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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深處的春天:逃走的“壞女人” | 鏡相

封面圖源:視覺中國
作者 | 尤放
編輯 | 柳逸
【編者按】
在大涼山深處,春天的到來不可拒絕。彝族女孩在月經(jīng)初潮后,就要舉辦換裙禮,那之后,就會有媒人上門說親了。但“我”第一次來月經(jīng)時,母親替“我”瞞了下來。母親護著“我”逃離大山,卻又咒“我”是個逃跑的壞女人。這份疼愛和詛咒里,有三代彝族女人的血淚經(jīng)驗。
這是一個關于女人們逃跑、想逃、怕逃的故事:赤腳翻山越嶺,從夫家逃來此地的老人惹古;挨夠了暴戾和拳腳的啞女人阿果;恐懼女兒離開的母親;還有“我”,在對母親的羈絆與痛恨中,不斷逃離又歸來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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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花椒地里奔回家,快速檢查包里的身份證,手機和充電器。母親追在后面趕到了,喘著粗氣看我手里的包。眼睛對視,她已經(jīng)明白我的意圖。自從生下我那一刻她就預感到了,不停試探,防患于未然,但此刻她寧愿裝作不知道。
她把門帶上,側身抵住,緊緊抓著門把手,說起她為我承受的苦難,在那雙眼睛里激起最深絕望的事情她卻只字不提。她嘆著氣怪我不懂事,只是說幾句就這樣鬧脾氣。我們都知道不是鬧脾氣,但最后決定就這樣結案。
關于我逃離的情景,她在夢里預演了很多次,甚至有一次剛醒來就扇了我一巴掌,因為她夢見我和一個男人跑了。夢里我的離開總是因為某個男人,那是她能想到的逃離的唯一辦法。我對此感到憤恨和屈辱,但最痛苦的是她不信任我,就像她不信任自己。
原本這一天,我們只是坐在花椒地里。頭頂飛過一架飛機,這樣看去只是蚊蟲大小,卻在心里激起波瀾,她想讓我?guī)ノ鞑纯达w機,我提議帶她去旅游。她突然害怕了,說會迷路,為了安撫她,我告訴她我去過一些城市,有經(jīng)驗,不會有問題的。她聽到了關鍵信息,質(zhì)問我去過哪里,哪兒來的錢,去那干什么,是不是跟著男人去的。我感受到她的情緒,跟她解釋我是自己攢錢去的,沒有跟別人一起。
但無論我怎么解釋,怎么安撫,她的言辭越來越激烈?!皦呐?,肯定是和男人一起去的,不然你去干什么?”雖然從小到大聽過不少這樣的辱罵,但在她重復幾遍后,我還是無法繼續(xù)面對她怨毒的表情,起身沖回家中收拾行李,準備立刻離開。
這樣的逃離也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很多次了,但眼前這座山是最難翻越的,每每目光要從高處越過去的時候,就被山間的縱深拖住,回到眼前這座山上。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開始講一個故事,說她在街上看見了一個逃出去多年的女人回來遷戶口,卻不愿意在家多留一晚。
她的母親衣衫襤褸,拉著她求她別走,她絲毫不聽,母親就躺在公路上要讓汽車軋死。“那個女人真的太可恨了,求著母親起來了就又要走,母親幾次躺下,看得我都氣死了,你以后可千萬不能這樣?!?/p>
“不會的媽媽,我不會那樣的?!?/p>
上次離開時我已經(jīng)確信不再回頭。母親送我,我走在她前頭,順著夢里逃亡的路線往東邊下山,心里想著那段和她重復過很多次的對話,眼睛丈量著路程。渡過美姑河就是國道,在這里回頭望,故鄉(xiāng)拉格山看著居然很平緩。我攔車到縣城。有幾次她甚至繼續(xù)跟著我在縣城上車,在車廂里熬過五個小時的暈眩送我到西昌,這是她到過最遠的地方了。我又坐七個小時汽車往北到成都,再轉(zhuǎn)高鐵去更遠的地方。不能再回來了,在車上一次性把眼淚流干。

圖源:視覺中國
回到城市后我就不愿再想起拉格山上的事情,硬著頭皮一點點調(diào)試生活這臺陌生的儀器,幾乎忘記了拉格。
手機上響起母親的電話時我深吸口氣,趕緊調(diào)整了一下才接起電話,還是那些催我回去工作結婚的話,我搪塞過去后她說起鄰居老太太病重,問我是否按照規(guī)矩送些禮品過去。
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想起老太太坐在我家斜對面右側那個坡道上的樣子,坡后頭是她和她兒子木呷一家的兩間屋子。我們大概除了寒暄也沒多少對話,或許算是陌生人。和母親說話的煩躁讓我急于結束通話,回答:“該送就送吧,我轉(zhuǎn)點錢給你,買點病人能吃的東西過去!”
