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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67年:歐陽修為何不朽?

2025-07-16 21:3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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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 1067 年,大宋治平四年,大遼咸雍三年。

這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大宋朝又換皇帝了,宋英宗突然駕崩,時年36歲,在位僅僅三年零九個月。

去年,也就是1066年的11月份,英宗的身體就已經(jīng)很糟了,但是他瞞得嚴嚴實實,連經(jīng)常見面的大臣也不知道。一直撐到今年,大臣們眼瞅著皇帝的病越來越嚴重,趕緊請立太子。但英宗的反應(yīng)非常微妙,他不高興,不搭理,不舍得。

這并不是英宗一個人小氣,好像是老趙家天子的一個傳統(tǒng):每到要立太子的時候,就不高興。仁宗傳英宗,不是親生的兒子,不高興情有可原。太宗傳真宗,那是親生的兒子吧?他聽見外面有人歡呼太子,他也是很失落、很郁悶,不高興。真宗傳仁宗,那不僅是親生兒子,還是獨生子,這應(yīng)該沒什么疑問了吧?哎,還是不高興。說到底,還是皇位這個東西太好了,自己坐不夠。只要看見身后站個人排隊在等這個位子,哪怕是親生兒子,心里也受不了。

到了1067年的1月9號,眼見英宗皇帝遲遲不提立太子的事,宰相韓琦坐不住了,跑到英宗的病榻前勸,你得立太子啊。這個時候,英宗已經(jīng)病到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點頭答應(yīng)。光點頭哪行?韓琦說您得立字據(jù)。韓琦親眼盯著皇帝顫顫巍巍地寫下“立大王為皇太子”七個字。這也不行,大王是哪個大王?陛下您必須寫清楚。于是英宗又顫顫巍巍地拿起筆,補寫了三個字“穎王頊(xū)”,也就是后來的宋神宗趙頊。

朝臣們還在準備太子冊封的典禮呢,但是英宗來不及參加了,半個月后,1067年1月25日,英宗撒手人寰。大宋朝于是進入了風急浪高的神宗時代。

但是,我們今天不說神宗的事兒,我們要關(guān)注另一個人:歐陽修。這一年,他卸任參知政事副宰相,離開開封。這一別,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歐陽修,按照籍貫上說,是江西吉安人。但他其實出生在四川的綿陽,四歲喪父,又跟著他的母親投奔湖北隨州的叔叔,度過了一段貧苦的少年時代。24歲中了進士,開始步入仕途,到今年,他已經(jīng)是一個60歲的老人家了。他這次離開開封,雖說是去亳州當知州,但其實按照他的本意,就是想退休了。

歐陽修這輩子,有一個特別惦記的地方,就是潁州,今天的安徽阜陽。他喜歡這里的風光、水土、人物,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決定將來要到這個地方養(yǎng)老。所以,這次離開開封,他還特別向皇帝申請,要去潁州繞一下,修修房子,為將來歸隱做準備。四年后,他真的就在潁州退休,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年。

歐陽修,一代大師,這一年開始謝幕。“上馬即知無返日,不須出塞始堪愁”,這是歐陽修寫王昭君的句子——一上馬,就知道再沒有回來的日子了,如果要悲傷,也不用等到出塞之后再憂愁了。此刻漂然遠去的歐陽修,應(yīng)該也是這副心境。

那好,我們《文明之旅》在這一年,就和你聊聊歐陽修。

苦難大宗師

我們看著歐陽修離開開封城的背影,你揣摩一下,他當時是什么心境?“揮手自茲去,蕭蕭斑馬鳴”?“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不,他遠沒有這么瀟灑。

他離開開封時的心情,應(yīng)該是落寞的、甚至是羞憤交加的。

上一年,1066年,濮議的事,雖然表面上是宰相班子贏了,臺諫官群體輸了,但是誰都知道,歐陽修才是付出代價最重的那個人。歐陽修是誰?大宋朝這個階段的文壇盟主,要說打筆仗,搞論戰(zhàn),他這輩子還真沒怕過誰。一支巨筆,橫掃天下。但是,一場“濮議”吵到最后,歐陽修被臺諫官圍攻,被說成是豺狼,是奸邪。你知道的,被戴上這種帽子,通常是百口難辯。

