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祝?!贰兑安荨放c魯迅獨異的生命哲學
從敘事學上講,《祝?!酚袃蓚€極具魯迅個性的形式難題,迄今為止沒有引起魯學界的足夠重視。當這兩個敘事形式上的疑難問題得到比較圓滿闡釋的時候,我們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祝?!放c《野草》中《過客》《這樣的戰(zhàn)士》《死火》《影的告別》等文本的哲學內(nèi)涵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風格迥異的作品從不同層面,表達了魯迅一種獨異的生命哲學,各有其彼此無法替代的功能和價值。這就是為絕境中的普通人開出一條生路。相比魯學界普遍認為的“揭露中國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這恐怕更是《祝?!藩毺氐膬r值內(nèi)涵所在。本文原載于《學術月刊》2018年第11期。

《祝?!肥囚斞缸髌分小敖?jīng)典的經(jīng)典”,而其公認的思想主題,依然延續(xù)九十年前的闡釋思路,認為這個悲劇故事承續(xù)著《狂人日記》“深刻揭露中國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不過,倘若我們在提煉《祝福》的主題思想的時候,能直面其敘事形式上的兩個疑難問題,那么“吃人”一說也許尚不是《祝?!纷钣袃r值之處。事實上,《祝福》獨特的價值內(nèi)涵在于為處身絕境中的平凡的普通人開出生路,它與《野草》中的《過客》《這樣的戰(zhàn)士》《死火》《影的告別》等在哲學內(nèi)涵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
《祝?!窋⑹滦问降牡谝粋€疑難問題是,魯迅為何獨獨在祥林嫂身上“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
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曾直言不諱地批評《新潮》作家群的虛構(gòu)作品“過于巧合,在一剎時中,在一個人上,會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就魯迅自己的小說而言,確實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無巧不成書”的寫法,幾乎不用“巧合”的技術手段,由此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種極具創(chuàng)新性的悲劇書寫模式,即所謂日常生活中“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不過,以此悲劇模式對照魯迅的全部小說,《祝?!穮s是一個例外。
正如魯迅所批評的那樣, 在《祝?!返南榱稚┥砩?,生生匯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祥林嫂自小無父無母,無兄弟無姊妹,淪為人世間最卑賤的童養(yǎng)媳,但這僅僅只是祥林嫂悲劇一生的開端?;橐錾钌形撮_始,比自己年輕10歲的小丈夫突然棄世,好不容易逃離婆家又被惡婆婆抓回去,不僅霸占了祥林嫂在魯鎮(zhèn)勞動的全部所得,還生生把她牲畜一樣,強行賣給深山老林中的賀老六,換取八十吊銀錢。嫁進深山老林里,安靜的日子沒過幾天,賀老六又得傷寒去世,兒子在一個春天被狼吃了,惡毒的大伯強行霸占住房,把祥林嫂趕出家門,祥林嫂又一次一無所有,流離失所。喪夫、喪子、喪家直到最后失業(yè),老天爺最終把這個弱女子一切外在的生存條件悉數(shù)奪走……
孤苦無依的祥林嫂確實是被“吃掉”了。不過,祥林嫂與其說被封建社會“吃掉”了,還不如說是被小說文本過分離奇的“巧合”吃掉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說祥林嫂的悲劇故事僅僅只是展示“封建社會吃人”的思想主題,那么《祝?!穼嵲谒悴簧隙嗝锤呙畹淖髌贰?/p>
眾所周知,魯迅早在1920年代即被沈雁冰贊為“創(chuàng)造‘新形式’先鋒”,也曾以“Stylist(文體家)”自許。為此,我們不得不思考的一個問題便是:在怎樣的前提條件下,悲劇故事的真實性及其敘事的邏輯力量不會因為“過于巧合”而受損?或者說,演繹怎樣的思想主題可以不必規(guī)避“過于巧合”的傳統(tǒng)手法?
