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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版《宛如阿修羅》:樟腦味,霉味和食物的味道
《宛如阿修羅》的宇宙里,又多了一顆新星。從1979年NHK的初代連續(xù)劇,到2003年森田芳光的電影,隔年的舞臺劇,今年網(wǎng)飛一口氣吹了個大氣球,把它拍成7集的大體量。

《宛如阿修羅》海報
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由初代編劇向田邦子設(shè)定的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總是一再地上演。就算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還是花七小時重溫了一遍。因?yàn)檫@場女人戲,有看頭。
姐妹是講故事的好對象。雖然已經(jīng)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大姐和小妹簡直是兩代人了,她們?nèi)栽敢庖愿改傅睦险瑸槲枧_,擠擠挨挨嘰嘰喳喳,互相斗嘴又互相扶持。有兩場四姐妹在老宅里過夜的戲,她們披上母親的舊坎肩,心中忐忑,勤謹(jǐn)?shù)匕缪荨芭畠骸焙汀版⒚谩钡慕巧?。疲倦了,在昏蒙燈光的半夢半醒中,才吐露一點(diǎn)點(diǎn)心聲。

《宛如阿修羅》劇照
很難想象,玩具盒般小小一座木房子里,走出竹澤家這樣不同的四個女兒。大姐綱子(宮澤理惠 飾),二姐卷子(尾野真千子 飾),三姐瀧子(蒼井優(yōu) 飾),小妹咲子(廣瀨玲 飾),若非生來是姐妹,她們怕是連朋友也做不成。小時候的競爭和嫉妒,在第一次四人齊齊登場時已沖淡。大家應(yīng)瀧子之邀,聚在卷子家“有事要面談”。原來瀧子撞見70歲的父親出軌中年婦人,請了偵探調(diào)查。一個人吃不進(jìn)這個瓜,她遂邀眾姊妹一起商談。
那個年代的日本,出軌已不再是天理不容的“罪”。瀧子義憤填膺,姐妹們一笑而過。劇拍到一半遇到死亡這座大山時,屏幕上貼心地打出夏目漱石的一段文字。大意是:除了生死是悲劇,其他都是喜劇(——出自《虞美人》)。對于成年的姊妹們,父親(國村隼 飾)的出軌,也不過是一段需要瞞過母親(松坂慶子 飾)的插曲。大家知道后,吃驚、困惑,埋怨父親的心情當(dāng)然有,但都認(rèn)為不需要去做什么。就像生活中大部分此類的事,讓它自己過去就好了。
這個故事好玩的地方是,在它發(fā)生的年代,盡管傳統(tǒng)價值觀式微,還沒有全然瓦解。這些陳舊發(fā)霉的觀念真的消失了嗎?倫理上的道德感,家人之間拉扯不盡至死方休的關(guān)系,至少還活在我們的記憶里。誰能說,自詡現(xiàn)代的瀟灑處事方式,能夠完全和過去斬斷關(guān)系?

《宛如阿修羅》截圖
四姊妹有各自繽紛的生活。然而一旦遇事,她們馬上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一驚一乍地沖向父母家,跑去對方家,拉拉扯扯,生命力極其旺盛。森田芳光版的綱子和卷子搶(讓)鰻魚飯,綱子和情人的移門拉鋸戰(zhàn),真是精彩。在是枝裕和這里,這樣火星四濺的場面少了,變成他擅長的細(xì)水長流。“媽媽粗糙的腳后跟”問題,則從原本粗野的“說是沒有性生活的女人腳后跟會很粗糙”,柔化成“因?yàn)閼?zhàn)時生活艱難的緣故”。
或許是意識到生命力的減弱和文明進(jìn)步的傾向,是枝裕和為卷子添加“吃東西很香的女人”的特質(zhì)。好幾次,闃然無聲中,卷子鼓起腮幫子用力咀嚼,一副很好吃的樣子。轉(zhuǎn)頭望向鏡子,她的臉色一凜,顯出憎惡的神情。第一集中大家一起看人形凈琉璃文樂,人偶的臉驟然裂開,表情猙獰,和鏡中的卷子一樣,都是阿修羅的化身。