你看歐陽修這輩子寫的文章,經(jīng)常都是這樣的詞兒,什么“中外之議”“天下公論”,儼然全天下的士大夫都站在他背后,他是代表整個士大夫群體在發(fā)言。而到了現(xiàn)在,他幾乎是孤身一人站到了全體士大夫的對立面。到了這個地步,他的政治生命實際上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歐陽修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濮議一結(jié)束,他就申請辭職,這個參知政事副宰相不干了。他說,是非曲直雖然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但是,那些人攻擊我,侮辱我,也連累朝廷臉上不光彩。那些人寫的奏疏,全是惡言惡語的,雖然皇帝給我留面子,扣住不發(fā)出來,但是攔不住他們自己到處散啊,大街上的人都在傳啊。我要是還賴在這個位置上不走,天下人會怎么看我?算了,走吧。

但是,事情并沒有完。人受一次挫折,往往要遭遇兩次痛苦。為啥?第一次,是受挫折本身。第二次,是這個世界上的小人、壞人看你受到挫折了,會過來再踹你一腳,再來利用你的挫折占點便宜。所謂“禍不單行”,就有這個原因。歐陽修這次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濮議當中,有一個人叫蔣之奇,本來是支持歐陽修這一方的,所以,歐陽修就推薦他去當御史?,F(xiàn)在蔣之奇一看,濮議結(jié)束了,我這也站在全體士大夫?qū)α⒚媪耍遣恍邪?,我得想辦法和歐陽修劃清界限。于是他就誣告歐陽修和兒媳婦有染。這種事真的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不管你怎么辯白,家里的事兒、被窩里的事兒,是很難徹底洗干凈的。別人看歐陽修的眼神總是會怪怪的。這蔣之奇真是小人啊。但是沒辦法,一個遭遇挫敗的人,就是會招來小人再次利用他的挫敗。

歐陽修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向來重視名節(jié),氣得五內(nèi)俱焚,反復(fù)上書神宗皇帝,要求朝廷還他一個清白。神宗皇帝當時也是剛上臺,大概是因為事情太多,耽誤了幾天,歐陽修就一直不斷上書,這話都寫出來了:“當舉族碎首,叫天號冤”——我全家人就是磕頭把腦袋全磕碎了,也要申雪這份冤枉;“臣無任懇血哀號激切之至”,這是把所有的語氣詞都用到了極處??催@份奏疏,真是能看到老人家那一腔無處宣泄的、呼天搶地的悲憤。

60歲的歐陽修,政治生命毀了,清白名聲也毀了,連寫11道奏疏要求辭職外放。神宗皇帝反復(fù)挽留,但他堅決要走。最后,到了這一年的4月,他是在這種萬念俱灰的心境下,離開了開封城。

這個時候的歐陽修,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身體嚴重不好。有學者用現(xiàn)在的醫(yī)學知識分析過,他年輕的時候就有嚴重的近視和飛蚊癥,四十多歲的時候,各種毛病都來了,主要都是糖尿病帶來的各種并發(fā)癥,比如視網(wǎng)膜病變、牙痛、手僵、腿痛。歐陽修自己就說,能把這么多毛病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也是罕見。

其中,最折磨他的,是眼病。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眼睛看不見,那得是多大的痛苦?他晚年的時候,在燈下根本就讀不了書。但是說來也奇怪,他的閱讀量和寫作量都大得驚人。蘇轍說過,歐陽修讀書,一目五行,快得驚人。但就是近視,得貼在紙上看。蘇轍就感慨了,他老人家要是不近視,這學問得大成什么樣?

