界的未來取決于他們是否可以對制度內(nèi)的濫權和霸凌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對一些學者而言,批判‘大學’比起批判自身和同事的行為要容易得多。如眾人所指出的,研究權力的學者仍舊無法明白他們自己就在上演自己所批判的?!狈路稹皺嗔χ皇巧衿娴卮嬖谟跈C構而不存在于個體或者個體的關系中?!盕ullick對于突破權力關系并不樂觀,但還是呼吁反省和變革,比如減少導師之于博士生的權力,因為大學創(chuàng)造并分享知識,而博士學位在復制學界的規(guī)范和價值觀方面扮演重要角色。
(本文作者系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生)
引用文章
1. Reitman的起訴書,原文鏈接
2. 齊澤克,WHY DID I SIGN THE LETTER IN SUPPORT OF AVITAL RONELL?,原文鏈接
3. 齊澤克,A BRIEF POST-SCRIPT ON THE CASE OF AVITAL RONELL,原文鏈接
4. Lisa Duggan,THE FULL CATASTROPHE,原文鏈接
5. Corey Robin,The Unsexy Truth About the Avital Ronell Scandal,原文鏈接
6. Melissa Grant,The Unsexy Truth About Harassment,原文鏈接
7. Marisol LeBrón,原文鏈接
8. Melonie Fullick,The ties that bind,原文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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