掛斷電話后倚在窗臺上,遠處的小山坡吸引了我的視線,山體和作物在夜晚呈現(xiàn)的線條很眼熟。老太太拿著紅色鈔票塞過來的樣子突然從那夜色中浮現(xiàn)。我困惑,眼睛已經(jīng)開始流淚,她為什么給我錢來著?
我在手機相冊里翻到了老太太的照片,荷葉帽低垂著蓋在頭上,百褶裙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清洗晾曬又染上塵土后的顏色。她在笑,左眼幾乎閉合,對了,她左眼看不見的,耳朵也不好,跟她說話得喊出來。她總是安靜地坐在那個坡道上,等待著路人短暫地投下影子。他們和她搭話,看到她湊近耳朵,一般會再重復一遍,等她再次發(fā)出疑惑的“啊?”時離去。
她的手指交錯,環(huán)住雙腿,雙手骨節(jié)粗大,滿是皺紋,又曬得很黑。想起來這張照片怎么拍的了,我走到她旁邊坐下,她伸出手問我她的手臟不臟,其實手洗得很干凈。我回答:“很干凈!”但她沒聽清,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低聲笑,仿佛難以置信,又有些害羞。我掏出手機拍下照片,她問:“我的樣子會不會很嚇人?”
這些記憶涌現(xiàn)出來前跟不存在似的,出來后又如此清晰。
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問老太太得了什么病,情況怎么樣。母親說沒去醫(yī)院不知道什么病,癱在床上無法動彈了。病床前很熱鬧,兒孫都在,拉格山上的人幾乎都來探望,遠嫁的女兒也回來了。只有最小的女兒阿果還沒到。
老太太重復說:“我已經(jīng)活得太久了,只希望阿果死在我前頭?!?/p>
我好像看到了老太太說出這句話時的樣子,她以前對我說過另一句話:“我該死在女兒前頭啊,為什么我還不死?”那是她的大女兒去世的時候,她倚著土墻坐著,朝著女兒夫家的方向,眼睛被群山阻擋。她說女兒嫁給了一個吸毒的男人,偶爾來探親都舍不得花五塊錢坐車,天沒亮就起來翻越眼前的群山走回去。她的手使勁壓著胸口,但疼痛無法緩解,只能改為捶打。
老太太最小的女兒阿果在我的記憶中維持著二十來歲的樣子,背著背簍,戴著頭巾,在田間的路上對我笑。我突然想起大約在二零一二年曾聽過阿果從夫家逃跑的事情。
“你還記得阿果逃跑的事情嗎,她為什么逃跑來著?”
“被老公打唄,那老男人都快六十了,為了生個兒子才娶了阿果??蓱z啊,老太太年輕時也是從第一個夫家逃出來的?!?/p>
在離開拉格的漫長的時間里,我的腦海里也曾出現(xiàn)一個問題,始終縈繞不去:我在逃離什么?