《宛如阿修羅》劇照
卷子是故事的中心,因?yàn)樗^著社會最認(rèn)可的安穩(wěn)幸福生活。她有一夫一子一女,正在和母親相似的婚姻狀況中忍耐著。丈夫(本木雅弘 飾)不能死,因?yàn)椤胺抠J還沒還完”。丈夫出軌不能說破,說破就是輸了??煞蚱迋z的感情并不涼薄。她那個好充當(dāng)大家長的丈夫(因?yàn)榻憬憔V子喪夫)總是樂意擔(dān)起家族的責(zé)任,卷子也為此而驕傲。
這對大事閉口不談、小事說個沒完的夫妻,經(jīng)年累月地畢竟編織起一張細(xì)密深厚的網(wǎng),夠抵御生活的各種沖擊。
分完亡母的遺物,有一天卷子穿上和服。丈夫問:“這是你母親的衣服吧?”卷子一驚,低頭聞:“怎么,是有霉味嗎?”
作為東方人,這樣的對話好熟悉。夫妻兩個只是閑聊著,觀眾就像聞到了柜子里的樟腦味,老木頭房子里濕濕涼涼的霉味。然后就替他們生出這樣的信心:這樣的夫婦,無論如何都不會離婚的。
雖然劇名《宛如阿修羅》的解釋很明白:女人們表面仁義禮智信,實(shí)際背后盡說人壞話。向田邦子的這個故事其實(shí)很溫馨,一點(diǎn)也不可怕。
雖然卷子會變臉,但卷子也織毛衣。認(rèn)真數(shù)著針數(shù),在追逐欲望和無盡的忍耐中,如果確有一些虛無和憤怒,也很快被針腳般接踵而至的事件湮沒。
是枝裕和的這個平行宇宙,是所有的宇宙里最明亮的一個。他讓長姊綱子變溫柔,去掉發(fā)狠和虛無的時刻,使她更加甜蜜地眷戀出軌對象(內(nèi)野圣陽 飾)。廣瀨鈴的小妹咲子像一朵明艷的紫羅蘭。紫色是她的顏色,很少有人比她更適合穿紫色。從早春到第一場大雪之前,咲子瓷白的臉上綻放千樣表情。
蒼井優(yōu)扮演的瀧子由于演員的緣故,緊張到氣喘的老古董角色被她舒展的臉部線條和調(diào)皮的眼波化解。她富有彈性的肢體,讓角色的處事也松弛了一些。

《宛如阿修羅》劇照
更長的篇幅,讓導(dǎo)演覺得有必要堅(jiān)定人物的心意,填補(bǔ)一些猶疑的地帶。原先版本中的模棱兩可之處,都被打上比較現(xiàn)代的態(tài)度: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該忘的就忘了吧。爸爸的情婦,綱子的情夫,卷子出軌的丈夫,咲子變成植物人的丈夫,一個都不能放棄。
“一個人過幾十年,太孤獨(dú)。”這是媽媽在世時的告誡。啞忍父親的出軌很痛苦,但能和心愛的人過一輩子也不算太壞。感情不是非黑即白,不放棄也應(yīng)該有不放棄的自由。一個人尚且很難知曉自己的心意,何況別人。
就這樣,每個人都有幾個秘密。綱子是開煤氣自殺還是意外,不必說出來。秘密只要揣住了,放在心里,前面就還有很多頓飯,很多次團(tuán)聚等著你。
這或許不是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但是一種說得過去的態(tài)度。

《宛如阿修羅》劇照
寫到這里還是要批評一下,雖然延續(xù)了向田邦子寫每個場景之前,都優(yōu)先考慮大家在吃什么的思路,是枝裕和拍了很多頓飯,卻都讓人沒什么食欲。除了氣鼓鼓大嚼的卷子,其他人吃飯的樣子都淡淡的,不管是壽喜燒還是壽司,皆是心事大過眼前的食物。
這樣的餐餐飯,可是很難支撐人走完遍布荊棘與欲望的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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