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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袋與財富夢,相約1998丨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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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焦仁
編輯丨柳逸
【編者按】
“了解一個城市的最好方式,是去看它的菜市場。這樣才和這個城市有了肌膚之親”(《舌尖上的中國》導演陳曉卿)。在重慶,一個人若只有功夫看一眼市場,這一眼應該看向盤溪市場。
重慶盤溪批發(fā)市場誕生于1987年,循著市場經濟的生猛勢頭在新世紀迅速嬗變,最鼎盛時,它滿足了重慶主城和近郊縣80%以上的果蔬、農副產品采購需求。
1998年,重慶成為直轄市的第二年,盤溪市場車潮滾滾、水泄不通。對于盤踞在市場的販夫走卒而言,這里是改革開放后財富的集散地,亦是轉動一些人命運齒輪的軸承。
在這場“甜美的春風”里,劉鳳瓊和丈夫李勝德的雙手,終于不再和莊稼一并扎進田里,他們和成千上萬個塑料袋一起,盤踞著市場的一家“頭攤”旺鋪;搬貨工曾有志則熱血地下定決心“要干到六十歲”,要靠他的肩胛、背脊和雙手,負擔起人生接下來所有重大的事,“早點攢夠錢回家蓋新房”。他們拼盡全力,將被推到他們眼前的財富攬入懷中。
而如今回身望去,一切陌生而沉默。盤溪市場神秘地將自己連同他們的過去藏匿了起來,像合上了手心的掌紋。
“盤溪市場像一頭靜默的龐然巨物,多少年來,它剝落了亮白平整的外墻,消解了自九十年代刮起的市場經濟的風暴,它的老朋友也如它一般,經歲月淘瀝后變得平和。但是,這副平和的面孔下,既余留著黃金時代的驕傲,又涌動著置身于新時代浪潮的惆悵?!?/em>

海報設計:祝碧晨

在劉鳳瓊年輕力盛那些年,她和丈夫每天早晨五點,各自背著滿滿一簍塑料袋從家里出發(fā),輾轉于重慶的各個菜市場,挨個攤位問,“老板,要不要塑料袋,又便宜質量又好”。
第一次聽別人喊她老板,還是遙遠的1998年。那時,那英和王菲合唱《相約98》,整整一代人相信“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相約在永遠的青春年華”。那是劉鳳瓊在觀音橋農貿市場有自己店面的第一年,而完成流動攤販到老板這一身份轉變她用了七年。

