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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賢︱如何書寫越洋的名人祖輩
近來相繼遇到三位越洋尋覓他們祖父母資訊的人:徐志摩的嫡孫徐善曾(Tony S. Hsu),凌叔華的外甥孫女魏淑凌(Sasha Su-ling Welland)和鄧嗣禹的外孫彭靖。三人的家庭背景各異,但有共性,也是近百年來不少華人知識分子家庭共有的現(xiàn)象,就是祖輩一生在兵荒馬亂中度過,做了些無奈的抉擇;父輩首當其沖,大多相當壓抑;到孫輩才有閑情去嘗試填補幾代人認知和感情上的裂縫。他們對祖輩已相當陌生,主要通過各種文本認識祖父母,并把資料整理付梓。他們的書反映了各自的視野和寫作動機。
2018年5月4日,離1919年的“五四”事件整整一百年,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辦了一個饒有興味的“新月研討會”,主辦人是在香港生長的英文系教授張敬玨,焦點是中國二三十年代的新月社與英國百花里(Bloomsbury)社團的關(guān)系。我被邀談胡適與徐志摩,因而認識了徐善曾和魏淑凌。10月,北加州硅谷的“谷雨書苑”有個活動,介紹彭靖寫他外公鄧嗣禹的新書,邀我參加,因而認識他。
要諒解徐志摩
徐善曾說他在紐約州成長時,家里飯廳掛有一幅祖父戴圓框眼鏡穿中式長袍的照片,和他穿西裝從事工程的父親,以及穿T恤課后送報賺零用錢的自己,感覺上很隔閡。他首次萌生認識這位祖父的意愿是讀大學時,漢學家白芝(Cyril Birch)來校談徐志摩和英國小說家哈代,有同學把傳單遞給他,笑問此Hsu某人是不是他的親戚。徐善曾得耶魯大學博士后在科技界任職,退休便到世界各地追蹤他祖父的足跡,搜集資料,和學者交談,替祖父作傳,2016年自費出版了Chasing the Modern (中譯為《志在摩登》,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書中穿插著徐志摩生命中重要人物與地點的簡介與照片,附有一張年表,并收錄了加州大學奚密教授對徐志摩的評論以及徐志摩一些英譯的詩文。

徐善曾在上海出生,小時和三個妹妹是祖母張幼儀帶的,1949年跟她去香港,輾轉(zhuǎn)抵達美國和留美的父母團聚。相信他為祖父作傳,多少是回應(yīng)他表妹張邦梅十年之前出版的Bound Feet & Western Dress(中譯為《小腳與西服》,黃山書社,2011年)。張邦梅是張幼儀哥哥銀行家張嘉璈的孫女,在康州成長,九歲第一次見張幼儀時,聽說這位姨婆離過婚,從香港移民來;在大學中國歷史課本上赫見張幼儀的名字,才知道這一離婚事件曾轟動了全中國,于是請姨婆敘述她的經(jīng)歷,因完全從張幼儀的角度講徐志摩,未免有欠公允。徐善曾不懂中文,傳記自然有其局限,譬如寫與徐志摩只曾晤面的羅素,篇幅比十年密友胡適大,但他力求呈現(xiàn)一個較全面的徐志摩,試圖諒解這傷害過他祖母的祖父。徐善曾在5月的會上說:他走盡祖父去過的地方,始終覺得祖父不可捉摸,直到發(fā)現(xiàn)徐志摩陪同印度詩人泰戈爾訪日時有數(shù)分鐘的影片,看到祖父臉上生動的表情,從容走路的姿態(tài),才感到尋到他了。

凌家的兩個版本
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人類學的魏淑凌,2006年出了一本關(guān)于她外婆凌淑浩與姨婆凌叔華的書,A Thousand Miles of Dreams: The Journeys of Two Chinese Sisters。因虹影寫的《英國情人》(又名《K》)以凌叔華的跨國婚外情為藍本,在中國鬧了官司猶有余波,于是此書的中譯本(《家國夢影:凌叔華和凌淑浩》,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很快便面世了。