圖源:視覺中國

不可拒絕的春天
幾天后我又回到了大涼山深處的家,回到了拉格。
走過家對面的坡道時旁邊綁著的牛正臥著吃枯黃的玉米稈,牛犢乖順地待在旁邊,脖子上的鈴鐺在響。我到了老太太家的院落,兩間磚房,一間朝南,一間朝東,中間有小片壩子。房門緊閉,姐姐喊了幾聲,沒人應答。
一陣狗吠后有個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的男人冒出來,是老太太的獨子木呷。很快木呷的妻子也來了,兩個人帶我們進了朝西那間屋子,打開燈我看見火塘右邊鋪在地上的被褥,從形狀可以看出有個人朝著墻那邊側臥著,但是太小了,身形小得我不敢確認。
我走過去喊她,她從被子里伸出右手往外舉著喊我的名字,左側身體已經(jīng)無法動彈。我握住那瘦得過分的手,她突然哭出聲來,是小女孩委屈的哭泣,好像這場重病和此刻相握的手讓她回到了幼時。
來之前我向老太太的妯娌石里問過老太太的名字,她叫惹古,我理解的字面意思是九個兒子,而九又代表著穩(wěn)固,平安。我念出這個名字,表情苦澀,石里卻說這是惹古的母親能想到給女兒最好的名字。
惹古的父母生了幾個男孩都接連夭折,家里沒有一個男孩,父母在家支里抬不起頭,都說這一脈就要斷絕了。母親也成了個不吉利的女人,新人的婚禮上她自覺坐得遠遠的。
畢摩(彝族文化中主持儀式的長者)占卜說家族里有頭部中箭死去的人成了鬼纏上了他們,才害得兒子們接連夭折。家里費盡力氣驅(qū)逐這個鬼,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最后不得不在一場驅(qū)鬼儀式后舉家躲到山洞里去。
石里說不清楚惹古為何從第一個夫家逃跑?!澳菚r候又沒鞋子穿,她的一只眼睛還看不見,不知道怎么翻那么多山跑過來的?!彼袊@。
哭了一陣后姐姐給了我一個眼神,意思是該走了。出門前母親交代了,黑彝(解放前彝族地區(qū)奴隸社會中的貴族)家里曾經(jīng)戰(zhàn)死的人多,變成鬼的就多,待久了小心把鬼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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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和母親說起惹古和阿果的事情。我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們一起住在那間朝東的老土屋里,我去過兩次,那房子很暗,圍欄分隔出大門左邊的一個區(qū)域,里面站著兩頭牛,其它部分才是母女倆的地方。阿果很勤快,農(nóng)活從不落于人后,養(yǎng)的牛也長得好,還常常幫木呷家割豬草。那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我一直覺得阿果會這樣和惹古生活下去。
阿果嫁人的消息是意料之外的,因為在彝族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里,她的婚事是一樁難題。黑彝人口較少,婚嫁時講究家支相當,婚嫁規(guī)則復雜。加上她幼時因病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一直沒人說親。隨著年紀增長,找到一個門戶相當?shù)娜嗽絹碓诫y,似乎木呷也放棄了要把阿果嫁出去的念頭。
“為什么阿果又嫁人了呢?”我問母親。
母親似乎沒明白我的問題,她覺得嫁人是必然的,唯一的問題是木呷給阿果找的人不好。
那是二零一一年,阿果三十五歲,那個男人五十七歲,住在牛牛壩鄉(xiāng),他在典補鄉(xiāng)的老房子里迎娶了阿果。他將阿果接了過去,從此來往于牛牛壩和典補之間,盼望著兒子的到來。但一年過去了,阿果沒有懷孕的跡象。
關于阿果逃跑的具體原因,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被打”。
逃跑那天,男人動手打了阿果。她從那個山村逃跑,找不到路,又沒辦法開口詢問,我想象她孤零零地穿行于山林之中。后來聽附近幾個村莊的人說看到了她,那時她的臉腫脹著,口鼻處還掛著血。有天傍晚下起暴雨,山間的小溪突然漲了水,人們都竊竊私語,萬一她被水沖走......
我記得惹古說過她不希望阿果嫁出去,可是她也很擔憂,如果不嫁人,自己死了以后阿果該怎么生活,土地房子是木呷的,阿果沒有地方去。更重要的問題是,在彝族的信仰里,如果女人不嫁人,死后誰替她處理后事,又跟著誰做送靈儀式呢?不做儀式靈魂就進不了祖先所在的地方。惹古不忍心讓女兒成為孤魂野鬼。
是否要嫁人這個問題是我和母親的禁區(qū),她幾次說我要是敢不嫁人,或者嫁給外族,她做鬼都不會放過我。有幾次噩夢里逃跑的原因是她逼我嫁人。但她一輩子沒結婚,并且是在三十三歲時未婚先孕才生下了我,那之前她也拒絕了所有親事。