時間進入21世紀,學界終于發(fā)現(xiàn),“魯迅的《祝?!凡⒎浅鲎运麑ΜF(xiàn)實生活的觀察,而是出自佛經(jīng)。只要我們將《祝福》的故事與佛經(jīng)《賢愚因緣經(jīng)》中的《微妙比丘尼品》的故事進行對照,即可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
《微妙比丘尼品》是佛經(jīng)中一篇講述女性苦難的名篇,祥林嫂的悲劇故事與微妙的苦難故事相似度極高。微妙的父母死于一場大火,公婆也相繼離世,無兄弟姐妹。微妙四次婚姻,相應的便有四位丈夫。第一位丈夫被蟒蛇咬死,第三位暴病身亡,第四位被剿殺,第二位丈夫系喪失人性的暴徒,酒后使性,竟殘忍地將嬰兒放入鍋中煎煮,逼微妙吃下,微妙不堪凌虐逃離。微妙三個孩子或被大水沖走,或被狼叼走,或被煮煎而死。
照魯迅批評新潮作家的標準,微妙的苦難故事顯然“過于巧合”。然而佛經(jīng)正是借助這個“過于巧合”的故事演繹了一個重大人生哲學問題,即渡人生苦海的方舟究竟在哪里?佛家最終的回答,簡而言之,即皈依佛門。而對于佛經(jīng)曾經(jīng)“用功很猛”且推崇釋迦牟尼為“真大哲”的魯迅,借助祥林嫂“過于巧合”的悲劇故事試圖演繹同樣一個人生哲學的重大問題,即渡人生苦海的方舟究竟是什么?
那么,魯迅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呢?為什么魯迅居然會特別采取自己向來反對的“過于巧合”的手段呢?
巧的是,《祝?!窋⑹滦问缴系牡诙€疑難問題不僅能夠進一步印證魯迅對于這個人生哲學問題的演繹思路,而且還將讓我們看到,正是對于這樣一個人生重大問題的演繹,“過分巧合”的傳統(tǒng)技術手段不僅必要,而且絲毫無損于其邏輯力量。
二、《祝福》能掐頭去尾嗎?
《祝?!窋⑹滦问缴系牡诙€疑難問題與其獨特的結(jié)構(gòu)設置有關。
近年來有學者注意到:“如果《祝?!穬H止于講一個女人的苦難故事的話,敘述者‘我’的存在就沒什么必然性,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完全可以完成對故事的講述?把現(xiàn)在的《祝?!菲^去尾,庶幾可成。”
《祝?!饭参鍌€部分,其中祥林嫂的苦難敘事集中在中間三個部分。如果“揭露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是《祝福》的惟一主題,那么中間三個部分已經(jīng)很形象生動地完成了“吃人”主題的敘述任務,就目前《祝?!返钠陆Y(jié)構(gòu)而言,掐頭去尾,委實不影響《祝?!贰俺匀恕敝黝}的表達,那么僅此一項,《祝?!返奈淖志涂梢詣h簡四千多字,占《祝?!啡淖值娜种?,以文筆簡潔精練著稱的魯迅斷不可能如此浪費。那么頭尾兩個部分到底說些什么?