魏淑凌的外曾祖父是清末民初名士凌福彭,外婆凌淑浩比姨婆凌叔華小四歲,但聰明過人,1921與姐姐同時進燕京大學,在燕大讀了一年即轉(zhuǎn)入?yún)f(xié)和醫(yī)學院,尚未畢業(yè)就考獲清華獎學金到美國深造,成了產(chǎn)科醫(yī)生。她和發(fā)現(xiàn)麻黃素的著名藥理學家陳克恢結(jié)婚,和丈夫一起研發(fā)藥品,活到一百零二歲在舊金山去世。姨婆凌叔華則熱衷文藝,燕大未畢業(yè)已在《晨報》發(fā)表小說,徐志摩認她為知音。她嫁了北大教授陳源(西瀅),二戰(zhàn)后與丈夫到英國定居,繼續(xù)寫作畫畫,到各國舉辦個人畫展,曾在新加坡和加拿大教中國文學;回北京定居數(shù)月后于1990逝世。
魏淑凌自己的父親是加拿大白人,相貌并不似華裔,在美國中部一個華人稀少的小城長大。當?shù)刂饕姆N族分歧是黑人和白人,她理所當然視自己為白人,逢年過節(jié)到外公外婆充滿中國古董的家時感到仿佛在舞臺上演戲。她到了加州斯坦福大學讀書后,常就近去看外婆,聽外婆講中國的種種,便興趣勃勃地加入該校華人同學會,卻被譏為冒牌華人,令她很困惑。后來她到了英國和姨婆的女兒陳小瀅聯(lián)絡(luò)上,看到姨婆聲稱為自傳的Ancient Melody(《古韻》),才知道凌家的歷史有完全不同的版本,于是發(fā)憤發(fā)掘凌家的真相,前后到了中國三次,走了許多外婆姨婆到過的地方,并學會講普通話,看簡單的中文,然而感到真相仿佛是脆弱的標本,總在顯微鏡下瓦解。

外婆說凌家發(fā)跡主要是因為她曾祖母開拓了一個花生園。姨婆則說凌家本來是廣東番禺的海盜,這曾祖母是從洋人船上劫來的“黃毛太”。外婆說她家四姊妹之外只另有個早逝的弟弟。姨婆在《古韻》里卻說她們的父親凌福彭除發(fā)妻外有五個妾,共生了十二個兒女,她們母親是第三個妾;還說這妾出自書香人家,被拐賣到富有的潘家當女兒養(yǎng)大,拒絕嫁舊金山暴發(fā)戶為妻而寧愿做凌福彭的妾。大概為了凸顯自己天真,姨婆把自己的出生年和外婆調(diào)換了,讓自己排行最小。魏淑凌看了《古韻》盤問外婆,外婆說她沒讀過姐姐在英國寫的這本書,只說姐姐總嫉妒她作為老幺特別受寵,而且為討好父親老抹黑她們的母親。然而她九十八歲那年有一次和女婿——即魏淑凌的父親——單獨進餐時,說她的生母曾是個在畫舫上服務(wù)的妓女。
魏淑凌小時父母臥房掛了一對穿前清朝服正襟危坐的夫妻畫像,外婆告訴母親這是她的祖父母;有一天有位華裔朋友來訪,母親出示這兩幅畫,客人大笑說:“這哪里是你的祖父母,這種畫像到處買得到!”令她母親感到終身都蒙騙。陳小瀅告訴魏淑凌她的母親也犯這毛病,家里一本畫冊里有幅自畫像,是位樹下穿白長袍的老人,她母親告訴她這是位遠親,卻對外宣稱是她父親的外公。
魏淑凌仰慕外婆和姨婆的才能、毅力和勇氣,但怪外婆自己叛逆,當媽卻成了個虎媽,對兒女異常嚴厲,不準越雷池一步,而且身受白人的歧視卻歧視黑人。她同情姨婆,但怪她把丈夫置于很不堪的境地。外婆和姨婆各自的女兒都訴說她們未曾感受到母愛的溫暖。有趣的是:陳小瀅質(zhì)問她父親為什么不離婚,陳源(西瀅)答道因為凌叔華確是位才女。
魏淑凌相信外婆隱瞞一些真相,是因她決定長居美國后執(zhí)意做個普通美國人,雖然不時向當?shù)厣鐣榻B一些中國藝術(shù)和風俗,但不愿背負太多的文化包袱,若要為舊家庭的妻妾制度辯護有理也說不清。她認為《古韻》里許多內(nèi)容有史料可證實,但事情一經(jīng)姨婆渲染,往往面目全非,有聳人聽聞的嫌疑。而外婆和姨婆的敘事各以己為主角,很少吻合,卻共同刻畫了一幅民初兩個女子如何在逆境中替自己開辟了新天地的示意圖。
魏淑凌追蹤外婆的人生歷程,動機是尋覓自己家庭背景中遺落的中國這一塊。正因自己母親已完全西化,她在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中時時有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興奮。她抗拒把事情簡單化,涉及的事物那么復雜,她不時又忍不住從社會學的角度審視各種現(xiàn)象,傾向于把所知道的合盤托出。如她談凌福彭應(yīng)試,便評論中國的科舉制度,并以康有為與他進士同榜為新線索,探究晚清社會的變遷以及當代女子面臨的種種限制,某學者如何說等等,連帶想象凌福彭的祖母作寡婦怎樣治理產(chǎn)業(yè),所以書顯得有些散漫。
