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小國尼日爾最近政局確實不太平靜。

近日，美軍開始從西非國家尼日爾的兩處軍事基地撤軍，而德國的國防軍特遣隊由于未能獲得豁免權也即將離開尼日爾并關閉其空運基地。與此同時，尼日爾與鄰國馬里和布基納法索三國過渡總統(tǒng)共同簽署“薩赫勒國家邦聯(lián)”條約，致力于推動三國在安全、國防、反恐、經(jīng)濟、文化和商貿交流等領域更深層次的融合。兩個事件顯示西非薩赫勒地區(qū)的安全結構正加速調整和轉型。

當?shù)貢r間2024年7月6日，尼日爾尼亞美，（從左至右）馬里過渡總統(tǒng)阿西米·戈伊塔、尼日爾政變軍人領導人阿卜杜拉赫曼·奇亞尼和布基納法索過渡總統(tǒng)易卜拉欣·特拉奧雷參加西非三國“薩赫勒國家邦聯(lián)”首次首腦會議。

這種調整和轉型由三個層面構成，一是區(qū)域內部的力量分化和組合，由15個成員國構成的西共體面臨分裂和對抗；二是區(qū)域外部的關系調整，美歐勢力被排擠，俄羅斯和一些中東國家則被引入，在安全方面的作用得到凸顯；三是面對最重要的安全威脅——伊斯蘭極端勢力的擴張，三國采取了新的安全策略。

地區(qū)安全結構的崩塌和轉型

這種調整和轉型的動力主要源于尼日爾、馬里和布基納法索三國政變后3個執(zhí)政當局的主動作為。三國抱團協(xié)作，通過共同調整對外關系和安全政策，很快摧毀了原來的安全結構和秩序，引發(fā)地區(qū)安全結構的巨大變化。

2012年隨著馬里北部發(fā)生叛亂，大批伊斯蘭極端武裝利用利比亞卡扎菲政權倒臺后形成的安全真空，不斷向馬里北部滲透擴張，進而不斷壯大，形成輻射三國、并向周邊國家擴散的巨大安全威脅。

為應對這一威脅，國際社會和地區(qū)國家采取了一系列安全組合：設立1.5萬人以上的聯(lián)合國馬里穩(wěn)定團；法國先后發(fā)動了“藪貓行動”和“新月沙丘行動”兩場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部署軍隊5100人；歐盟提供了各類安全援助措施并派出數(shù)支培訓團，并在法國領導下由成員國軍隊組建了“塔庫巴”行動；美國提出了跨地區(qū)反恐倡議，提供了巨額軍事援助，修建無人機軍事基地，派出1100名軍人及大批安全雇員；地區(qū)五國也組建了規(guī)模近5000人的“五國部隊”。他們與當事國軍隊及地方武裝一起，共同反恐，形成了錯綜復雜的安全結構。

在馬里和布基納法索相繼兩次政變特別是去年尼日爾變局之后，這種安全結構完全崩塌。在當事國壓力下，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已經(jīng)退出，法國、美國軍事力量相繼撤出，歐洲少量的軍事人員也在撤離當中。由于三國的退出，“五國部隊”也最終瓦解。

三國主動作為，能夠這么快摧毀這一地區(qū)存在十多年的安全結構，很大程度上在于既有結構完全無法有效應對這一地區(qū)長期存在的安全挑戰(zhàn)，特別是伊斯蘭極端勢力的擴散。十多年來，反恐戰(zhàn)爭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加劇了這一地區(qū)的貧困化。而恐怖主義卻愈演愈烈，控制越來越多的地盤和人口。在馬里，極端勢力從北一路南下，進而威脅東部的經(jīng)濟和政治中心。

在布基納法索，去年激進暴力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幾乎增加了兩倍，暴力事件增加了46%。加上極端主義活動在首都瓦加杜古周圍的蔓延，使布基納法索反恐形勢非常嚴峻。

在尼日爾，恐怖主義從與馬里和布基納法索交界的邊境不斷向內部滲透，直接威脅到首都尼亞美。周邊國家的反恐形勢也非常不樂觀。西非最大經(jīng)濟體尼日利亞2023年與恐襲相關的死亡人數(shù)上升了34%，達到524人。

如此之多的外部軍事干預，反恐形勢卻一落千丈，這種巨大的失落和失望催生了三國的軍事政變，也催生了三國內部高漲的反法、反西方和反外部干預的情緒。在尼日爾最終也跟隨鄰國政變之后，面對外部的各類制裁和可能的軍事干預，三國很快結成防御聯(lián)盟。去年9月，三國在馬里首都巴馬科簽署《利普塔科-古爾馬憲章》，宣布建立“薩赫勒國家聯(lián)盟”：任何一國在遭受攻擊時，其他兩國必須提供援助，包括軍事支持。今年3月，三國又宣布組建一支聯(lián)合部隊，打擊武裝恐怖組織、跨國有組織犯罪和聯(lián)盟面臨的其他威脅。此次進一步將聯(lián)盟推向了邦聯(lián)，顯示三國在一體化進程中邁出的強有力步伐。