病痛,是歐陽修這一輩子的心魔。到什么程度?我看他的文集里,和關(guān)系近一點的朋友通信,幾乎每一封信都在說,我身體怎么怎么不好,我怎么怎么痛苦。還有學者點算過,他這輩子留下的937首詩中,有215首涉及到自己身體不好,你想想這是什么比例?將近四分之一啊。

什么是???有一個經(jīng)典的定義,就是你感知到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的存在時候。所以,病,不只是痛苦,而是你突然明白,自己的靈魂原來是被困在這么小的一個牢籠中。你會特別向往牢籠之外的日子。當代作家史鐵生有一本《病隙碎筆》,其中有一段話,是對疾病中人的心態(tài)的最好描述,他說:“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明白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總想,不能直立行走豈不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瘡,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念起往日的時光。”

歐陽修的后半輩子都生活在這個狀態(tài)中,你感受一下。但這也就讓我們更加驚嘆了。我設(shè)身處地地想了想,如果是我,這么全方位地經(jīng)受身體、精神、名譽、甚至信念的折磨,苦難級別的折磨,我還能保持正常的心智嗎?很難。

但是你看人家歐陽修晚年,雖然時間不長,也就四五年時間,而且還在亳州、青州、潁州這些地方輾轉(zhuǎn),居然還能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一生的很多大部頭著作,比如《新五代史》、還有他那部金石學的巨著《集古錄跋尾》,都是到晚年才最后定稿的。而且居然還寫了《歸田錄》和《六一詩話》兩部新書。當然還有一大堆詩文。咱們不得不佩服,這真是超乎常人的創(chuàng)作力和意志力。

都說到創(chuàng)作了,不知道你心里有沒有一個疑問:歐陽修的名氣那么大,但是他這輩子到底創(chuàng)作了個啥呢?

歐陽修,名氣有多大?唐宋八大家:韓愈、柳宗元、三蘇父子、王安石、曾鞏、歐陽修。你看,有他。范圍再縮小一點,千古文章四大家:韓、柳、歐、蘇。你看,還有他。這不僅是后人,他活著的時候,大家就承認,這位是一代宗師。蘇軾就說嘛,歐陽修講大道理像韓愈,談事務(wù)性的事像陸贄。陸贄不得了,唐朝名相,駢文奏議寫得極好。還說歐陽修寫記敘文,那本事跟司馬遷似的;寫詩賦,那水平跟李白似的。

有一個民間故事:說有倆秀才仗著自己會寫兩句詩,就要找歐陽修比試比試。結(jié)果半路遇見一老頭,老頭說你們找歐陽修啊,那先來會會我吧。倆秀才上來就來了兩句:“兄弟二名流”“要會歐陽修”,老頭微微一笑,說“修已知道你,你也不知修”。這個“修”是諧音梗,其實是“不知羞恥”的那個“羞”。這老頭就是歐陽修。不知道這是哪個時代創(chuàng)作出來的民間故事,不過你可以感覺得到,歐陽修大文豪的身份,在民間的認可度是很高的。

但是你要是追問,這位大文豪有什么傳世名作???喲,腦瓜子瞬間嗡嗡的,有點想不起來。

歐陽修有什么著名的詩嗎?沒怎么聽說過。

詞呢?有一些很好的句子,比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庇忻?,但是有人說,這是馮延巳的句子;還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歐陽修的詞集里有,當然,柳永的集子里也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里拉偏架,硬歸給了歐陽修,說柳永多俗啊,只有歐陽修才寫得出來。

有三個人,歐陽修、馮延巳、晏殊,風格太相近,以至于他們的文集中,有21首詞都撞車了,后人也搞不清楚具體是誰寫的。我覺得,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時的文人不把詞的創(chuàng)作當回事,寫了就寫了,隨手就讓歌女就去唱了,沒有那么強的署名意識。

再來看文章。歐陽修一輩子寫了好多文章,最有名的肯定是《醉翁亭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窟@句好嗎?會背倒是會背,但是到底好在哪兒呢?說不清楚。我看有人說,全文連用21個“也”字,妙。反正我感覺,妙得很勉強。

哎,問題來了:不像我們一說到李白就是《靜夜思》、《將近酒》;一說起杜甫,就是《秋興八首》《三吏三別》;一說起白居易就是《琵琶行》《長恨歌》;一說起蘇軾就是《赤壁賦》《水調(diào)歌頭》;一說起歐陽修,誒?他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呢?一代文壇宗師的歐陽修,面目居然如此模糊,你說奇怪不奇怪?

時代破題人

歐陽修是大文豪,但是居然沒有什么耳熟能詳?shù)拇碜鳌_@是為啥?