多維度的鄧嗣禹
鄧嗣禹1905年出生于湖南農(nóng)村一個小康家庭,父親是位相當有見識的邑縣童生,悉心教養(yǎng)聰穎過人的獨子。鄧嗣禹十六歲和一位遠親成婚,十八歲考上衡陽縣立中學,繼而考入燕京大學歷史系,師從鄧之誠、顧頡剛和洪業(yè),順理成章地進入燕大研究院,得碩士后留校任歷史系講師。眾所周知,鄧之誠是位杰出的老派學者,對清史尤其熟稔;顧頡剛是疑古派的,主張古史層累說;洪業(yè)以利用西方學術(shù)工具治學著稱;難得的是這三位燕大歷史教授能互相尊重,讓學生可安心自由汲取各自所需的養(yǎng)分。
在燕大的約十年間,鄧嗣禹當了歷史學會主席和《史學年報》主編。他關(guān)于中國歷來考試制度的畢業(yè)論文后來得國民政府考試院出版,所發(fā)表的文章包括《周公史變考演》《唐代礦物產(chǎn)地表》《中國印刷術(shù)之發(fā)明及其西傳》《行省的意義與演變》《城隍考》《燕京大學圖書館目錄初稿·類書之部》等,可見著作之勤,涉獵之廣。同時,洪業(yè)派他編纂《〈太平廣記〉篇目及引得》,他又和獲哈佛燕京社獎學金在北平進修的畢乃德(Knight Biggerstaff)合作,編了一本給西方學者用的中國參考書目錄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Selected Chinese Reference Works,分門別類地點評了六百多種中國參考書目。此書一直到七十年代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的《中國歷史研究手冊》面世,是西方研究中國的學者不可或缺的工具。
1937年,曾在中國傳教、當時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任職的恒慕義(Arthur Hummel)和房兆楹、杜聯(lián)喆夫婦合編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清代名人傳略》)。房兆楹和杜聯(lián)喆在燕大曾編《三十三種清代傳記綜合引得》, 推薦曾和他們共事的同學鄧嗣禹來美幫忙。鄧嗣禹第二年即獲哈佛燕京獎學金到哈佛讀博士,師從費正清,還和費正清合作發(fā)表三篇論文,關(guān)于清朝公文傳遞的方式、清代檔案及各種公文的類型與作用,以及朝貢關(guān)系的管理與運作——解決了費正清與其他西方學者研究清代外交史的疑難,后來結(jié)集出版。
鄧嗣禹1942年獲博士后到芝加哥大學任教,遇上美國參戰(zhàn),亦兼管該校遠東圖書館業(yè)務(wù),并負責該校替美國陸軍軍官辦的中國語言文化訓練班編了數(shù)本現(xiàn)代漢語教科書。他戰(zhàn)后應(yīng)胡適之邀到北京大學歷史系教了一年書,回美在芝加哥大學繼續(xù)任教兩年,在哈佛任教一年,最終在印第安納大學落腳,一直到1976年退休,為該校創(chuàng)建了東亞語文系,也在其圖書館設(shè)立了東亞書籍部。
他二戰(zhàn)后陸續(xù)發(fā)表太平天國和稔軍的論述,又和費正清、房兆楹、孫任以都合作撰寫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 A Documentary Survey, 1839-1923(《中國對西方的反應(yīng):1839至1923 的文獻綜述》)——英譯并評點了曾國藩、李鴻章、梁啟超、張佩綸、譚嗣同、張之洞、總理衙門、太平天國、義和團等文獻,讓西方學者有這些第一手資料。其他的著作包括把李劍農(nóng)1948年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修訂并譯成英文,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譯成英文,編了一本中國秘密社會與平民起義的書目,晚年還和燕大同學周一良、王鐘翰合作寫《鄧之誠先生評傳》。