在這個問題上母親從前的態(tài)度和現(xiàn)在不同,這里的女孩在第一次來月經(jīng)后就要舉辦換裙禮,那之后就會有媒人來說親了。但我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母親替我瞞了下來,說可以晚一點再辦換裙禮。
“不及時辦換裙禮的話對兄弟不吉利,但是你那些兄弟不在身邊應該沒事,你別說出去就行了”,母親說。很多年后,我和同父異母的妹妹聯(lián)系上,她沒上過學,被迫嫁人,彩禮部分填了父親的債,部分給了叔伯和哥哥們。為了離婚,她要獨自承擔雙倍彩禮的賠償。
“她還要上學的,不著急?!蹦赣H總是這么回答要為我說親的人。
她開始著急著讓我結婚是這幾年的事,別人的女兒都工作了,嫁人生子了,只有我還在游蕩,她總要撒謊來應對那些詢問。
在拉格,我聽聞了六位女性逃跑的經(jīng)歷,最小的只比我大兩歲,夫家將她鎖在家里不準她出去打工,她半夜翻墻出來,鞋都跑掉了,終于搭上車回家,后來費了好大的精力和財力才離了婚。
在村里,人們常說,熬過這段時間,等生下孩子就好了,換上荷葉帽帶著孩子風風光光回家探親,還能收到不少禮金。在這里,荷葉帽像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換荷葉帽時,女孩會回到父親家,由父兄再次送到夫家,似乎代表女孩的生育能力已被證明,成了一個合格的妻子,夫家真正接納了她。戴上荷葉帽的女人們一言一行看著好像舒展些,在外也會得到更多尊重。
我想象那些像阿果一樣婚姻不幸的女人,進入一片陌生的山地,一個陌生的家庭,和一個并不相愛的男人同居,從此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個家庭娶了她,勤快勞作和生育子嗣就成了她決不能推脫的義務。某個下午,一個嫁到拉格的阿姨和我前后走在山路上,在烈日灼燒的漫長沉默中她突然說:“有時候真想逃跑啊,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呢?”我沒能回答她。

圖源:視覺中國

堅定的告別
拉格山上的面孔一張張出現(xiàn),有很多眼睛正穿透群山望著我。一切就在眼前,但好像只是儲存在那里,從未聚焦。
每一次從西昌坐上回家的車時我心中總滿是忐忑。汽車在松林間吃力地克服慣性,繞過一個又一個大彎,進入云層的陰翳之下。在高處回頭望,樓房籠罩在光暈和霧氣中,西昌城像一個溫暖的夢鑲嵌在山間。再往前看,不知盡頭的群山向我打開,又一重重在身后關上。心在漫長的山路中做著準備,身體一路包裹在車廂里,還留存著城市的氣息。直到從車廂走下來,腳踏在美姑河旁的土地上,望著眼前從西北朝著東南靜臥的拉格山,直到帶著冷氣的山風沖洗著我的血肉,把我變回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在寫這些故事的時間里,我清晰地感覺到和母親的關系在緩和。這一次離開拉格前我們又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我又感覺到她無法疏通的憤怒和怨氣。
關上房門冷靜下來后,我才意識到她生氣并不是因為我們所爭吵的事情,而是因為我提前幾天離開拉格的決定。我走出房門時看到她還是那副令人恐懼的表情,我過去抱著她,問她是不是因為我提前離開而生氣,她突然哭了。她說她害怕我像別人一樣看不起她,說她在拉格孤單極了可是舍不得離開,也不敢離開,說她對不起我,對我說出的很多傷人的話她也很后悔。
她突然交代后事一般說:“其實你暫時不結婚也好,你自己慢慢選,別被你父親那邊逼迫了,我只是太擔心我死的時候沒人收尸,不過也沒關系,葬禮就交給你姐和姐夫,他們能把我怎樣就怎樣吧,至于送靈,我這樣的應該也能送到我父母那里去吧,你到時候花些錢請畢摩做就是了,別的我就不想了?!?/p>
我問她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她說其實外婆預言過,二十八歲那年我會去到異國他鄉(xiāng),而她命中有劫數(shù),有可能會在這一年死去。她相信外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每想起外婆,我的心里總是念出她的名字:阿左!好像在呼喚姐妹。
阿左是普格縣人,在十一歲時被人賣到了拉格,解放前在拉格當了十二年呷西(住在主人家的奴隸)。那之后也在拉格生活,直到死去,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故鄉(xiāng)普格和鄰縣雷波,甚至連西昌都沒去過。這樣的外婆竟預言出我會“去國外”這種事。