劉鳳瓊在店鋪(左),作者供圖
1991年,在距離重慶大約110公里的四川鄰水縣太平村,24歲的劉鳳瓊抱著未足歲的女兒,坐在堂屋面對祖祖輩輩守護的土地,試著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未來:
早上,一聲接一聲的雞鳴,把村莊叫醒,農忙時候,吃一碗紅薯稀飯后,戴好草帽開始下地。中午挽著滿是泥的褲腳回家吃飯,休息一小會,接著下地,直到太陽西落。人回屋時,雞也回籠。日子雖比掙工分換口糧的年月好些,但一年從土里刨出來的錢,還是只夠一家三口的口糧。
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躬身在太平村田野里的農民們,沿襲著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生活方式,千百年的面貌皆是如此。
這樣的日子說不上不妥,但改革開放的春風已刮到了這個四川深處的小山村前。村里不少青壯年勞動力背著尿素袋從縣城車站出發(fā),到廣州、深圳、南京等大城市打工,膽子大有想法的就在縣城里做生意。
丈夫李勝德也去福建闖過,外面陌生的世界從他口中講出,成了美輪美奐的夢,她認真聽著,不接茬,好像睡一覺就會忘得干凈。在重慶江北觀農貿做塑料袋販子的堂兄弟有意帶他們一把,說收入是種莊稼的好幾倍,她仍緘口不言,埋頭干活。
莊稼和劉鳳瓊的手一并扎進田里,田地松軟,在傳統(tǒng)思想最根深蒂固的村莊,有些東西也逐漸松動。
在某個深夜,劉鳳瓊搖醒熟睡的李勝德,說想去重慶,跟著堂兄弟做塑料袋販子,李勝德沉默,似乎不太理解妻子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她自顧自說:“在農村種一輩子地,累死也發(fā)不了財,城里總比農村好,大膽去闖,就能賺到錢,我不想娃兒以后一輩子窩在農村?!?nbsp;
她回憶起那個始終無法入睡的夜,夫妻倆點亮油燈,從柜子拿出用塑料袋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積蓄,零零散散加起來有一千多塊。
決定去重慶是從那夜開始的嗎?她自己也很難說清,究竟是從肚子里的孩子練習踢腿開始,還是鄉(xiāng)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的熱潮激打著太平村開始?凡此種種,一步一步決定了她命運的走向。
唯一確定的是,這趟行程的起點始于1991年12月15日,劉鳳瓊放下了鐮刀和鋤頭,把孩子交給公婆撫養(yǎng),坐上那輛駛向重慶的大巴。那年頭車費還是3塊錢,準載40人的大巴,擠了60多個,涌向城市的人一個挨一個壘成墻,她從墻縫朝外看,村莊飛快地向后退去,大巴正從一種生活駛向另一種生活,她內心隨之起伏。
道路盡頭,一座由江北區(qū)政府主導,建設于1987年、占地671畝、經營戶超2000戶的觀音橋農貿市場(簡稱“觀農貿”)為這次相逢準備好了機遇、庇佑以及波折。外來者與本地人,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通通聚集在觀農貿的三層樓里、樓外,他們身體力行,在重慶蔬菜、水果、糧油等產品的零售和批發(fā)生意中卷起旋渦。
這也使得觀農貿注定是個不安定的市場。誰知道市場和謀生者會醞釀出怎樣的新局面?當時的劉鳳瓊更不知道,她站在觀農貿樓下,雖是初見,卻覺得十分親切。

盤溪市場內部,作者供圖
劉鳳瓊感受到的親切,是一種幾乎刻在所有中國人骨子里的印記,一種和土地的連接,一種眷戀。這種親切在先一步來觀農貿謀求生路的曾有志那里,有一個明確的名字——氣味。
觀農貿空氣中的味,終年籠罩著它底下的人和物,那種氣味中有蔬菜從大地拔出的鮮氣,有商販呼喊的唾沫星子,有跋涉過山水的鞋底踏過潮濕地面,28歲的曾有志知道,其中還有自己衣服不斷被汗水浸濕又風干的味。
他不討厭這味,相反覺得親切又熟悉,這些氣味總讓他覺得像是家里的稻谷熟透了,金黃的一片,等著他回去收。朋友說這是想家了,聞著味就想家了。他憨憨一笑,其實算算時間,他前腳剛離開家。隔著百余公里的距離,后腳就開始操心著家里的很多事情,媳婦、尚小的孩子、農忙、泥瓦房多久能換成磚房……每想到這些,他的手就捏得緊緊的,像是握著一把無形的鐮刀,雖然對手不再是幾十個秋天的稻田。
關于對手的具體來路和去向,他不太清楚,那些同樣來自周邊區(qū)縣或更遠地方的蔬菜瓜果和觀農貿達成共識,一車一車運往這里,恰如他與生活商量好了,用背后那根竹棒送它們一程。比起前程過往這件小事,他更關心今天能不能多攬幾個活,“我們下力的,沒想那么多,能養(yǎng)活一家人就行。”
與劉鳳瓊夫妻一樣,曾有志之前不屬于江北,也不屬于觀農貿,他生活在四川廣安的農村,靠種地為生。在27歲那年經在觀農貿做蔬菜批發(fā)生意的老鄉(xiāng)介紹,來這里給他當“棒棒”,老鄉(xiāng)向他承諾,一件貨一角錢,有力氣肯干,不愁沒活路。曾有志聽后琢磨了下活路和死路的區(qū)別,坐上大巴就來了。

彼時在市場經濟的翻騰中,重慶正經歷一場嬗變,生于江北的觀農貿便是時代滾滾向前投射下的光影,老鄉(xiāng)口中的活路就在其中。
每天早晨六七點,曾有志起床,拿起竹棒,便向觀農貿趕去,看看固定合作的幾間商鋪老板有沒有活干,除這以外,他一天中的大半時間都游走于市場里外,尋找需要棒棒的客戶。沒活的時候就和一些棒棒朋友們擺龍門陣。