《祝福》的“頭”可不短,有三千八百多字,在五個部分中篇幅最長,由三組鏡頭組成,第一組: “我”回到故鄉(xiāng)魯鎮(zhèn),暫寓在本家魯四老爺家;第二組:祥林嫂與“我”關于靈魂有無等生死問題的對話,結(jié)果“我”落荒而逃;第三組:祥林嫂死后,魯四老爺、魯四老爺家短工以及“我”各自不同的反應;其中的核心是第二組鏡頭,即“我”與祥林嫂關于生死靈魂的問題的對話,正是這組對話確立了全篇哲學敘事的靈魂,而其他兩組鏡頭顯然以此為中心展開。
有學者把祥林嫂稱為“魯鎮(zhèn)上的哲學家”,這未免夸大其詞。但是,僅從祥林嫂連珠炮似的向 “我”提出的三個問題來看,這個稱號并非完全不著邊際:“一個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有沒有地獄?”“死掉的一家人能否見面?”我們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因為祥林嫂系一介村婦文盲而輕視她這三個問題。
這三個問題一頭連接著祥林嫂的苦難人生,另一頭連接著人生哲學的重大問題;既是每一個普通人無法回避的人生問題,也是古今中外的大哲學家不容回避的重大問題,正如錢穆所說:“人生問題中最大的,還是一個人死問題。人死問題便從人生論轉(zhuǎn)入宇宙論,這已不屬‘人’而屬‘天’。死生之際,便是天人之際。人人都不愿有死,人人都想不朽、永生,逃避此死的一關,這是世界人類思想史上最古最早共同遇到、共同要想解決的問題?!?/p>
能從人死問題進入人生論進而轉(zhuǎn)入宇宙論的,固然不是文盲村婦祥林嫂而是哲學家,但這絕不意味著只有哲學家的人生里才有哲學。祥林嫂的人生里同樣有豐富的哲學,因為祥林嫂的人生里的生死問題與哲學家人生里的生死問題并無二致。仔細想來,祥林嫂的這三個問題逐層展開、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十分嚴謹。
人人都不想死,然而人人必死無疑,世間沒有比如何逃離死亡恐懼更大的人生難題了;正因為如此,錢穆認為從人死問題能夠進入人生論并轉(zhuǎn)而進入宇宙論的哲學問題,而人類思想史上最古最早共同遇到、共同要想解決的哲學問題則多以“人死”為其問題的邏輯起點,而從“人死”的絕境中開出路徑來亦是生命哲學的常規(guī)思維方式。
于此,我們便可理解,魯迅為何不選擇智識者而選擇村婦文盲祥林嫂向讀者提出如此重大的哲學命題來,并如此反常地在這個底層老百姓身上“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如果魯迅的生命哲學必須從“人死”的絕境中開出路徑來,那么祥林嫂從苦水里泡出來的那些個關于生死的疑問,固然飽蘸著濃烈而又鮮活的生命汁液,魯迅以此為邏輯起點探尋“渡人生苦海的方舟”,不僅無損于其邏輯力量,相反只會使其哲學的邏輯基礎更加堅實,因為其生命哲學根植在社會最普通、最底層的老百姓的苦難人生中,是在最底層老百姓的苦難人生中泡出來的人生哲學。
或許讓讀者不無驚奇的是,盡管《祝福》篇幅并不長,然而當魯迅把“一切難堪的不幸”聚集在祥林嫂身上時,卻沒有給讀者帶來絲毫的突兀感?!蹲8!访媸谰攀嗄陙?,迄今沒有讀者質(zhì)疑過祥林嫂悲劇故事有何離奇之處便是最好的證明。這又是什么緣故呢?
在《祝福》的敘事中,魯迅選擇倒敘的方式,開篇就講述祥林嫂中年而亡的故事,讓祥林嫂的死亡在讀者眼里成為一個既成事實。從敘事理論上講,祥林嫂的“死亡”是全篇小說的“所設”,而在文學敘事中,“所設永遠是一個假定,是個給定的推理條件,它設定什么,就是什么,它的專利受到保護,永遠不會被推翻”。有了這么一個不容推翻的“所設”,《祝福》后面所有關于祥林嫂的苦難敘事便水到渠成地成為對于祥林嫂死亡的因果演繹,成為對于祥林嫂死亡這個既成“事實”的詮釋,而承擔著詮釋功能的每一個苦難故事都推動著讀者步步接近祥林嫂已經(jīng)死亡的這樣一個冰冷的事實、以及蘊藏在這個冰冷事實背后的哲學智慧。對于這些雖然有些“過于巧合”然而卻承擔著詮釋功能的悲劇故事,讀者不僅不會感覺 “過于巧合”,相反只會感覺到整篇小說敘事有了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
一個人死了,會有一千個緣故,一百種分析方法,但對于祥林嫂的死亡,魯迅要讓讀者關注的維度顯然不在別的,而在于人生苦難與生存理念的哲學關系。這一意圖在《祝?!返谝徊糠值臄⑹轮芯徒淮檬智宄F蜇ひ话愕南榱稚┮挥龅健拔摇?,“沒有精彩的眼光忽然發(fā)光了”,仿佛久旱逢甘霖。不過,讓“我”不免意外的是,垂死的祥林嫂沒有向“我”要錢要飯,而是連珠炮似的向“我”提出人生哲學的三個重大問題。讀者并不知道,祥林嫂有沒有從“我”莫衷一是的回答中得到自己的答案。更巧的是,祥林嫂在當天傍晚就死了。于是,祥林嫂的死留給讀者的只能是思考和追問:這世界究竟有沒有幫助祥林嫂渡離苦海的方舟?特別是小說中的“我”面對祥林嫂的疑問左支右絀,事后更是惶恐不安,這就使得讀者對于這個問題的追索變得更加迫切,也更加嚴峻。
那么,魯迅能不能、有沒有為絕境中的“祥林嫂們”開出新路徑呢?
