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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俗女”，而且俗得理直氣壯∣江鵝專訪

2023-11-16 12:0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俗女之所以俗，是她不再拿性命迎合外界期待的形象，回頭老老實實對自己的內心交代她想怎么活。在生活里時不時打一場泥巴戰(zhàn)，懷疑自己、懷疑人生，是極其通俗的人間劇情橋段?！?/p>

?作者 | 張文曦

?編輯 | 譚山山

如果讓觀眾評選近幾年最愛看的臺劇，《俗女養(yǎng)成記》一定名列前茅。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一部、第二部的豆瓣評分都達到了9.3分的高分。這部劇集的熱播，正是得益于作家江鵝的同名原著。

人們會在江鵝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生于1975年的江鵝，成長于一個典型的臺南家庭，接受傳統(tǒng)的教育，學的是德語專業(yè)，長大后去臺北找了一份工作。她養(yǎng)了兩只貓，貓總是會踩濕沙發(fā)和地板，打翻水盆。受貓這種變幻莫測的生物啟發(fā)，江鵝將她的養(yǎng)貓哲學發(fā)布到社交平臺上，意外地得到了編輯的賞識。于是，她鼓起勇氣辭去工作，專職寫作，走向人生的下一階段。

作家江鵝近照。（圖/受訪者提供）

無論是劇集里臺南女生陳嘉玲的生活，還是原著的文本，《俗女養(yǎng)成記》所關注的，都是生命中的俗常之物：童年時候的中藥味至今依舊熟悉；在辦公室堆疊的無聊文件與麻煩中，會閃現(xiàn)以前家人的嘮叨。正如江鵝所說：“俗常之于人，像斑紋之于豹，人人皆有，各個唯一?！?/p>

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俗女日常》，是江鵝的最新作品，集結了她在多個平臺發(fā)表的生活觀察，其封底印著這樣一句話：“與其等待理想之日，不如著眼于近處的時時刻刻?！苯Z的文字，往往記錄衣食住行中的瑣碎日常，用詼諧幽默的筆調道出“俗女”的處世哲學——我們都試圖躋身“高級”之列而又黯然離場，經歷這樣的尷尬處境之后，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終將明白，為自己的“俗”而樂在其中，也是一種珍貴的能力。

《俗女日?！?/p>

江鵝著

花城出版社 2023-9

我們究竟該如何拆解被世俗束縛的自己？珍惜這些平凡的“俗?！庇譃楹沃匾?？帶著這些問題，新周刊記者和江鵝聊了聊。

“輕賤眼前的俗常，

必然置明日的幸福于幻影”

硬核讀書會：和講述成長故事的《俗女養(yǎng)成記》不同，《俗女日?！犯嗟氖怯涗浺环N對生活的“絮叨”。為什么想寫這樣一部個人視角的散文作品？

江鵝：《俗女日常》是一本散文集，收錄我在多個媒體平臺發(fā)表的生活觀察，時間跨越數(shù)年。這些文字記錄了我離開職場、“成為作家”以后，對于同樣規(guī)律、瑣碎的人生所產生的新觀點。寫的時候倒沒想過成書這回事。

硬核讀書會：《俗女日?！防飳懥撕芏嗌钪屑毿?、幽微的事物。明明是再平凡和普通不過的小事，為什么總能寫得如此有趣——甚至有些搞笑？

江鵝：我也不知道，我骨子里其實非常嚴肅?；蛟S因為思路和視角天生就不在主流意識里吧，眾人不嫌棄我唐突，還覺得有趣，我很感謝。有機會我也想反過來采訪讀者，為什么對我這樣慷慨？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一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俗常之于人，像斑紋之于豹，人人皆有，各個唯一?！睂δ銇碚f，為何俗常如此重要？

江鵝：如果沒有日常的擠壓，人無法覺察體內最渴望自由、最具足創(chuàng)造勁道的是哪個維度。輕賤眼前的俗常，必然置明日的幸福于幻影。

硬核讀書會：在自序《追一只豹》中，你說到在一個拜訪長輩的夢中見到了一只豹。之后，你回顧記錄生活瑣碎的文字，發(fā)覺自己“在遇見那只豹以前，已經開始追獵那只豹”。那只豹子對你來說，到底象征著什么？

江鵝：某一種，不受文明制約的生命原始樣貌。我也期待能夠越來越精準地為自己描述這頭豹。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二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我發(fā)覺你很少采用宏大敘事，一些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偏愛宏大題材和視角，而你的文字往往從日常事物和情感切入，平實、有趣地書寫。有些人會覺得宏大敘事比微觀視角“高級”，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觀點？

江鵝：我只是無法不看見細節(jié)，因此有了自尋煩惱，或自得其樂之處。至于旁人做的高級動作、說的宏大言語，我或慚愧或愚鈍地，經常感到無力參與。

“怕著往前走，也是往前走”

硬核讀書會：你自己算是你筆下的“俗女”嗎？“俗女”的“俗”，到底“俗”在哪里？什么樣的人是你所說的“俗女”？

江鵝：是的，我自認很俗?！八住弊譄o論在什么詞組里面，都有“大眾化”的意味?！皩で筌Q身高級而不可得”的氣餒是每個人都有的經驗，再為自己找到理直氣壯、自得其樂的位置和姿態(tài)，也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硬核讀書會：你書中的臺南童年生活，是你那一代同齡人的共同回憶，許多人讀到了自己的經歷，看見了普遍面臨的處境。無論是作為文本的《俗女日?！愤€是影視化的《俗女養(yǎng)成記》，都受到了極大的歡迎。你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流行？明明只是記錄過往的生活，為什么會引發(fā)如此大的共鳴？