板板車師傅搬貨后再和店老板對賬,作者供圖
龍門陣中的常客是細碎的生活,偶爾也出現摸包賊和討口子。曾有志的棒棒朋友存的錢曾遭摸包賊摸去不少,往后的幾周,朋友去哪都帶著身后的竹棒,像一個缺衣少食的人憑直覺守護僅存的珍物,他告訴朋友,得在內褲里縫個包,把錢塞里面,“錢啊錢,命相連”。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和朋友很默契地盯著市場。血汗錢丟了只好再用血汗換回來,至少手腳都在。他們和觀音橋轉盤天橋上的乞討者不一樣。那群落難者常年跪守在橋上,他們中有腦癱兒,有拖著一條腿的兒童,有看起來健全卻身患重病的男人……虛虛實實,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需要“菩薩”助他們渡過苦海。
曾有志口中的菩薩是他自己,更是那些出手大方,在工廠里上班的職工。
那時廠里經濟效益好,曾有志和朋友曾在停留在天橋上的五分鐘時間里,看見路過的行人先后扔了張五塊和十塊給乞討者。還曾見過乞討者像抓秋天落葉一樣抓著錢,兩手抓不下就往包里塞。他們搬貨幾天都賺不到這么多錢。棒棒朋友打趣說,要不是拉不下臉,說不定自己能過上好生活呢。
1991年的艷陽下,天橋上沒一點陰影。曾有志未回應朋友,而是從包里取出一張1角錢放進拖著一條腿的孩子碗里,孩子拉著他的手,說道“菩薩保佑你”。他不信菩薩,把一句堵到喉嚨口的話,又咽回肚子里?!拔覓赍X也不容易,只幫得到這點?!?/p>
曾有志許了個愿,只要不生大毛病,就干到六十歲。與此同時,他又許下另一個愿望:要一直都有活路,那樣就能早點攢夠錢回家蓋新房。從此在他的生命中,幾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靠肩胛、背脊和雙手來負擔起。

板板車師傅,作者供圖
抱著這般愿望的不止曾有志一人。在離觀農貿不遠的五里店,一棟三層樓高的磚房里,裝著劉鳳瓊和李勝德的全部家當,不久前,他們把帶上來的一千多塊錢全部上交,從廠家那賒來塑料袋子,袋子堆滿了房間的大部分面積。
住處是堂兄弟介紹的,不算便宜,房間狹小,但好在夫妻倆有敞開嗓門說話的自由。他們住在二樓,樓下住著房東,心思活泛的本地人把多出的房間出租給背井離鄉(xiāng)的外來戶和本地鄉(xiāng)下人。
劉鳳瓊在心里算了筆賬,賣上千個袋子就夠30塊月租,剩下的除去成本、生活開銷就是純收入。她由此覺得日子有盼頭,“在農村,掰指頭一算就曉得谷子熟沒熟,沒熟你拿它也沒辦法。做生意不一樣,你比別人勤快,每天都有錢進包里?!?/p>
憋著一股勁,每天清晨五點鐘,夫妻倆準時醒來,喝碗稀飯或是下碗白水面,隨后各自背著、提著“家當”,穿過好幾條街道,邁向菜市場發(fā)袋子,他們會先去觀農貿發(fā)一圈,再去周邊的菜市場,若是時間充裕還要奔走到其他市場。
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春節(jié)也近了,更是忙的時候,不能歇,一路上極冷,到市場時,劉鳳瓊打著寒顫,眼淚汪汪的。她覺得沒什么,小時候多少次餓著、冷得發(fā)抖都忍過來了,可作為母親,對孩子的思念是難以忍受的。
好些夜晚,李鳳瓊透過窗仰望異鄉(xiāng)的一方夜空,看著月亮變幻,她想起來重慶的時候是12月15號,19號就是女兒生日,應該過了生日再走的。她想,等女兒大些了,把她接到城里來,那時候就從這搬走,租個大點的房子,女兒可以在家里跑來跑去。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久后,劉鳳瓊搬離了五里店。
搬離的原因有些不光彩。那天劉鳳瓊睡得正熟,突然被睡著的李勝德一腳踹醒,她睜開眼,看見房門竟大開著,有道身影試圖提走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子,那些貨值1000多塊。若貨沒了,未來的路也沒了。她當即大吼,抓賊。小偷被驚走,慌忙逃到樓下,沒了動靜。劉鳳瓊也沒去追,她看得真切,那人是房東。
走的那天,房東和她道別,祝她生意越來越好,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她分不清是不是客套,但反正,不管周遭如何變化,她都一直遵循著陳規(guī),“我不去想別人的,別人也莫想拿走我的”。