我們暫且放下《祝?!罚P心他另一部更坦白表露心跡的《野草》。
三、敢問路在何方?
魯迅說,他的哲學都包括在《野草》里面,而《野草》中最引人注目的哲學篇目莫過于《過客》。錢理群認為《過客》是“魯迅對自己的生命哲學的一個總結(jié)”。
關于魯迅在《過客》中“反抗絕望”的超人哲學,國內(nèi)外早有學者闡述過,其中國外以日本學者竹內(nèi)好的《近代的超克》為代表,國內(nèi)以汪暉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為代表;而關于《過客》中“行走”的哲學,新世紀也有幾位年輕學者做過一些富有啟發(fā)意義的探討,如胡梅仙的《行動者的魯迅和魯迅的行動哲學》、陳麗霞的《“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魯迅“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林雪飛的《魯迅雜文中“路”的意象和“走”的人生哲學》等。林雪飛認為: “‘走’成為了魯迅的一種生命哲學?!比欢选靶凶摺薄胺纯菇^望”以及“普通人物”等關鍵詞從哲學上建立邏輯關聯(lián)的相關論述迄今罕見。其實,魯迅在《過客》中不只是提出了反抗絕望的哲學命題,而且探討了比反抗絕望更加重大的哲學命題,即如何反抗絕望。簡言之,魯迅認為反抗絕望唯一明智的選擇便是邁開自己的雙腳,即“行走”,這是每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包括底層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并不為英雄壯士所專屬。
《過客》中那座墳墓無疑是人生絕境的象征物, 而迎著墳墓執(zhí)著前行的過客便作為反抗絕望的英雄而接受我們的禮敬。這是情理中的事情,正如魯迅所說:“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辈贿^,當我們向這位“悲壯者”投去敬意的目光時,我們的哲學視線不幸也被這“敬意”遮擋了。
從哲學上講,人生絕境是人生苦境的極端形式。因此,反抗絕望雖然重要,但比反抗絕望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反抗,人生哲學的重要問題是從苦境(包括絕境)中開出路徑來。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就不應該僅僅以情感的方式在“悲壯者”面前止步,而應該以哲學的思維方式繼續(xù)追問:過客是怎樣反抗絕望的?過客憑什么反抗絕望?他反抗絕望的利器是什么?尤其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無論是苦境,還是絕境,并不為英雄壯士所專屬。平凡的普通人,既會有苦境,也會有絕境。反抗絕望是英雄壯士極其重要的人生課題,亦是平凡的普通人極其重要的人生課題;更為關鍵的是,哲學家為絕境中的英雄壯士開出的路徑是否亦適宜平凡的普通人?
據(jù)荊有麟回憶,魯迅曾對他說過:“《野草》中的《過客》一篇,在他腦筋中醞釀了將近十年?!边@醞釀了近十年的哲學名篇,其醞釀的重心也應該是如何反抗絕望,也即如何從人生苦境中開出路徑來。那么,這路徑是什么呢?
