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原創(chuàng)劇本影視改編最大的難點在于“忠于原著”，無論在當下的環(huán)境里原著適不適合影視化，只要改動幅度偏大，編劇靜等挨罵，打著“正午陽光”這塊招牌也不例外。正在播出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下稱《知否》）便是如此。

“關心則亂”的同名網(wǎng)絡小說是網(wǎng)文界“宅斗種田文”中的代表作，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穿越到“大周”的人民法院書記員，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成年幼喪母庶出女兒后求生欲盡失，在妾室林氏的刺激下決定活下去，且要活成出彩中國人。

小說的兩大要點其一是“種田”，架空的大周仿照明清建構制度禮序，家族內部交往及吃穿用度等方面的設計參考明清小說，作者會在每章每節(jié)后大量做名詞解釋，雖說不專業(yè)也不嚴謹，卻也不影響小說本身優(yōu)劣。

其二是“宅斗”。作者在序言中自述創(chuàng)作動機來自簡·奧斯汀的《曼斯菲爾德莊園》，一個十九世紀家長里短的莊園男女婚戀故事。女主角范尼寄人籬下，兩個表姐高傲任性，傾慕的對象一開始也不傾心于她，折騰一番之后才有百年好合?？赡苁且驗閰⒖肌都t樓夢》加上“哥哥妹妹”的叫著，《知否》或許很難讓人想到遙遠英倫的“曼斯菲爾德莊園”，只能想到“大觀園”。不過，在“宅斗”這個領域里，《知否》和《紅樓夢》之間也就隔了一打《大宅門》吧。

馮紹峰飾顧廷燁

小說的女主角重燃求生欲之后，故事基本可以被看作一個現(xiàn)代玩家親身操縱游戲角色以厚黑學為作戰(zhàn)方針大戰(zhàn)各路非玩家角色，最后獲得不錯成績的故事。小說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在處理人物時心態(tài)和行動不一致、邏輯和做法不自洽的問題。女主角“扮豬吃虎”得益于幼小的身體里住了成年現(xiàn)代女性的靈魂，她也看得清身處這個時代“得益的，大體是男人，而吃虧的，多是女人罷了”，但面對危及自身利益時會毫不猶豫地犧牲無辜陌生女性，也不同情有瑕疵的受害人。比如建議大姐給公公納妾制約婆婆，再比如不好惹的郡主被凌辱致死想到的卻是國公府的男主人被戴綠帽子了……

細化到舉止行為上，小說女主角的厚黑學玩法大概也會引人微詞。所謂“厚黑”就是“心黑臉皮厚”，寫作《厚黑學》一書的李宗吾認為項羽失敗原因在于“婦人之仁，匹夫之勇”，小說女主角在早亡的衛(wèi)小娘身上看到了“婦人之仁”，心有所忍，根子在于心不夠黑；在主母王氏的身上看到“匹夫之勇”，受不得氣，根子在于臉不夠厚。其實這個厚黑游戲中第一個出場的勝利者是林氏，心黑臉皮厚，但氣焰又太盛且不知收斂。女主角則是厚黑學的集大成者，身體力行實踐“空、貢、沖、捧、恐、送”厚黑六字真言。

劉琳（右一）飾王若弗

“空”即別無他求，小說女主角無心詩書，專攻嫁人用得上的本事；“貢”即逢場作戲，善于投機鉆營，例如小說中投老太太膝下那番看似樸拙實則心機的言辭；“沖”要關鍵時刻語出驚人，比如在學堂上就“立嫡”的發(fā)言；“捧”要懂曲意逢迎；“恐”要拿到上位者的要害，女主角把家中各個人物看得明明白白；“送”要懂得請客送禮，例如給家中考生送護膝。

厚黑學主張真小人比偽君子更好、潛規(guī)則才是真規(guī)則、溜須拍馬也是一門藝術，被世人詬病卻又經(jīng)久不衰、花樣翻新、長存于世，問題可能就在于它在許多時候可被視為不得勢者向上攀爬的“生存技巧”。小說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影視劇也是，不同之處在于影視劇需要迎合市場，小說允許女主角厚黑學游戲，發(fā)動技能“一鳴驚人”莊學究好感加五、父親好感加一發(fā)動技能“請客送禮”王氏好感加一、嫡出哥哥好感加一，曼娘上線觸男主角母親劇情……電視劇不行。

除非想把電視劇變成第二部《娘道》，否則別指望觀眾會容忍電視劇里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發(fā)表“讀書無用論”。換句話說，當代古裝劇最大的看點就是現(xiàn)代女性意識配合卓越生存技巧在封閉環(huán)境中大殺四方，然而《知否》原著小說講的不是這個。

趙麗穎飾盛明蘭

《知否》兩位編劇曾璐、吳桐在原著基礎上做了很大刪改，大幅度簡化調整了人物關系，在保留小說基本情節(jié)和人物基本性格的基礎上，改編了人物的觀念和行為，相當于同題目的同人文。改編削去了小說中許多厚黑的部分，同時也就削弱了人物和故事。

“種田宅斗”看點之一在于還原古時風貌，電視劇將參考明清虛構出的“大周”具象化為北宋，穿著禮儀諸多說道被內化，類似主母王氏為兒子趕考準備用度的場景也點了“種田”的題，但畢竟寥寥數(shù)筆。對于多數(shù)不熟悉古代社會文化的觀眾而言，能不能督促讀者在劇外下功夫，決定了這部劇在制作水準上的口碑。

朱一龍飾齊衡

當然，《知否》最大的看點還是表面云淡風輕一句話，背后曲折迂回的諸多盤算，故事在行為和言語下面。《瑯琊榜》表現(xiàn)得直白，口碑就好，《知否》掖著藏著不點破，要求觀眾前面聽主母念叨帶入考場內的東西不能帶字，后面就要明白女主角為什么要在送心上人的護膝上繡一個元寶。女主角多數(shù)時間里都忍而不發(fā)，反而把戲拱手讓給了說破無妨的配角們。劇播過了七分之一，觀眾不難感知劇中一出戲誰臺詞多誰表現(xiàn)出彩，誰把關系擺得明白誰就是該場talk king，可宅斗故事恰恰講的是要懂得藏、要看破別人藏在行為和言辭下面的東西。

表現(xiàn)和故事敘事內核不可協(xié)調的沖突，使得電視劇《知否》沒辦法滿足原著讀者的想象。同時，受制于原著的立意高度，電視劇改編也無法更上一層。一部家眷厚黑學實戰(zhàn)操作指南，最后只能靠增添女主角和男性角色們真心情愛粉飾太平。表面上的云淡風輕落到戲里真的就變成了云淡風輕，觀眾只有沉浸其中、聯(lián)系上下文才能體會劇中人所感，對觀眾設了不低的門檻?？邕^門檻才見得故事緩緩推進，提供一種長達兩個月的日常陪伴感。到今年二月初，觀眾仍將見到趙麗穎飾演“六姑娘”，塑造一個正能量形象，投壺又管家，文體兩開花，弘揚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