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限定劇《階梯之間》The Staircase里，警察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It’s always the husband, 即面對女性的離奇命案，丈夫往往是最大的嫌疑人。那么，當情境反轉(zhuǎn)，如果丈夫離奇死亡，妻子是不是最值得懷疑的？法國犯罪懸疑電影《墜落的審判》(anatomy of a fall) 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該片自去年上映以后，引發(fā)頗多關注，并先后獲得金棕櫚獎、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等，想象中的阿爾卑斯山腳下半隱居式田園牧歌生活，揭開了它困窘的一面。

你相信什么，答案就是什么

一家三口，居住在山間的一所破舊老木屋里，人煙罕至。夫妻倆都是作家，妻子比丈夫成功，還是雙性戀。11歲的兒子因為一場事故，雙眼近乎失明。有一天兒子遛狗回來，發(fā)現(xiàn)父親倒在雪地血泊之中。若非他大聲疾呼，在木屋睡覺的母親甚至“毫無察覺”......其后，就進入到庭審環(huán)節(jié)，因為基本排除了外部作案的可能，所以妻子成為最大嫌疑人。

其實直到結(jié)束，影片也沒有給觀眾一個明確的“交代”，沒有清晰的還原出“真相”。它仿佛成了羅生門，相信什么，答案就是什么。對懸疑推理愛好者來說，不容易獲得滿足。

在犯罪懸疑的故事框架下，它更多呈現(xiàn)的是“婚姻關系”：丈夫和妻子的真實關系，他們愿意向外袒露的部分，和外界挾帶偏見與自身經(jīng)歷加以解讀的方式，以及，近年來開始被關注到的幽暗議題——夫妻之間除了相互扶持，是否也有可能是消耗-供養(yǎng)的零和模式？

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南嘈牌拮邮菬o辜的，正如最后一場庭審中，關鍵證人兒子說：“如果我想象我媽媽殺了他，我沒法理解，但如果我想象我父親自殺，我想我能理解?！边@種代入感不僅是身為女性，而且是身為東亞女性，對 “如何掙脫婚姻牢籠”的經(jīng)驗判斷。簡而言之，就是“沒必要”。

想想東亞影視劇里的“殺夫案”，多半與家暴和精神控制有關，而《墜落的審判》里女強男弱，不至于，完全不至于......可是這與影片中檢察官、警察、心理醫(yī)生、血跡分析專家的推斷大相徑庭。他們認為，一個妻子完全可能因為憤怒、“掠奪”、出軌，而殺害一個時運不濟但從未放棄自救的丈夫。并非巧合，這幾個角色都是男性，他們對于女性戕害男性，似乎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看多了國產(chǎn)和韓國影視劇，我的恐懼卻是完全相反的。比如法庭里公布了一段錄音，是丈夫死亡前一天兩人爭吵實錄，前半段用了閃回方式，配了畫面，最后的摔玻璃、毆打和嗚咽卻只有聲音沒有畫面。我很自然地認為這是身高一米八的丈夫在毆打妻子，看吧，他不僅嫉妒妻子的成就，把自身的失敗歸咎于活在妻子的陰影下，還有暴力和自毀傾向！

結(jié)果，法官要求妻子解釋這段聲音所對應的事情經(jīng)過，妻子是這么說的：她摔掉了酒杯，走上前打了丈夫一巴掌，然后丈夫用力握著她的手臂，導致淤青，掙脫以后，丈夫開始自殘，拍打自己的頭和臉，后面開始捶墻。

作為“弱勢”一方，丈夫的控訴讓我想起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一個普通女性結(jié)婚以后的處境明明很糟糕，擺在臺面又仿佛不值一提，讓人懷疑是她能力不行。《墜落的審判》將這一困境丟給了男性。

但要讓我不帶性別色彩的同等體諒這位丈夫，似乎很難做到。畢竟影片中，妻子做出了幾乎同等的犧牲，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是丈夫的、而非妻子的家鄉(xiāng)；畢竟，兒子出校門被摩托車撞的那天，本應該是丈夫去接他，卻因為寫在興頭上忘了。

所以，不僅影片中幾個關鍵人物：法官、檢察官、心理醫(yī)生對丈夫和妻子的觀點是建構的，作為觀眾的我們，觀點也受到過往經(jīng)歷和世界認知的影響。

雖然從事實和統(tǒng)計上看，世界任何地區(qū)，但凡涉及夫妻謀殺的，總是丈夫殺害妻子的案例居多，但這好像并不妨礙人們對妻子謀害丈夫“印象深刻”，潘金蓮謀害武大郎的故事流傳至今，它所激發(fā)的是人們對水性楊花的妻子深深的恐懼和防備，而丈夫謀殺妻子或許正因為更常見，反而歸入統(tǒng)計學了。