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歐陽修是過渡時期的大師。他左腳踩在舊時代,而右腳已經(jīng)踏入了新時代,屬于一個“大劈叉”的狀態(tài)。舊時代的這只腳再精彩,也是泯然眾人矣,比如歐陽修的詞就寫得極好,但是,前面說了,和那些能寫艷詞小令的人相比,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特色,所以,連作品都被弄混了。那新時代的這只腳呢?有各種開創(chuàng)性的嘗試,但是,開創(chuàng)性的嘗試,往往就是“但開風氣不為師”,就比較稚嫩,很容易被后人超越。

大轉(zhuǎn)換、大撕裂時代的大宗師,往往就有這樣的尷尬。

舉個現(xiàn)代人的例子,比如胡適,也是名氣極大,時代宗師級別的人物,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呢?很難說。他寫了第一本白話詩集,叫《嘗試集》,那詩也真得一般般。比如這首,“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焙脝??還行。但也就那么回事。

胡適還用現(xiàn)代方法研究中國哲學,寫了一本《中國哲學史》。不好意思,沒寫完,就半本。

胡適還用現(xiàn)代方法研究中國白話文學,寫了一本《白話文學史》。也是不好意思,沒寫完,就半本。

上世紀40年代,胡適又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水經(jīng)注》,也是研究了個寂寞,有頭沒尾。

你可能會說,哎,這胡適徒有其名啊。也不能這么說,他在那個過渡性的大劈叉時期,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和舊時代對話,去說服、去辯論、去探路、去引導,做出了很多貢獻。

但是必須說,一個頂級的聰明人,如果只和自己時代的議題對話,會限制他的格局。一個人的格局大小取決于什么?不取決于他腦子里怎么想,而是取決于他的對話對象。像胡適,這輩子陷入了太多時代性的議題,比如要不要廢除文言文?怎么搞新式教育?等等。等這些議題過去了,他工作的價值也就結(jié)束了。而像孔子、莊子、老子、朱熹、王陽明這些人,他們對話的對象,主要是恒常的宇宙、人生,那些思考永不過時,那他們的格局當然就大。所以,當不當?shù)贸纱髱?,要看有沒有和那些基本命題對話的時代際遇。從這個角度上說,當大師不僅靠能力,還要靠運氣,看你的時代給不給你這個機會。

好,回到歐陽修。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他和胡適特別像,他也是陷入了大量的時代性的議題。

300年前,具體地說,就是公元755年,偉大的盛唐時代突然被安史之亂打斷。然后就是無窮無盡的戰(zhàn)亂、衰敗和人心淪喪。等到宋朝再從晚唐五代的血泊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的時候,如何重建文明這個大問題,就擺在了歐陽修這代士大夫的面前。

我們今天看唐朝和宋朝,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對于歐陽修那一代人來說,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那是要跨越過去的一道鴻溝。很多五代亂世的問題,就是唐朝時候的各種因素造成的,所以要做斷然的變革,比如重建倫理綱常;很多唐代已經(jīng)過于成熟的東西,既然路已經(jīng)走絕,所以要推陳出新,另辟蹊徑,比如唐詩。但怎么斷然變革、怎么推陳出新呢?又都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需要歐陽修們?nèi)フ业剿?/p>

所以你看歐陽修這輩子,可忙活了。

在文學賽道上,對浮華險怪的文風不滿意,那就接過韓愈柳宗元的旗幟,搞古文運動;

在史學賽道上,對原來歷史敘事不滿意,那就推翻重寫,搞出了《新唐書》《新五代史》;

在儒學賽道上,對此前的儒家經(jīng)典的注解不滿意,那就上書朝廷,要求重新修訂。

還有嗎?還有。歐陽修自己還開辟了幾個小眾賽道。比如金石學——就是研究青銅器、石刻碑文的學問。這門學問此前就沒有,歐陽修算是奠基人。他的那本《集古錄》就是開山之作。

你可能會奇怪,青銅器和石刻碑文是商周時期就有的,為啥到了宋代才有人研究???大體上是兩個原因。首先,是做學問的方法變了。宋代之前,做學問就是拿著經(jīng)書,逐字逐句地搞注解啊,所謂“皓首窮經(jīng)”嘛。有了經(jīng),再有傳,然后有注,注還有疏,一層層地套娃套下去,都是搞紙面游戲。但是到了宋代,士大夫們開始轉(zhuǎn)向?qū)?jīng)典本義的追求。那就需要更古老的金石碑刻,作為一手的史料來佐證經(jīng)典。你看,做學問的方法有了巨大的進步。