邦聯(lián)化推動了復雜的安全博弈

邦聯(lián)化進程的首要目的還在于安全，一是防止外部可能的干預，特別是三國目前都沒有太大興趣通過大選交權，二是面對三國內部的安全威脅特別是伊斯蘭極端勢力不斷發(fā)起的恐怖襲擊。

不過，邦聯(lián)化進程尤其是三國不屈服的強硬姿態(tài)，對西共體的生存造成了重大挑戰(zhàn)。

尼日爾政變之后，西共體的沿海國家態(tài)度是非常強硬的，既發(fā)出了強有力的軍事干預威脅，同時也切實采取了一些措施，包括封鎖邊境、制裁等。但這種威脅只是口頭上的，沒法落地。主要原因是，尼日爾120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比西共體沿海國最大國家尼日利亞還要大。最重要的是，尼日爾正規(guī)國防軍就有4萬，準軍事武裝還有4萬多，西共體根本沒有足夠的軍事能力進行干預。

在三國結盟后，這種干預立刻就成泡影。由于西共體內部形成了兩大陣營，一方以政變三國為核心，外圍還可以加上以前的政變國乍得和幾內亞，以及態(tài)度曖昧的沿海國多哥。西共體沿海國的態(tài)度很快發(fā)生變化，他們不僅撤銷了制裁措施，放松了邊境管制，也不再提軍事干預了。

對西共體來說，積極拉攏尼日爾和政變三國，意義非常重大。第一，按照規(guī)定，如果在明年1月前政變三國不收回退出西共體的申請，西共體將徹底分裂。為此，塞內加爾、多哥等國目前積極穿梭調解，試圖改變三國態(tài)度。

第二，西非薩赫勒地區(qū)最大的挑戰(zhàn)還是伊斯蘭極端恐怖組織的擴散問題，擴散的源頭來自中東、利比亞，但目前在西非的重心就是三國，并不斷由三國向西非沿海國家擴散。要解決這一問題，西非薩赫勒地區(qū)必須采取一致措施。

第三，西非沿海國與薩赫勒三國之間存在緊密的經(jīng)濟社會關系，無論敵對還是分裂，代價都非常大。以貝寧為例，貝寧在鄰國政變后率先關閉兩國邊境。尼日爾隨即報復，態(tài)度更強硬，不但關閉與貝寧的邊境，還將物流通道轉到了多哥，借道多哥的港口出海。由于失去了轉運的巨額收入，貝寧損失慘重。

既有安全結構的崩塌某種程度上也是去西方化的過程。去年政變以來，三國與美歐的關系總體是惡化的，原因很簡單，軍事政變本身不為美歐所容忍。不僅如此，政變推翻了親美歐的民選政府，又將美歐勢力驅逐出去。與此同時，它們又一起倒向俄羅斯，需求與莫斯科建立更緊密的政治、安全關系，并邀請俄羅斯的非洲軍團（前身即雇傭兵組織瓦格納）進入，成為其為數(shù)不多的安全盟友。從三國角度看，在原來的反恐聯(lián)盟瓦解之后，隨著大批外部軍事力量退出以及美歐巨額軍事援助的停止，三國內部形成巨大的安全真空，伊斯蘭極端勢力因此更加迅猛地擴張。三國除了結盟，只能將援手伸向了少數(shù)有能力協(xié)助反恐的安全伙伴，俄羅斯因而獲得重大軍事外交突破。

當然，目前這種競爭是三國主動選擇的結果，美歐與俄羅斯之間的戰(zhàn)略競爭并未固化。其一，軍政府對美歐是有區(qū)別的，主要針對目標是前宗主國法國。法國確實成了這波政變的最大輸家，軍政府反法的情緒是非常濃厚的。對其他美歐國家，目前雖有不少敵對政策，但總體還是有克制的。其二，軍政府對美歐并沒有一巴掌拍死，政策上還留有不少轉圜的空間，特別是對美國。美軍雖然被要求撤出，但雙方一直在接觸。美方也表示，援助雖然基本停了，但有些援助可以恢復。其三，非洲軍團雖然進駐，但人數(shù)有限，三國各有100余人，甚至遠遠趕不上在土耳其招募的雇傭軍。

不管怎樣，這一地區(qū)未來幾年將邁向復雜而深刻的轉型之路，這種轉型疊加三國內部遠未成型的民主化道路，注定將是動蕩和不安的。

（李因才，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