鄧嗣禹1953年和一位曾在哈佛圖書館任職的白人女子結(jié)婚,養(yǎng)育了三個女兒;他入了美國籍,踴躍參與美國各種學術(shù)活動;然而中美斷交斷郵之后仍通過香港一位朋友和國內(nèi)家人保持聯(lián)絡(luò)。因發(fā)妻不識字,他寫信給女兒同蘭,告訴她在美國有個妹妹叫中美——華美、愛美接踵而來。他1955年到日本訪問期間,安排和已考入湖南師范大學的同蘭在澳門和香港相聚十多天,想把她帶到美國,說母親和妹妹仍由他匯錢養(yǎng),但同蘭不愿走。1972年中美關(guān)系解凍,鄧嗣禹跟第一批美國華裔歷史家訪華時,同蘭已被調(diào)到北大荒,已有丈夫子女,攜著母親、妹妹和五歲的女兒彭麗乘火車到北京華僑大廈見父親,鄧嗣禹又提起帶她到美國的事,同蘭雖因海外關(guān)系吃了許多苦仍不愿跟父親走。十年后的1983年,鄧嗣禹寫信給同蘭表示有意到北京定居,說可在國內(nèi)替祖國辦點外交,但須有親人在北京工作或求學就近照顧。同蘭馬上向有關(guān)部門申請,未果。又兩年后,鄧嗣禹參加學術(shù)會議最后一次到中國。翌年政府落實僑務(wù)政策,把他在家鄉(xiāng)的房子退賠,鄧嗣禹寫信和同蘭商量后,把房屋捐贈給家鄉(xiāng),另從美國匯了一筆錢建造小學,取名遺德小學紀念先父。
鄧嗣禹1988年在印第安納州去世后,有數(shù)篇評論他學術(shù)成就的文章。費正清寫的訃告特別稱許鄧嗣禹編撰的各種參考書,說與他合作的西方學者都受益于他淵博的學問和豐沛的精力。他說,鄧嗣禹總那么樂觀、有禮、勤奮,是個儒者,又是個好教師和基督徒紳士。

彭靖的《塵封的歷史——漢學先驅(qū)鄧嗣禹和他的師友們》(壹嘉出版,2018年)是部文集,文章不全和鄧嗣禹有關(guān),但大多數(shù)講他的學術(shù)生涯,和費正清的關(guān)系,與楊聯(lián)陞、錢存訓、裘開明等華裔學者的友誼,以及與胡適、費孝通、金岳霖等在美國的過從??上ё髡卟粎捚錈┑靥幪幫癸@他外公的成就和影響力。鄧嗣禹的確是位美國漢學的先驅(qū),然而學術(shù)是后浪推前浪,夸張其詞,可信度便打折扣了。
原來彭靖和他姐姐彭麗三年前已出了一本“紀念鄧嗣禹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的書,書名是“一代英才鄧嗣禹”(哈爾濱出版社,2015年),提供鄧嗣禹家庭背景與成長過程,爬梳了他一生大事,并穿插他燕京師友如鄧之誠、顧頡剛、洪業(yè)、王鍾翰、周一良、翁獨健等的軼事??上Т藭撕蟀胝勦囁糜淼闹黠@得凌亂外,還落入某種傳記的套路,許多地方加入虛擬情景,如鄧嗣禹知悉考入燕大時,“全家歡呼起來,長姐,二姐,大妹,小妹,頓時都歡天喜地,嘴咧得如同一朵朵綻開的荷花,久久地合不來……”(24頁)又往往把作者想當然的思緒塞入傳主的腦海,比如描述鄧嗣禹1972年在同蘭的陪同下到了北京大學,即說“當他看到那些舊物時,眼前好像又出現(xiàn)了一隊隊游行的隊伍,耳邊好像又響起此起彼伏的愛國口號。突然,他渾身一震,好像又聽見那罪惡的槍聲:使他想起了好友彭廷拜,這及時舉世震驚的‘三一八’慘案,往事不堪回首”(101頁)。鄧嗣禹置身于燕京大學原址、“文革”中蕭條的北大校園,一定五味雜陳,掠過心頭的未必是“三一八”慘案好友犧牲的事。然而,當讀者顧及鄧嗣禹那“一代英才”的故事下,隱含著無數(shù)揪心的小故事,包括同蘭不愿拋棄生病的丈夫、幼小的兒女和無助的母親與妹妹跟父親走的故事,牽扯的糾結(jié)那么盤根錯節(jié),而作者的臆想也是他們理解外公的一種努力,就不忍苛責此書把他過度簡單化,只有一個旋律了。

彭靖和他姐姐完成《一代英才鄧嗣禹》后,帶了他母親同蘭以及妹妹參觀外公曾任職的印第安納大學和芝加哥大學,訪問了美國國會圖書館,讀了許多和他外公有些關(guān)系的名人的傳記,到處搜集他們的資料,把一樁樁軼事趣事連串起來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今年結(jié)集為《塵封的歷史》。