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拓片技術(shù)和印刷技術(shù)的成熟。我知道哪兒哪兒有個碑,某個青銅器上有些銘文,托人拓片復(fù)制回來,拿著這些紙我就可以搞研究了。研究成果,就可以像歐陽修寫《集古錄》一樣,出版成書,大規(guī)模擴散了。所以你看,金石學可不是玩物喪志,它是唐宋文明發(fā)生大轉(zhuǎn)折大跨越的一個體現(xiàn)。

再比如說,歐陽修還是譜牒學的開創(chuàng)人。什么是譜牒學?就是怎么修家譜的學問。

修家譜原本是貴族的事兒,但宋代之后,中國進入平民社會,家譜就成了強調(diào)宗族、孝道這些儒家理念的工具。一本家譜,就成了凝聚宗族、教化子弟的最好的教科書。歐陽修創(chuàng)立的家譜的編纂模式,叫“歐式族譜”,蘇洵創(chuàng)立的,叫“蘇式族譜”,各有千秋。后來又有人在這個基礎(chǔ)上各取所長,搞出來一種“歐蘇式”,直到現(xiàn)在還被普遍采用。這個里面也有很多學問。清代史學家章學誠說,歐陽修搞族譜,是用寫國家歷史的筆法寫家族史。這就把貴族的那點藏著掖著的事兒,變成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常。這個功勞,堪比大禹。族譜學,其實也不是歐陽修興之所至搞出來的一門學問,它是唐宋社會轉(zhuǎn)型的一個表現(xiàn)。

黃曉丹寫《九詩心》選了九個詩人,其中宋代有歐陽修,但是沒有蘇軾。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選擇標準。這本書選擇了九個人:屈原、李陵、曹丕、陶淵明、杜甫、歐陽修、李清照、文天祥、吳梅村。熟悉文學史的朋友一咂摸就知道,這九個人都是大轉(zhuǎn)型時代的人物,他們一方面要一身承擔巨大的時代撕裂感,另一方面又在興致勃勃地探索新的文明樣式。很多人的一代宗師的地位,其實就來自于這種獨特的位置和獨特的擔當。

歐陽修就是典型的一位。在他的身上,有一種勁頭:一切事物,我都可以、也應(yīng)該用精神的力量重新塑造它一次。

舉個很小的例子:貶謫詩。我們今天對這種文體已經(jīng)很隔膜了,但是對于一個古代士大夫來說,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創(chuàng)作題材。官場失意,這是要用詩句反復(fù)詠唱的。那貶謫詩,通常是個什么調(diào)調(diào)的呢?有憤恨的調(diào)調(diào)兒,比如元稹的“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也有自我安慰的調(diào)調(diào)兒,比如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最普遍的是哀傷的調(diào)調(diào)兒,比如韓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p>

不管哪個調(diào)調(diào),統(tǒng)統(tǒng)是嚴肅的調(diào)調(diào)兒。

但是歐陽修在被貶的時候,就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貶謫詩風格。1036年,仁宗景祐三年,歐陽修因為在景佑黨爭中,為好兄弟范仲淹說話,被貶為夷陵縣令。夷陵是今天的宜昌,當年那可是蠻荒之地。但是你看歐陽修這一路上寫的貶謫詩——

他到九江的時候,寫了一首《琵琶亭》:“樂天曾謫此江邊,已嘆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當年白居易貶到這兒,就哭哭啼啼的了。我這罪過,我今天才知道,比他大多了,我還要再往西走三千里啊。你聽聽,把白居易比下去了,居然隱隱然還有點小得意。

還有這首:“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看著大好江山,我詩興大發(fā),要不是被貶了,我上哪兒能來這么好的地方?這個感覺熟悉嗎?幾十年后,蘇軾以同樣的模式思考貶謫,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我就是死在海南,我也沒什么憤恨的。沒有這一次被貶海南,我哪能有這么奇妙的一趟旅程?