“從我還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有一個人?!睕]有親友故舊可以依靠,沒有權杖可以依傍,沒有物質(zhì)金錢的儲備可以依助,隨身所有僅僅一支等身的竹杖,一只破碗。如果現(xiàn)實世界中真有一救其脫離苦境(包括絕境)的方舟,那么這方舟不可能來自自身以外的任何他者,除非耶穌基督或釋迦牟尼佛等。然而,無論耶穌基督抑或釋迦牟尼佛,都不是現(xiàn)實中的存在,過客顯然也沒有投靠自身以外任何他者的想法,過客只想依靠自己,而自身可以依靠的無非兩樣東西,一是自己的手腳,二是自己的腦袋;換言之,一是行,二是知。
知與行,孰輕孰重?孰先孰后?孰易孰難?這就像蛋與雞的關系,從來是哲學上的一大難題,各有各的說法。然而,當魯迅把兩者推到墳墓面前的時候,它們的關系卻是了然的。墳墓不僅照亮了苦境(包括絕境)中的人生之路到底該如何選擇,也照亮了知與行的關系。
墳墓意味著人人所恐懼的死亡,然而人人最終的歸宿必然是一座墳墓,坐下、躺著、后退、左避、右閃……無論多么高妙的手段都無力改變這個事實。既然如此,那么像過客那樣迎著墳墓前“行”,就是唯一正確也是唯一可能的人生選擇了。
“知”曉這一點固然重要,然而“知”曉這一點卻并不困難,它不需要哲學家的卓越智力,只需要普通人的正常智商。像祥林嫂那樣的文盲就足以清楚明白地知道這個道理,因為它只是一個生活常識而已。正如魯迅所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p>
人生有不少已知的常識常理,比如,人生的終點是墳墓;人生還有更多未知的難題,比如,從此到那墳的人生長路該怎么走?那么,面對未知的難題怎么辦呢?
過客的選擇沒有任何改變,依舊很簡單,那就是“行走”。即:不管不顧,執(zhí)著而韌性地邁動著雙腳西行。
這不單是過客的選擇。在《這樣的戰(zhàn)士》中,“無物之陣”無法可破,然而“戰(zhàn)士”的選擇卻十分簡單,一復一日地舉起投槍,直至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在《故鄉(xiāng)》中,閏土和水生父子之間有一個代際不斷循環(huán)的悲劇,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難題,而破解這個難題的希望同樣在“行走”:“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p>
在《出關》中,孔老相爭,結(jié)果孔勝老敗,老子被“毫無愛惜”地放逐關外,留在關內(nèi)繼續(xù)發(fā)揮其影響力的卻是孔子。魯迅曾專門撰文解釋其中的緣故,認為其“關鍵”就在于“為”與“無為”的區(qū)別: “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而老(子)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對此,魯迅在1925年3月11日(也即在《過客》剛剛完稿不到10天的日子)給許廣平書信中的闡釋更加清楚明白:
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的,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但我卻也像在歧路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固然有不少智者自許或被許為“前輩”“導師”或“引路人”,但魯迅卻“料定”他們不可信,所以打定主意不問路。如果人生之路布滿了“未知”,那么從“未知”到“知”的過程即“行走”的過程。顯然,在魯迅的生命哲學中,知或不知的問題實質(zhì)上依然是“行走”的問題?;蛘哒f,知或不知的問題實質(zhì)上就是“為”或“不為”的問題,有“為”才可能有“知”,不“為”結(jié)果只能停留在“無知”的狀態(tài)。
《過客》最容易被讀者忽視的一個細節(jié)是,過客在遇到老者之前并不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是墳墓。過客既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將到哪里去,單知道自己必須西行,而西行的前路有些什么,他也并不知道。不過,并不知道墳墓的過客唯一堅持的一件事情就是:行走。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xiàn)在來到這里了。”
這就說明,行走是過客存在的基本方式,它在過客人生中具有無可替代的本體地位,它界定了過客人生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活著的“過客”必然“行走”,“行走”著的過客才是活著的過客,兩者之間相互界定。深長思之,正因為如此這般,“行走”才能成為過客反抗絕望的利器。當過客并不知道前路是墳墓的時候,他向西行走,他只是向西行走;當他知道前方就是墳墓的時候,他依然向西行走,依然只是向西行走,前后之間沒有任何改變。既然過客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已經(jīng)被行走所界定,那么死神自可視為無物;或者說,既然過客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已經(jīng)被行走所界定,那么就算死神無可戰(zhàn)勝,那又有何干?!