摸爬滾打幾年后,靠著勤勞、良心和本分,房東那句意味不明的祝愿成真了。劉鳳瓊和李勝德有了一批老客戶,他們出攤最早,在觀農貿,還占據著“當頭攤”,當頭攤位置好,人流量更大,生意也更好,塑料袋賣得最好的時候,一天能掙百多塊。
1998,重慶成為直轄市的第二年,懷揣著七年攢下的七萬塊錢,劉鳳瓊夫妻在觀農貿邊上租了個十平米左右的小鋪子,租金600塊一個月。

劉鳳瓊在和買姜的客人閑聊,作者供圖
7年以來她第一次坐在敞開的店里,看著各式各樣的人涌入觀農貿,周邊冒出來的新奇物件,所有的一切都刺激著她的感官??蓳Q了角色之后,劉鳳瓊依舊沒弄明白眼前景象所預示的東西,只是覺得“大家都更忙了,忙些好啊,日子也會更好”。
2000年過后,時間像是接受了某種指引,越走越快,以至于劉鳳瓊像是奔跑起來一般。2002年,她在觀音橋派出所旁邊的小區(qū)花8萬8,買了套80平米的房。說來奇怪,時隔多年,家里再次遭了賊,同樣是在她突然驚醒時。兩個衣著得體的青年剛撬開門就被她吼跑了,不同的是,這次她不用再搬家了。

劉鳳瓊的塑料袋店,作者供圖
而她沒料到的是,她的生活仰仗著的觀農貿于三年后整體搬遷至盤溪批發(fā)市場。此后多年,這里成為了果蔬、水產、肉類、各類農副產品的大型聚集地,各地的商販都在這里調貨,整個盤溪批發(fā)市場常年處于堵塞的狀態(tài),面包車、三輪車、摩托車、手推車水泄不通,有人開玩笑講這里可能是全重慶車型最全的地方。
沒有人能夠解釋市場為什么生意這么好。有些人說是因為重慶變成直轄市了,有些人認為中國在高速發(fā)展,若讓他們細說,他們就以“想那么多干嘛,有錢賺還不好”的反問回應提問者。
無形的力量幾乎把錢推到了他們面前,市場里的所有人都拼盡全力將其攬入懷中。跟著市場一道搬過來的曾有志,依舊是棒棒,不過大多數時候他是用板車拉大貨,巔峰的一天,他能卸三十噸貨,一噸貨三十塊錢。一角錢的工錢,一角錢的小面成了老黃歷,轉盤天橋上的乞討者也早因重慶下崗潮后無人投錢而藏匿起來。
對于市場的商戶而言,他們正在黃金時代里向陽生長。劉鳳瓊的塑料袋子銷往長壽、涪陵、墊江、開縣........盤溪市場建構出一個哪里都是出口的財庫,換來的是日流水過萬的喜悅。她接連在盤溪和觀音橋買了房子,換上價格不菲的衣服,把自己拾掇得體面,每一處都彰顯意氣風發(fā)。
2011年,她報團去了香港旅游,買了條一萬塊的金項鏈,但她很少戴,那更像是一種憑證。在同時入行的人之中,有的沒撐過早期的奔波,有的在掙錢后,賭博揮霍、重回窮困,只有她倆如當年從鄰水駛往重慶的大巴,雖有顛簸,始終向前。
那是清明上河圖的繁華再現,也是城市大規(guī)模拆建的開端。2014年,觀農貿蔬菜、水果市場搬遷至雙福,整個市場的音量鍵好像被調低了幾檔。接到政府的動遷消息前,劉鳳瓊就聽說了傳言,反復提到的就是道路交通擁堵,城市發(fā)展和產業(yè)轉型升級。后來傳言成了現實,她打電話關切蔬菜水果市場的老客戶,電話那頭傳來的是短暫的沉默,相處了這么多年,早有了感情。

