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誰動了李慈銘的日記|被遮蔽的“差評”(三)
清咸豐十年(1860)八月初七日咸豐帝北狩木蘭,十五日,英法侵略軍火燒圓明園,民怨沸騰。李慈銘此時客居京師,目睹慘局,奮筆疾書,批評朝廷大員,諷刺知交之親屬長輩也毫不留情面。他這年六月開始的日記,名為“越縵堂日記庚集”,止于次年三月十日。他在封面題記云:“起庚申孟冬朔,汔辛酉季春十日,霞川病客自題于京師宣南寓齋。時夷事甫定,大駕未返,畿輔盜賊又起,南耗梗絕者七閱月矣。冀此后桴鼓靖息,三吳、宣、歙繼馳捷音,于是卷中重見太平景象。或南軌得通,歸省有日,得以記南旋驛程,尤此書之萬幸也。即日并識?!钡弁跬庋参礆w,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景終是空中樓閣。這冊日記中太多牢騷,上自皇帝、朝官,下至地方官、鄉(xiāng)紳、友人,皆多惡評,故而民國出版時不得不作技術(shù)性的遮蔽處理。

咸豐十年(1860)九月初九日,京師嚴(yán)冷如冬,坊市蕭條,再無重陽登高的景象,李慈銘也得空,借著一二品朝廷大員升遷的消息作一番月旦。這天他得知許乃普以病致仕,彭玉麟以病開缺,陳孚恩為吏部尚書,沈兆霖為兵部尚書,萬青藜為左都御史,黃宗漢為吏部侍郎?!皶r八座中黃縣、商城庸而瞢,長洲便給,以柔文其詐,通海衰弱憂貧”,他以籍貫代指各官,黃縣指賈楨,山東黃縣人;商城指周祖培,河南商城人;長洲指翁心存,江蘇長洲人;通海指朱嶟,云南通海人?!巴êKト鯌n貧”下原稿本有“新城好名而佞、工心計”,被好友陳驥剜去,“新城”乃其叔父陳孚恩,江西新城人。
對于陳驥隱沒自己的筆跡,李慈銘頗不以為然,一年后補(bǔ)撰眉注道來龍去脈:“此處本為‘新城好名而佞、工心計’七字,德甫剜去之。予笑謂曰:‘他日史稿固不可易也’。嗚呼!予書此甫一稘,而新城以奸黨下獄,戍新疆,且籍其家矣。新城于公卿中最稱材任事,喜交接名士,固庸中佼佼者。其得禍乃獨速而烈,則以心計太工轉(zhuǎn)蹈禍機(jī)。又有才望,為眾所忌。然其歿也,以附載垣等而贊避狄之計,當(dāng)廷議時,獨引《孟子》竊負(fù)而逃、過海濱而處語,勸文宗決幸木蘭。及文宗崩,又獨持配天之議,是烏得為無罪耶?始以好名進(jìn),終以佞敗,為大臣者可不戒哉?辛酉十一月附記?!?/p>
咸豐十一年(1861)“辛酉政變”后清算肅順之黨,陳孚恩被逮下獄,家產(chǎn)籍沒,流放伊犁,士人側(cè)目,畢竟陳氏依附肅順時廣招名士,影響一時,其敗之速出人意料。李慈銘對自己預(yù)料陳孚恩之?dāng)∩鯙榈靡?,不僅補(bǔ)記被陳驥挖改的七字“差評”,而且增補(bǔ)陳孚恩的兩條罪證,一是慫恿咸豐離京,并獻(xiàn)遷都西安之說,這件事在翁同龢的日記可以得到印證,“是日王大臣會議,毫無主見。問團(tuán)防大臣有何準(zhǔn)備,則對曰無。又問京城兵力足以登陴守御否,眾皆莫對。于是端華等昌言于廷曰:‘既已毫無可守,如何請車駕還宮?陳孚恩亦云宜皇上籌一條路才是。聞?wù)咄接朽祰@而已?!倍?,“南、上兩書房連銜折,力言古來遷都之禍,留中不發(fā)”。(翁同龢《翁同龢日記》)