因此,在魯迅的人生哲學中,人生的支柱是“行”,或者說“為”?!盀椤笔沁^客反抗絕望的利器, “為”同時也是過客走出人生苦境(包括絕境)的希望,正是:苦海無涯“為”作舟。
四、平凡人的生命哲學
必須強調(diào)的是,無論是反抗絕望的過客,還是挑戰(zhàn)“無物之陣”的戰(zhàn)士,抑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孔子,他們都成了人們頂禮膜拜的人物。因為被膜拜,所以在普通人眼里他們難免成為了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然而,他們成為所謂的“大人物”所憑借的不是他們卓越超拔的智識,而是人人都具備的“行走”的能力,是普普通通的人們無不具備的“手足”。換言之,人人有“手足”,因此,人人可以反抗絕望,人人可以挑戰(zhàn)“無物之陣”,人人可以“知不可為而為之”;進而言之,如果“行走”果真是人們脫離苦海唯一正確的選擇,那么人人可以做出這樣的選擇,人人有能力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行走所憑借的只是自己的手足,祥林嫂有自己的手足,我們同樣有自己的手足。換言之,在哲學上,魯迅從無邊的苦境(包括絕境)中開出的人生路徑,是平凡的普通人的人生路徑,而不是大人物的專屬路徑,不是戰(zhàn)士的專屬路徑,不是英雄的專屬路徑,更不是超人的專屬路徑。一句話,魯迅的生命哲學不是超人哲學,而是平凡人的生命哲學。
“醞釀了將近十年”的《過客》成稿于1925年3月2日,而《祝?!烦善凇哆^客》已經(jīng)醞釀成熟的后期,即1924年2月7日。不僅如此,過客“約三四十歲”,祥林嫂與其年齡相仿,死前才“四十上下”年紀。過客一生無親無友、赤足破鞋、衣褲破碎、狀態(tài)極困頓、隨身相伴的也僅手中一支等身的竹杖,仿佛一乞丐;祥林嫂一生同樣六親無靠、孤苦無依,最終只剩下一支竹杖,一只破碗相伴,“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過客在自己前半生的行旅中,并沒有意識到墳墓的存在,直到遇著老者方才清醒地明白,在前方等著自己的就是一座墳墓,而面對墳墓,過客的問題是?“走完那墳地之后呢?”祥林嫂一生承受著連綿不斷的災禍,一步步被逼進“死亡”的絕境中,面臨死亡,祥林嫂的問題同樣是“人死后有無靈魂”?若仔細比較,祥林嫂與過客的相似處遠不止這些……
然而,過客與祥林嫂在魯學界的命運卻截然不同,過客作為“反抗絕望”的超人而接受人們的膜拜,祥林嫂卻作為被“吃”的可憐人而接受人們無限同情以致于憐憫。然而,祥林嫂完全具備過客那樣在絕境中反抗絕望的充足條件,因為祥林嫂手足俱全,過客擁有的一切,祥林嫂一樣不缺。那么,祥林嫂有沒有像過客那樣在絕境中以“為”反抗絕望呢?更為關鍵的是,祥林嫂有沒有像過客那樣反抗絕望的充足條件呢?