你說,這是性格豁達嗎?有這個成分。但是,讀歐陽修的詩集,你能分明感覺到,他是有一種和舊傳統(tǒng)掰腕子,我就是要隨時隨地開辟一個全新的、儒者的、昂揚的、欣喜的精神世界的自覺。

所以,我們再來回答那個問題:歐陽修為什么是一代宗師?不是靠具體哪部代表作,他是靠一種要賡續(xù)文明、扭轉(zhuǎn)乾坤的愿力,一份要頂天立地、改天換日的擔當,他才成為了那個時代很多題目的破題人。

不過,歐陽修的身上還有一個天大的懸疑:他作為一個大儒,一輩子都在反對佛教,排斥佛教;但是,就在1067年他離開開封之后,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新的號——“六一居士”。對,他突然以這種方式和佛教和解了。他是背叛了自己嗎?這個大轉(zhuǎn)折又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終極的問題

我們在上中學的時候,都背過這個文史小常識:歐陽修,字永叔,號“六一居士”。請問,什么是“居士”?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才叫居士嘛。那么歐陽修是佛教徒嗎?

這就是個很尷尬的問題了。離開開封之前的歐陽修,不僅不是佛教徒,而且是儒家歷史上著名的反對佛教的人。

我們今天覺得一個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既讀儒家的書,也讀佛家的書,既有士大夫朋友,也有佛門的朋友,比如蘇軾的朋友佛印和尚,很正常。但是,在歐陽修之前,如果你自命是一個純?nèi)?,你是要旗幟鮮明地反對佛教的。比如韓愈。韓愈那話說的,對付佛教,要“人其人”——讓和尚尼姑全部還俗,讓他們還做回個人;“火其書”——佛經(jīng)全燒了;“廬其居”——把那些寺廟變成住宅。

歐陽修從小家里窮,在一個鄰居家看到了韓愈的文集,就求人家送給自己。其實也不怎么看得懂,但是就是覺得好,就是覺得可愛。你看,這就是緣分。后來歐陽修這一輩子都是韓愈的鐵粉,包括在反對佛教這件事上。他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本論》,是儒家反對佛教的重要的文獻。

那儒家為什么要反對佛教?你要是那個時代的士大夫,你也會反對。

第一,佛教來自印度,對吧?甭管是大遼還是西夏還是印度,對講究“華夷之辯”的士大夫來說,那都叫蠻夷。

更重要的是第二點:佛教要求人出家,不認父子,不結(jié)婚,這對儒家的倫理秩序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挑戰(zhàn)。在儒家看來,這不就是無君無父嗎?無君無父,和禽獸有什么區(qū)別?

還有第三點,和尚尼姑不事耕作,這本來就是罪過,還引得那么多老百姓把錢大把往廟里送,這是國家財富的大黑洞。儒家士大夫也是看不慣。

但是,就在1067年歐陽修離開開封之后,事情就在起變化。到了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也是歐陽修去世前兩年,他突然給自己起了一個“六一居士”的號。有人問他,為啥叫“六一居士”???他說,嗨,不就是六個一嘛,藏書一萬卷,各種金石拓片一千卷,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唉?這不才五個嗎?歐陽修指指自己,這不還有一老頭嗎?湊齊六個一!

但是重點不是“六一”,而是后面兩個字“居士”。歐陽修就顧左右而言他了,他沒有解釋為什么起了這么一個佛教徒的稱號。有一個記載是這么說的:歐陽修是聽說富弼,這也是他在慶歷新政時期的老戰(zhàn)友,富弼開始信佛了。他就覺得富弼這么個大明白人,居然也信佛,自己也不妨了解一下。所以,晚年他就開始跟高僧交往,讀《華嚴經(jīng)》。沒有讀完就去世了。

為什么會這樣?歐陽修可是一個反對佛教一輩子的大儒。司馬光甚至說,“呂公著信佛教信得邪乎,歐陽修不信佛教又不信得很狂躁。咱都別這樣行不行?”就這么個一提佛教就狂躁的人,居然晚年有和佛教和解的姿態(tài),這是為什么?