江鵝：原來，大家生活中的雞毛蒜皮挺雷同的。常有讀者告訴我，我記憶里的甜蜜或哀傷或困惑或遺憾，就是她們的故事。這件事讓我更深一層看見“共通性”多么必要，人說話做事都追求“不俗”，但如果沒有從“俗”出發(fā)，恐怕抵達不了太遠的地方。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一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俗女日?！防镉羞@樣一句話：“從前以為放棄是輸家的事，哪里知道有些事情放棄了反而是晉級。”放棄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標準，其實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你當時辭去高薪工作，一部分原因是有編輯賞識你的文字，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徹底放棄原有工作和生活的勇氣從何而來？

江鵝：勇氣從來都不夠，離職是長時間的拉扯，直到接近中年，才漸漸在內外條件上累積了實現(xiàn)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但即使如此，勇氣從來都不夠。怕著往前走，也是往前走。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一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美劇《摩登家庭》中有這樣一個片段：大女兒海莉的男朋友對海莉的家人說，當我見到海莉的時候，就被她身上的自信吸引了，那種自信來自你們這樣的大家庭。在《俗女養(yǎng)成記》評論區(qū)，也有很多人留言：“如果有這樣的家人，我做什么都不怕?！睎|亞女和家庭的關系總是特別微妙：家庭在束縛我們的同時，也給予我們外界難以給予的溫暖。

當家庭期待和自我期待存在沖突時，我們既想從家庭脫離，保持自我，又無法割舍家庭的愛與連接。你是如何應對這種情況的？又如何看待人與家庭的關系？

江鵝：家庭是必考題，一家有一家的難，沒有答案可以抄，唯一原則是老實面對自己。實在無法消化的，別硬吞。實在放不下的，盡力盡心?？倳惺Х值臅r候，背負遺憾令我們對生命更溫柔。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一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你的很多文章里都提到了你的貓。和貓相處，你從貓身上獲得了什么樣的生活哲學或人生哲學的啟發(fā)？

江鵝：貓總是趴在當前天光最好的位置，不記仇連日陰雨，不煩惱太陽明天來不來。人比貓多了記取教訓和煩惱的能力，為此自詡高明，卻極少享受當前人生最愜意的處境，是鮮明的對比。

“俗女之所以俗，

是她老實向內心交代她想怎樣活”

硬核讀書會：《俗女養(yǎng)成記》讀來非常溫柔、治愈，導演嚴藝文說過，《俗女養(yǎng)成記》是一個和解的故事，跟上一代和解、跟自己和解、跟這個社會和解并放下。但現(xiàn)在很多人覺得“和解”這個詞出現(xiàn)頻率太高了，他們提倡另一種態(tài)度：“我不要和解，我要戰(zhàn)斗。”你覺得什么是真正的和解？和解代表著投降和妥協(xié)嗎？

江鵝：任何人如果感到必須提倡一種態(tài)度，并且能夠盡情言說，我都為他慶幸。而任何一種態(tài)度，如果詳細辯證下來，我想都會是一連串“戰(zhàn)斗”與“和解”相互依傍的故事。

硬核讀書會：你在二十歲、三十歲時領悟的人生道理，到四十歲的時候還適用嗎？你覺得四十歲女人的人生哲學是什么？

江鵝：的確有些年輕時候的理解始終適用，例如生存資源取決于社會地位。但是年過四十，甚至此刻接近五十，卻領悟到社會地位和自我覺察程度沒有直接關系。走進人生下半場，如果還只知操練生存，看不見人在自我覺察上生澀彷徨，卻又同時好奇勇猛，是件多么眾生平等的事——那還真是，把自己吃得相當飽。

《俗女養(yǎng)成記》里的每一位女性，幾乎都有自己的和解與戰(zhàn)斗。

硬核讀書會：你對生活還有什么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江鵝：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只好繼續(xù)在生活里老實。在我耳中，越是聰明確鑿的主張聽起來越可疑，那樣僵固的想象力和生命容受力，使我心驚。

硬核讀書會：讀你的文字，能感受到你記錄美好的心情，但感受更多的是幽默的厭世、自嘲式的自白。你持續(xù)寫這類文字的動力是什么？

江鵝：不甘寂寞吧。宇宙間如果只我一人有那樣的念頭，是寂寞的，寂寞于我不具負面意義；但偶爾用寫作開啟蟲洞，把別人的宇宙連進我的，是受用的生活樂趣。

《俗女養(yǎng)成記》第二季劇照。

硬核讀書會：一會兒想當勇士，一會兒想當逃兵。生活很糟糕，問題之后永遠有下一個問題，但我們還是有可能去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當俗女，是不是一定會更快樂？或者不一定快樂？

江鵝：“想要更快樂”很多時候是個假議題，說的只是“現(xiàn)在不快樂”。知道現(xiàn)在不快樂，哪里不快樂，其實是好消息，人的一切聰明才智祖蔭自力，在這時候有了明確的努力方向，去排除生活里不想要的，追尋想要的，那種活起來的力量感，比假想中的快樂更踏實。生活不會沒有煩惱，感知到煩惱是因為體內每一個細胞都振奮清醒地活著。

俗女之所以俗，是她不再拿性命迎合外界期待的形象，回頭老老實實對自己的內心交代她想怎么活。在生活里時不時打一場泥巴戰(zhàn)，懷疑自己、懷疑人生，是極其通俗的人間劇情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