答案是肯定的,《祝?!菲浜蟾鞑糠志劢乖谶@一點上,分別從兩個相對的方向展開:一面是在絕境中積極 “做工”的祥林嫂確實是從絕境中一次次走了出來,也曾為祥林嫂的生命煥發(fā)出蓬勃的活力;另一方面,在絕境中把拯救自己的生存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的祥林嫂卻陷進了更深的絕望,最終墮入了毀滅的深淵,中道而卒,卒于魯鎮(zhèn)的祝福之夜。祥林嫂的一生無疑詮釋了自己的“行走”之于走出絕境中的意義和價值,同時也形象地詮釋了過客為何那么固執(zhí)地拒絕小姑娘一番“極少見的好意”?贈送他一片裹傷的布條。
第一次喪夫的祥林嫂,逃到魯鎮(zhèn)做工。正是這“做工”把祥林嫂從困境中迅速打撈出來。起初因為她的寡婦身份,講禮教的魯四老爺并不樂意接受,為祥林嫂沖破這層禮教藩籬的不是別的,正因為她是一個本分的做工者?“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勤勞的人”。這一點很快得到應驗,“試工期內(nèi),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這“做工”無疑是祥林嫂存在的重要價值,當這個價值實現(xiàn)的時候,祥林嫂很快得到了大家一致的稱許,困境中的祥林嫂也便迅速恢復了生機:
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不過,厄運并沒有就此放過祥林嫂,她被婆婆強行捆綁著轉(zhuǎn)賣到賀家墺,又一次陷入困境中;而再一次把祥林嫂從困境中打撈出來的依然是“做工”,她在賀家勤儉持家,苦心育兒,因此仿佛“交了好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
賀老六傷寒而死,厄運第三次緊緊抓住這位弱女子,然而第三次把祥林嫂從厄運中打撈出來的依然是 “做工”:“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
兒子在春天被狼吃掉、大伯收屋,厄運第四次把祥林嫂推入人生的困境中,祥林嫂不得不第二次到魯鎮(zhèn)做工,正是這種親力親為的“做工”幫助了祥林嫂,使得第四次陷于困境中的祥林嫂并沒有立即被死亡抓住。然而,祥林嫂的第二次做工卻遠不及第一次投入,第一次到魯家做工,她幾乎把全部時間和精力全情投入到勞動中,再次到魯家做工的祥林嫂卻沒能做到這一點。千萬別小看了這一點,如果說“做工”價值的實現(xiàn)是祥林嫂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真正價值,那么,正是由于祥林嫂再也無法全情全力做工,她做工的質(zhì)量不斷受到東家的質(zhì)疑和不滿,最后竟至于幾乎喪失勞動力價值,不得不淪為乞丐,最終死于祝福之夜。
那么,究竟什么緣故致使祥林嫂第二次到魯鎮(zhèn)做工無法全情全力投入呢?
喪子的祥林嫂與喪夫的祥林嫂一樣,沒有缺胳膊少腿。換言之,喪子的祥林嫂依然手足健全,與喪夫的祥林嫂一樣,依然具備在絕望中反抗絕望的充足條件。不過,喪子的祥林嫂與喪夫的祥林嫂還是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這區(qū)別就在于,喪夫的祥林嫂只想著依靠自身勞動拯救自身,然而喪子的祥林嫂卻已對此感到懷疑并試圖依靠自身之外的他者拯救自己,正是這種對他者的依靠才是影響祥林嫂全情全力投入勞動的最深刻的原因,也是祥林嫂最終死亡的最深刻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一點,最終導致祥林嫂喪失自身的價值。
祥林嫂最經(jīng)典的訴說,即與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喪子故事,把其個人痛苦的緩解寄望于對他者的傾訴上。誠然,這并非完全無效,剛開始確實博取了他者同情的眼淚,一定程度上也達到緩解個人痛苦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祥林嫂逢人必講自己的喪子故事。這就說明,在深層次的無意識里,她顯然對他者有著無法擺脫的依賴心理。不過,由于缺失了自身的有力支撐,祥林嫂對他者的依賴,無疑是靠不住的。她不斷重復的訴說,也僅僅不過幾天時間,就淪為了大家娛樂的渣滓,“只值得厭煩和唾棄”。對此,祥林嫂并非完全沒有覺悟,她“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在屢訴屢敗中,祥林嫂終于明白了,魯鎮(zhèn)人不是她的救難者;于是,她便轉(zhuǎn)而投靠魯鎮(zhèn)的土宗教,期望通過捐贈一座門檻來贖清自己半生的“罪孽”。
對于祥林嫂而言,她確實只是“投靠”土宗教而不是信仰土宗教,因為她在土地廟里捐贈門檻,只是把這土宗教當做工具,其目的是以此贖清自己的罪孽,她內(nèi)心中并不真正信仰宗教。因此這工具性質(zhì)的宗教對于祥林嫂而言,也只是無法真正依靠的“他者”,也就不可能真正轉(zhuǎn)化為自救的力量。因此,當魯四嫂認為這座門檻并沒有贖清其罪孽的時候,祥林嫂的精神便會徹底垮塌:“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只是一個木偶人?!毕榱稚┳鳛橐粋€好勞動者的勞動力價值由此便基本上喪失掉。而當她不能靠自己的手足勞作、行走的時候,她還靠什么活著?!