《文明之旅》1044年講《岳陽樓記》那一期,做過一個解釋:簡單說就是,儒家思想很豐富,但是有兩個問題,儒家并不回答。第一個是宇宙論問題,在可觀察的世界之外,宇宙是什么樣的?儒家說,“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還有一個是人生論問題。儒家主要看人和人之間的秩序,也不太關(guān)注生死之外的事兒。“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但是你想,到了歐陽修這個年紀,身心痛苦與日俱增,對彼岸世界的關(guān)注也與日俱增。人死之后,那邊那個世界什么樣?我能以什么方式繼續(xù)存在?這是人生最后的問題,也是此刻無論如何也要找到答案的問題。儒家不回答,佛家可是要回答的。答案好不好另說,好歹有個答案不是?

這個話題我們今天不展開。因為就在這一年,周敦頤50歲,正在邵州(今湖南邵東),修建學校。這個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畫出來了那個《太極圖》。太極圖就是儒家構(gòu)建宇宙論的嘗試。但是,周敦頤生前并沒有公開它。沒關(guān)系,同時期還有邵雍、張載、程頤、程顥,到了南宋還有朱熹、陸九淵,一代代人都在試圖完善儒家的宇宙論和人生論。將來我們有機會談宋明理學的時候,再聊這個話題。

我們還是來看一眼,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歐陽修。他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間,猶疑了,軟化了,也許還動搖了。

我要特別向這個猶疑、軟化和動搖的歐陽修致敬。還記得前面我們給他的那個定位嗎?他是大撕裂時代的承擔者。他不僅用思想、行動和作品來承擔這份時代的撕裂,他還用生命本身把這種大撕裂展示給我們看。

記得古龍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里,有這么個情節(jié):郭嵩陽,嵩陽鐵劍,替李尋歡去決斗,結(jié)果被仇家殺死。但是他的尸體非常奇怪。嵩陽鐵劍本來也是高手,他本來不該露那么多破綻,但是身上居然有26處劍傷。其實,這是他有意露的破綻,以便讓李尋歡看出兇手武功的路數(shù),方便李尋歡將來和他對敵。

其中有這么個細節(jié),李尋歡找到他的尸體的時候——

“大步向泉水盡頭處走了過去,只見一縷飛泉,自山巔倒掛而下,一瀉百丈,矯若神龍。在這百丈飛泉中,竟孤零零地掛著一個人。這人就掛在離地面兩三丈處,泉水一瀉數(shù)十丈,到了這里,水力最猛,卻也未能將這人沖下來。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沖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隨著水花四下飛激。 但這人還是直挺挺地掛在那里,動也不動?!?/p>

顯然郭嵩陽是在臨死之前,拼盡最后一分力氣,把劍插到山石里,把自己的人掛上去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尸體消失,他要把自己掛在風中,還要讓山泉沖刷得干干凈凈,讓李尋歡看到一部用真實的傷痕寫成的劍譜。

不知怎么的,想到歐陽修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間的徘徊,我就想起了這個情節(jié)。他是用自己的生命的大破綻,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道時代的大撕裂。

文明滾滾向前,不舍晝夜。文明也經(jīng)常有這樣的大跳躍、大拐彎。作為后人,我們其實是很難感知到這種變局的。但是好在,有屈原、杜甫、歐陽修、文天祥這樣的人。他們讓我們看到兩個時代之間的縫隙的樣子。

最后給你念一段黃曉丹《九詩心》里的題記吧。這是漢娜·阿倫特的話——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quán)去期待一種啟明(illumination)。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p>

這一年,公元1067年,我們在開封城的門口送別歐陽修吧。他將把自己最后幾年的生命,幻化成啟明星,照亮時代的夜空。

我們下一年,公元1068年再見。

致敬

文明之旅1067年,望著歐陽修遠去的背影,我還是想致敬他。給你讀讀我認為歐陽修真正的不朽之作吧,那篇《秋聲賦》。比起《醉翁亭記》里頭的春風得意,《秋聲賦》里,滿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蒼涼。這正是一代宗師歐陽修的人生底色。所以,請你給我多兩分鐘的耐心,我給你全文讀一遍。不長,只有505個字。

《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蓖釉唬骸靶窃吗?,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p>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p>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zhì),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我真喜歡歐陽修的書童描述的那個時刻,我相信,那顆皎潔的星,是啟明星。致敬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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