盤溪市場內部,作者供圖
搬遷后,市場并沒有集體頹唐,大多商戶的生意依舊火熱。疫情前,劉鳳瓊又在市場對面租了個門面,想趁著那股熱潮尚未消退之前,趕緊多賺些。
2019年以后,市場的生意漸漸淡了下來,就像那些高光了一二十年的老板漸漸老了一樣。當年那批人感慨疫情下生意難做。劉鳳瓊認為不僅僅是疫情導致的,變化或許在更早前就發(fā)生了,“現在有幾個人逛市場?都是網上買,以前還只是家庭在網上買袋子,現在連店老板都在網上訂袋子,管它質量好不好,價格便宜就行?!彼寖鹤娱_過網店,但效果不理想。
有時她會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店里的袋子,配上一句“歡迎新老客戶光臨”,更多時候,幾乎感受不到她的擔憂,除了在她談起兩個門市和一個庫房的月租加起來有近一萬塊的時候,你能注意到她抿緊的嘴唇,眼睛望著別處。

這種擔憂不專屬于商戶,也傾軋著市場生態(tài)中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市場的搬運工。擔憂也不止是精神上的,更多時候,它是切膚之痛。59歲的曾有志躺在椅子上歇涼,腳擱在陪伴他7年的伙計身上,商戶生意不好,很多個下午他就這樣躺著消磨時間。
說起當棒棒的日子,他笑了笑,“現在市場不需要棒棒了,想吃飯,總得跟著變。4000多塊的電動板車貴是貴了點,但是搬貨省力?!闭f著說著,他問我從哪里來,得到答復后,他又告訴我,以前各地的人都往這里來,現在連南橋寺的好多人都不知道盤溪市場。
老年手機的嗡嗡作響截斷了訴說,是老客戶打來的,喊他晚上7點去長安貨運部卸貨,1000件。掛了電話,他閉上眼睛打盹,好像一個所求不多的智者。但還有好多事情等著他去做,小兒子24歲了沒什么收入,結婚更是遙遙無期,還有剛還了三年的房貸。他現在需要休息,尤其是如今這副軀體,已如年輕時候負著的那根被汗水浸得锃亮的竹棒一樣,在耗盡心力前,菩薩保佑,最好不要出什么毛病。
兩分鐘后,妻子在一旁喊著“上午那家喊送貨喏,到長安貨運部”,他癟癟嘴,“就一點貨,幾塊錢,懶得跑一趟”。雖然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起身跟了上去。
重慶有史以來最炎熱的夏天到來,日子難熬而漫長,被太陽、生計、思緒壓得汗水淋漓的搬運工、貨車司機,選擇沒跟上去,紛紛躲在陰涼處蓄存體力,明軍亦是其中之一。
他是2021年來的市場,在私人物流公司干貨車司機,更久前,他在北碚嘉陵地區(qū)一個礦地當煤礦工人,其后在新疆阿克蘇地區(qū)搞過餐飲,最后一份工作是在某大型機械廠當管理,因不喜領導作風,辭職后經人介紹來了市場。他十分健談,講起了自己過往的人生,他用了兩個詞概括,隨遇而安,隨性而活。

明軍在等貨裝車,作者供圖
但在市場里,他幾乎從不主動和人攀談,感興趣的話題才聊上幾句,聊完后沉默地待在一旁抽煙,“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彼麄兪侵赴徇\工和老板,他不明白富足的老板和勞作的底層工人,為何都沖他抱怨,生活多么艱難,糟糕的是可能會一直這么艱難,最開始他會勸慰對方,“都是因為時代不同了,沒有哪個市場會一直紅火下去”。后來他發(fā)現對方依然如故,便不再多言。