阿左說出那個預言時我還在襁褓中,母親生下我沒多久就生了病,她找了好多人占卜,都說是因為格非——生育魂——附在某種物件里離開了。母親猜想格非可能是跟著送給我生父的一床舊被子走的,她得想辦法找生育魂回來,于是她以一位男性友人的口吻寫信給我生父,讓他在約定時間到縣城歸還那床被子。在縣城等了一整天也沒能等到那床被子,她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家,想到無法召回的生育魂與遲遲不愈的身體,想到哭鬧的女兒與飄渺的未來,她走進農(nóng)藥店里買了瓶農(nóng)藥。賣農(nóng)藥的女人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賣給了她。
她揣著那瓶農(nóng)藥走上拉格山頭,每一步都感到無比疲憊和痛苦,等到聽到拉格寨里的犬吠才稍感緩解。她到家時我正哭著,抱起我時心中卻感到無比凄涼。這時候躺著的阿左突然坐了起來,眼睛依舊閉著,嘴里如夢囈一般緩緩說出一段話語,大概意思是:這孩子二十八歲時會去到異國他鄉(xiāng),而母親在這一年有生命危險。
母親聽了感到驚訝,她心想自己已做好赴死的準備,哪里等得到女兒二十八歲。她抱著我回到床上,準備哄我入睡后就去喝藥,誰知哄著哄著自己也睡著了,隨后就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行走在一片覆蓋著白霧的地界,繼續(xù)往前走,她看見霧中有幾座茅草屋,正想上前問路。突然旁邊出現(xiàn)了一個看不清臉的老人,他帶著驚訝和怒意問她為何來到此地。還沒等回答,那老人就怒喝:“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趁他們還沒商量好,快回頭,腳千萬不能沾地!”母親就迷迷糊糊地回了頭,踩在石頭上,爬上木架,她說那種木架和現(xiàn)實中用來抬尸體的擔架很像,過了很久終于回到了家。等她醒來時心中已經(jīng)平和舒暢,沒有了死意。
我想起來母親以前也曾給我講過這個故事的,但我那時候?qū)Ξ吥?,蘇尼嫫尼等等相關的事情都感到排斥,看著母親不惜舉債也要做法事,還帶我去找嫫尼算命,覺得這樣的迷信荒謬至極,對母親有怒其不爭的情緒,對所謂的預言也置之不理。后來,我想起自己也曾說出了一個預言。
二零零六年母親被確診患了乳腺癌。她經(jīng)歷了手術,化療,為了活下去四處籌錢,精神狀態(tài)變得非常糟糕。她肆意釋放著自己的絕望和憤怒,生氣時她脫掉上衣,將切去一只乳房的傷口袒露在我們眼前,質(zhì)問我們,她都這樣了,為什么還要惹她生氣。
大約在第二次從西昌化療回來時,有一天清晨我醒來,聽見母親正在火塘邊哭泣,她薅下僅剩的一點頭發(fā),說阿左的預言一定是在騙她,她明明感覺自己快死了,女兒還那么小,以后怎么辦,哪怕不死,這樣的折磨她也快受不了了。她的絕望赤裸沉重,阿左也已經(jīng)找不到言語。我突然爬起來,來到她身邊告訴她:剛才我醒來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我頭頂響起,那個聲音說:“這是你母親最后一次苦難了,她將好起來健康度過余生?!?/p>
她不敢置信,一遍遍問我細節(jié),還故意詐我說她知道我是為了安慰她編造的,但我絕不松口,一口咬定我都不太懂這些話的意思,但是確確實實聽到了,也絕對不是做夢,她信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也許還有阿左和其他嫫尼們知道,那一番話不過是我的即興發(fā)揮,但如今回頭看,她確實熬過了那段日子,手術已過去十七年,母親對我當時的話深信不疑。后來我也曾即興發(fā)揮過幾次,她都相信了,我想我大概也有了幾分嫫尼的樣子。
一輩子困在拉格的阿左說出“出國”這個預言時一定滿懷希冀吧,她將這個種子種在我心里,讓我在困頓中總懷著去看看世界的希望,也主動想要完成這個預言,這是來自嫫尼最好的禮物。
二零零八年阿左去世了,我混沌的心也開始有了一些清晰的念頭,開始慢慢面對這個世界。那一年我十一歲,對阿左感受到極度的不舍,每次從家里離開去學校,我抱著她親了又親,走出一段心里又難受得很,又跑回去親幾口,這樣重復好幾回才能離開。
從拉格離開時我開始感受到對母親的不舍,前幾年她總會送我到縣城或者西昌,但今年她聽說有母女不能相送的禁忌,不太明白原因,但她不再送我了,只是坐在家里讓我快離開。我猜想那個禁忌僅僅是因為母女相送過于悲傷,而彝族對悲傷等情感是克制的。于是我勸她想送就送,不用管這樣的禁忌,但她怕對我不吉利,不肯再送了。
我走出房門轉(zhuǎn)頭看見在面向公路的那扇小窗戶里有一只手輕輕揮動著,窗戶安著防盜欄,但那只手揮動著,好像在努力表達她告別的堅定。
(文中人名“阿果”、“木呷” 、“石里”、“曲體”及地名“拉格” 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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