從祥林嫂的悲劇回望過客,在絕望中反抗絕望的過客,其全部的依靠僅僅只是自身健全的手足和獨立的意志,這樣健全的手足,祥林嫂同樣有;但是,這份自覺而獨立的意志,她卻不曾擁有。因此,祥林嫂悲劇的實質(zhì)就在于她始終不曾覺悟到,所謂“親人”和魯鎮(zhèn)人固然不是她苦難的拯救者,那些虛妄的神靈同樣不是,終其一生,她并沒有遭遇自身苦難的真正拯救者。
我們不妨做一次反推,假如祥林嫂在遭遇喪子的打擊后,即使看到人生只是一出徹底的悲劇,結(jié)局不過是“墳”,卻能像過客那樣,緊緊依靠自己能勞動的手足,依靠自身獨立的心智,在繼續(xù)的作工中找到自身的存在感,這樣,她在魯四老爺家即便不能參加祭祀任何活動,也絲毫不影響她勞動力價值的實現(xiàn),絲毫不影響她在世界上找到存在感,祥林嫂還會淪為乞丐嗎?祥林嫂還會糾纏在死后怎樣等之類的玄學問題上嗎?
人生絕境中的真正救贖者不是任何他者,而是自己,是自己能勞動的手足,是以“勞作”對這虛無世界的堅持。或許,這就是《祝?!分兴N含的魯迅獨異的生命哲學,它與《過客》異曲同工,同時又有各自無法替代的功能和價值。如果沒有《祝福》,我們對《過客》以及魯迅生命哲學的理解很容易停留在唯意志論的超人哲學層面,正是《祝福》的存在,它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魯迅的生命哲學與其說是超人哲學,不如說是凡人哲學,它是最平凡最普通人們的生命哲學。以《過客》為例,它不單表達了在絕望中反抗絕望的生命意志,它同時也告訴我們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如何在絕望中反抗絕望,即只要依靠我們自己,依靠我們自己能勞動的手足,我們就可以在絕望中反抗絕望。反抗絕望不是超人的事業(yè),而是普通人平凡而又偉大的事業(yè)。
魯迅的生命哲學至少有兩個獨異點:一是在知行并重的哲學傳統(tǒng)中,魯迅的生命哲學格外凸顯“行”在走出人生絕境中的功能價值。面對人生必死無疑的絕望,過客的哲學選擇是,簡簡單單地依憑自己能行走的兩只腳,默然前行;置身于“無物之陣”中,“這樣的戰(zhàn)士”只是心無旁騖,一再重復地舉起投槍,屢敗屢戰(zhàn);在《死火》中,死火寧愿選擇“有為”地燒完也絕不在“無為”中凍滅;在《影的告別》中, “影”寧愿彷徨于無地也要執(zhí)著地告別“人”前行;在《鑄劍》中,眉間尺不管復仇之路有多少無法克服的艱難險阻,依然堅定不移地走在復仇之路上;在《出關》中,孔老相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孔子贏在了關內(nèi),而“徒作大言的空談家”的老子則被永遠地流放到關外;在《祝?!分?,祥林嫂假如自始至終依靠自己能勞動的手足,就一定能夠接受任何厄運的挑戰(zhàn);自然,這又衍生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她為什么不能依靠自己?而這已不是本文所能解答的問題了。
魯迅生命哲學的另一個獨異點是在家族文化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社會里,人們從來把家族、民族、國家、鬼神、天命、天理、公理抑或圣賢超人等他者視為人生苦難的救贖者,而魯迅生命哲學認為人生苦難的真正救贖者不是任何他者而是自身,是自己的手足,是自己手足的行走。從這個意義上講,《祝?!分械摹俺匀恕备鋵嵉绞谷耸プ约盒凶吆蛣谧鞯哪芰@個層面上。而這也與多年前章太炎的哲學思想一脈相承:“要之,仆所奉持,以‘依自不依他’為臬極?!?/p>
(本文轉(zhuǎn)載自《學術月刊》2018年第11期,未收錄原文注釋。)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