盤溪市場午飯?zhí)?,作者供圖
在談到后面的打算時,他抬頭看了眼市場。“先在這干著吧,就像在漂流,我也不知道這條河會轉向哪里?!币苍S是多年的折騰讓他像個哲人,為自己生命的諸多告別給出了解釋,然后又在這里劃下一個句號。

這座生于1987年,長在新世紀的市場,最鼎盛時,滿足了重慶主城和近郊縣80%以上的蔬菜水果采購需求,為重慶的經濟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句號不等同于終結,漂流是盤溪批發(fā)市場的命運。既然是漂流,那每一次的駐留都昭示著新的出發(fā)。它會抵達下一個終點,然后再緩步啟航。
明軍已經回身,招呼我回去,他要把這批貨送去北碚了,每天下午兩點鐘,他都會在物流發(fā)貨站點,所以不用擔心下次找不見。

明軍在等貨裝車,作者供圖

明軍準備出發(fā),作者供圖
那好,我也要與他告別了。希望下次還能遇到。我在心里暗自祈禱。
再一次相逢,是在8月末,我乘坐輕軌去盤溪批發(fā)市場,經過某站點時,一群年輕人往車上擠,他們的神情就和他們的步子一樣急切。車廂內,一個挑著擔的中年人在涌進來的人潮中護著自己的擔子,等到一切規(guī)整下來了再緩步向前走去。
我突然想起,30多年前,搖搖晃晃的大巴從鄰水駛出,載著一群同樣年輕的人,曾有志,劉鳳瓊和李勝德也在其中,他們擺脫與土地綁定的生活,選擇那條通往廣闊世界的道路,車廂明暗交替,他們年輕的眼睛里,希望與迷惘交織。
如今,抬抬腳從玉帶山站4號口出來,一路向前約九百米,接著右轉,下坡,沿著那條曾通往大千世界的路就可以看到他們扎根半生的盤溪批發(fā)市場。

盤溪市場外部景觀,作者供圖
還未走近,有載著干貨的卡車駛過身旁,花椒的香味撲鼻而來。一聞到這股味就安心了,好像離家許久的旅人聞到了自家的炊煙,我站在原地多聞了一會,隨后走向物流發(fā)貨站點,沒找到明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得知他是送貨去了之后,我又長舒一口氣。
我掉頭前往市場的對面,54歲的劉鳳瓊正坐在店里,塑料袋上擺著電風扇,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有熟人經過店門口向她抱怨天太熱,生意也不好做,不如早點關門回家歇涼。她取樂道,收點太陽過冬。說完,給我看她外孫的照片,說,乖吧,還沒滿一歲。
如同齡的其他婦女一樣,她操心兒子結婚的事,幫著女兒帶孩子,計劃著退休的事 ,她說,“等他接班了我就把這個門市關了,只留市場里頭那個門市,現在生意不好做,白給房租?!?/p>
一個接一個,一代又一代在這里匯聚或遷走,我暗自揣想,想必市場也會發(fā)問,你來了嗎?你何時走?離開盤溪前,我提議拍張照片,劉鳳瓊嘿嘿笑著,臉上掠過羞澀,說老了,不好看。

劉鳳瓊,作者供圖
照片里,她穿著淘寶買的紅色裙子,鮮艷但不刺眼,眼角聚起細細的皺紋,抿著嘴,顯得平靜溫和,背景里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款式較之以前沒多大變化。

盤溪市場外部景觀,作者供圖
回身望去,盤溪市場像一頭靜默的龐然巨物,多少年來,它剝落了亮白平整的外墻,消解了自九十年代刮起的市場經濟的風暴,它的老朋友也如它一般,經歲月淘瀝后變得平和。但是,這副平和的面孔下,既余留著黃金時代的驕傲,又涌動著置身于新時代浪潮的惆悵。
我思索著該如何描述這畫面,忽然想起或許早在1972年,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就給出了答案,“描述今天的采拉,應該包含采拉的整個過去:然而這城不會泄露它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掌紋一樣藏起來?!?/p>
(實習編輯吳爭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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