夫妻之間有可能相互嫉妒嗎？

《墜落的審判》中，夫妻最直觀的矛盾，是丈夫沒有如自己預期般的在寫作領域取得成就，而妻子的寫作生涯看上去并沒有太多受到實際生活困擾，相反，她將生活視為靈感源泉。

從理性角度看，丈夫顯然應該大力支持（至少不拖后腿，不反對妻子出差為小說做宣傳），妻子名利雙收了，也能減輕家庭負擔，丈夫不就有更好的條件進行創(chuàng)作嗎？

但他顯然不這么想。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他將妻子的成就理解為一場“掠奪”，掠奪了他的時間，掠奪了他的創(chuàng)意。這讓我想起多年前一位在鼓浪嶼開民宿的已婚老板娘的玩笑話，首先她承認自己在做喜歡的事，也感覺幸福。其次她說“幸福的婚姻是以另一方的不幸為代價的?！?/p>

前段時間，耶魯大學宗教研究系博士陳朗的一篇悼文為我們揭示了夫妻關系復雜的一面，她對丈夫徐曉宏的感情當然是真摯的，但斯人已去，回顧自己為了家庭所做的努力和妥協(xié)，她也沒有掩飾那些心底的遺憾。

沒錯，它終究來說是結(jié)構性問題，但一個結(jié)構是無法作用于具體的人的，只有結(jié)婚了，通過伴侶，你才能感知到結(jié)構的壓力，而這時你又怎么分得清楚結(jié)構和人呢？

所以，夫妻之間有可能產(chǎn)生嫉妒心嗎？隨著女性深度參與社會分工，并在家庭以外獲取了更新、更宏大的意義感，我認為這種競爭心理是有可能的，尤其是同行夫妻之間。

過去，一位女性在家相夫教子，丈夫出人頭地了，別人往往夸她“嫁得好”、“旺夫”，如果把婚姻理解為一場天使投資，那么該名女子嫁人的目的和最終結(jié)果一致，路徑清晰，此種說法倒也成立。

現(xiàn)代婚姻雖然并沒有逃離初衷，即通過夫妻倆人或兩個家族的結(jié)合，來共同抵御未知風險，創(chuàng)造美好未來，但降低了傳宗接代的意義。這樣的婚姻模式在我看來更像是創(chuàng)業(yè)合伙人，如果不能步調(diào)一致，一方的進步客觀上就會造成另一方的相對落后——即使不是物質(zhì)生活的落差，也會是心理落差。

從這個角度看，“夫妻雙方要保持步調(diào)一致”，不僅僅是相處之道，也是一種博弈之道。

令人生厭的吵架，迷人的戲劇效果

如果要列舉世界十大精神酷刑，夫妻吵架（不是拌嘴）當位列其中。

情侶吵架時頭頂上方始終懸掛著“分手”之劍，吵得不好就分手，吵得好還能進一步拉近心靈的距離?？墒欠蚱薏煌?，夫妻爭執(zhí)如同困獸猶斗，但凡沒有走到離婚那一步，都是“下死手”要贏過對方。

《墜落的審判》里，面對丈夫翻來覆去的控訴，妻子的回應更像是我們所熟悉的“死理性派”丈夫風格：

丈夫說都是我在照看兒子，沒有時間寫作，妻子回應，我之前就提議送他去學校了，是你非要在家里教，我承認這是一個慷慨的付出，但我也做了我應該做的。丈夫說你一星期才接他一次（統(tǒng)共上兩天學）。我本來打算慢慢辭去教職專心寫作，結(jié)果現(xiàn)在修屋子的貸款都困難，妻子說，是你非要搬回法國的，認為在這里沒人打擾我們寫作，我們是在你說母語的地方......

“但你說的是英語，我總是受制于你的需要！”“我的母語是德語，這就是英語作為中間語言的用處。”“你總是讓別人都屈從于你！”“你和我翻來覆去爭論的這些時間，早可以拿來寫作了”。

然后丈夫又拿妻子的出軌說事，妻子說那不是出軌，當時我們都面臨著很大的壓力——可以想象，這些談話早在事情發(fā)生時談論了無數(shù)次。

英美合拍電影《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 里，查理（Adam Driver飾）和妮可（Scarlett Johansson飾）的爭吵也令人印象深刻，吵到最后，兩人痛哭流涕，查理用拳打墻，妮可語無倫次，想象一下小孩抽風一般的哭叫聲，差不多就是他們的狀態(tài)。

看，夫妻吵架就是這樣混亂不堪，將事實、感情和觀點緊密纏繞在一起，為了壓過對方，隨時可以更改自己的人格與立場，無論是吵一小時還是吵一天，總是會回到問題的起點，但血槽已經(jīng)空了大半。

美劇里時常聽到的臺詞是“we need to talk”，看多了我總想笑，如果talk有用，哪來的離異和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