我曾和鄧嗣禹在美國的第二個家庭有短暫的接觸。洪業(yè)1980年末辭世,哈佛次年舉辦了盛大的追悼會,劉子健、王伊同、鄧嗣禹等都來了;房兆楹、杜聯(lián)喆、陳觀勝大概也參加了,可是人多我沒注意到。難得的是周一良和鄧懿恰巧在美國,燕大同學相聚非常熱鬧。其后鄧夫人瑪格麗特曾寫信向我打聽某人的下落,他們美麗大方的幺女也曾到東岸看我,回想起來她們知道我正替洪業(yè)作傳,說不定以為可從我口中探聽鄧先生國內(nèi)家庭的詳情,我當時卻一無所知。鄧嗣禹師友中知悉他在國內(nèi)有妻女的大概不多,他逝世時印第安納大學的同事在校內(nèi)刊物上發(fā)的通告按例談及亡者家人,只列了Margaret Henriques與三個女兒的名字,說他們夫婦倆精于廚藝,很好客?!秹m封的歷史》里沒提及鄧嗣禹在美國組織的家庭,只在他一封1978年寫給楊聯(lián)陞的信中無意透露:“今年七月廿六日,是我們廿五周年的結(jié)婚紀念,承您們夫婦作證婚人,永志不忘。”(184頁)書的頭幾頁刊了許多照片,一張是周一良和鄧嗣禹1982到匹茲堡訪王伊同一起拍的,并排的五人中兩位是風韻猶存的婦人,竟沒標明是誰——那不是瑪格麗特和鄧懿嗎?《一代英才鄧嗣禹》輕描淡寫地交代了這第二段婚姻,確指此照片內(nèi)的婦人是周夫人和鄧夫人;文中卻把瑪格麗特誤為瑪麗亞,并聯(lián)想鄧先生去世后瑪麗亞經(jīng)常到教堂祈禱,求神保佑他的神靈在天堂過得幸福和快樂(144頁)。
民國時期中國文人納妾還相當普遍,聽說鄧之誠也有妾。鄧嗣禹第二次婚姻是否因發(fā)妻只生了女兒而求子心切?他是出于無奈還是坦然要享齊人之福?重婚在美國是犯法的,他如何向瑪格麗特開脫?他1983年突發(fā)奇想要到北京定居,打算如何處理兩位都仍健在的妻子?其實這兩部書最精彩處是幾段直接引述鄧嗣禹的話,所展現(xiàn)的是個隨遇而安而極風趣的學人。人生充滿偶然的際遇,抉擇往往是權(quán)宜之計。《一代英才鄧嗣禹》強調(diào)他時時心懸祖國,對他的發(fā)妻充滿歉意;看來鄧嗣禹在那處境下,只有把自己極端間隔化(compartmentalize),才能維持較平和的心態(tài),伸展他的學術(shù)抱負。他可能像不少有成就的男人一樣,有高度的應(yīng)有權(quán)益感,把別人的犧牲——尤其是家里女人的犧牲——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結(jié)語:傳記的功用與欣賞
我們讀傳記,是要知道傳主是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了什么事,環(huán)境怎樣造就他或讓他受挫,他的影響如何。傳記由親屬寫,一般的長處是作者對傳主的感情特別深厚,往往有獨家材料,短處是難以客觀,因作者不但企圖為傳主定位,無形中也為自己定位,呈現(xiàn)傳主,也呈現(xiàn)自己的身世。所有的傳記都受限于作者的視野,跨文化的傳記尤其如此,往往如用遠鏡頭拍攝電影,角度很大,而細節(jié)模糊不清。
然而,傳記另有個功用,就是把我們帶到當年的場景?!吨驹谀Φ恰氛凵涞氖侵袊癯跷膲?,《家園夢影》的時間和地理跨度都比較大。徐志摩雖到過許多地方,卻都相當短暫,凌家姊妹則大半生在國外度過。因此《家園夢影》折射了女性知識份子在中國和美國的處境?!秹m封的歷史》主要講燕京、哈佛、芝加哥、印第安納等幾所大學的華人學者和研究中國的西方學者,折射了二十世紀中美學術(shù)交流史。
傳記不但反映歷史,也反映作者。畫家取什么角度用什么顏料勾勒一個人,以什么背景來襯托他,都影響我們對畫中人的印象。這些選擇可能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也可能是下意識的。有些時候,畫的裱工或被嵌入的框架比畫的本身都更有趣。因徐善曾只懂英文,所以他主要把徐志摩置放在倫敦百里花社團的語境內(nèi)。魏淑凌替外婆和姨婆作傳的驅(qū)動力是紓解自己的文化認同問題,所以側(cè)重寫她們?nèi)绾芜m應(yīng)英美社會。彭靖和他姐姐從小感到遙遠的外公近乎神奇,便用耀眼的色彩描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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