陳孚恩又在咸豐帝薨后秉持配天之說,李慈銘認(rèn)為這兩條影響惡劣,舉家遣戍伊犁,罪有應(yīng)得。但他與陳孚恩長子景和、次子竹珊以及侄子陳驥往來親密,陳竹珊受制于悍婦,攜妾來借榻李慈銘居處,因此他們常伙同去三慶園、慶樂園聽?wèi)?,與歌郎廝混。陳孚恩抄家、下獄之后,李慈銘趕緊與周星譽(yù)、陳壽祺探望陳氏,遣戍伊犁之命下,李慈銘立即寫信慰藉陳景和云:“暮秋聚晤后,仆染疾癘,瀕死者數(shù)。而君家忽遭大變,流離倉黃,事出恒理。仆始聞尊公冢宰罷退之命,為朝廷惜,且憂自后誰復(fù)為國任事者?及聞中旨嚴(yán)迫,禍且不測,則深為君家憂。而以私意揆之天理人事,謂必?zé)o它慮。嗣果聞兩宮仁圣,宰輔賢明,保全舊臣,得從寬議。又聞足下棄官從親,萬里遠(yuǎn)役,則深嘆足下之克盡子職,而又念闔門惶懼,狼狽就道,為可悲也?!⒔K念老成,或得百日賜還?!保ㄉ虾D書館藏稿本《越縵堂駢散文真跡·與陳棣山景和戶部書》)所謂“百日賜還”不過是安慰之詞。陳景和隨父同赴伊犁戍所,同治十一年五月,回民攻圍伊犁惠遠(yuǎn)城,陳孚恩率同子孫力守,城陷舉家俱死,甚是壯烈。朝命陳孚恩開復(fù)原官,其妾黃氏及子景和、媳徐氏、孫小連均交部從優(yōu)旌恤,但陳孚恩不得享恤典,可見圣怒仍未全消。
“新城好名而佞、工心計”下,尚有“昆明刻溪鄙夫,婁縣以風(fēng)流自命,輕侻無檢。諸公雖互有短長,而事上以諂,接下以吝,嗜利不學(xué),若出一途。稍有事故,盡如盲癡?!崩ッ髦岗w光,云南昆明人,字仲明,號蓉舫。婁縣指張祥河,江蘇婁縣人,時官工部尚書。這些當(dāng)日在位的六部尚書、侍郎,均被李慈銘一一點名批評。
他以當(dāng)事人籍貫作代指,是一種陌生化的處理模式,同時人或知其所指,后世讀者則感到相當(dāng)程度的閱讀障礙,不得不回顧、查閱文獻(xiàn)。他模仿當(dāng)時關(guān)于官吏考核評語,如“精明廉干”“人尚明白”等慣用的綜合評價。這些“八座”官員總體上傾向于保守?!包S縣、商城庸而瞢,長洲便給,以柔文其詐,通海衰弱憂貧,新城好名而佞、工心計,昆明刻溪鄙夫,婁縣以風(fēng)流自命,輕侻無檢。錢唐頗稱醖藉,而老于情偽,陰譎百出”,李慈銘批評他們或庸碌無才,或巧于幸進(jìn),或嗜利不學(xué),遇大事則束手無策,沒有應(yīng)對巨變的能力。這些負(fù)面的評價,顯然來自士大夫私下的傳聞。以京官下屬身份批評上司,可謂相當(dāng)?shù)募怃J。
李慈銘對浙籍同鄉(xiāng)高官許乃普、朱鳳標(biāo)批評更為嚴(yán)苛,“錢唐公于九列最先進(jìn),道光乙巳為大馬,時以微譴降太常少卿,久不遷。咸豐初,起為大寇,又左降,稍復(fù)總憲大空,以至太宰。耄而患失益甚,無少建白,士亦無被其容接者。”(《越縵堂日記》咸豐十年九月初九日)是年許已七十三,頗望入閣拜相,但不幸英法侵略軍兵臨城下、咸豐帝巡行熱河,許氏在逃亡城郊的途中遭遇洋人,幾有性命之虞,高齡驚嚇之后,以病請假,竟得致仕。李慈銘批評許氏偽善:“錢唐頗稱醖藉,而老于情偽,陰譎百出。頃遘夷警,盡室出城,從其子少詹居澄懷園直廬,寇至,錢唐坐轎出,卒遇之,夷人拔刀斫其轎,錢唐悸幾死,遂移病。時長洲本在告,亦求去,俱有詔得請。錢唐平日望作相甚切,今長洲去后,以次當(dāng)入閣,而趨避之過,震驚致疾,一生恨不得于黃紙僉名,佹而復(fù)失,此梅令言所謂足中有鬼也。”他引用《舌華錄》中梅侍讀晚年時常抱怨自己的雙腳不給力,導(dǎo)致他不得官宰相府、御史臺的典故,以比擬許乃普熱衷晉升,戲謔中飽含諷刺。
是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李慈銘再次抨擊新晉兵部尚書浙江蕭山人朱鳳標(biāo)。“朱鳳標(biāo)補(bǔ)授兵部尚書。朱為吾郡蕭山人,嘗再為戶部,一為兵部,戊午主順天鄉(xiāng)試,以病不克任事。及科場事發(fā),主司房官皆罹誅謫,朱雖得辨,猶以牽連落職。未一稘,起為翰林侍讀學(xué)士,仍命上書房行走,旋擢通政,改副憲,今又躐躋舊職,蓋上深明其無罪,故不次用之。其人齪齪為廉謹(jǐn),久居八座,未嘗有所建白,惛弱疲蔽,同時與賈黃縣、周商城、許錢塘齊名,皆粥飯僧之罪人也。”(《越縵堂日記》)朱鳳標(biāo)膽小謹(jǐn)慎,未嘗有所諫言,李慈銘批評他是一位尸餐素位者。

他對許乃普、朱鳳標(biāo)的為官履歷極為熟悉,既因同鄉(xiāng)身份而熟悉,也因為京師消息靈便,雖京師居大不易,他對“八座”朝官的諷刺,即依賴廟堂之下的私議。相對于名列彈章的地方官員,李慈銘對朝官的批評多是品行、能力,如“惛弱疲蔽”“皆粥飯僧之罪人也”之類,譏諷賈楨、周祖培、許乃普等“八座”無所建樹,且不能引薦后進(jìn)。這些朝中在位大員并無實際劣跡,在時局混亂時無所作為,遂淪為士人批評的對象?!鞍俗敝校愭诙魇怯讶酥?,許乃普、朱鳳標(biāo)是略有交往的同鄉(xiāng),周祖培則是他不久之后任館師的主人。他既不肯為友人之父陳孚恩曲筆,也未將不久后成為主人的周祖培的差評涂改。他的批評目的何在?
他曾上書戶部尚書閻敬銘,自稱“慈銘本心頗欲整齊物類,申明典章,以尊朝廷而清風(fēng)俗。其次亦欲自效一隅,以禮義廉恥振飭人心,使其日漸于教化,而稍興于禮樂。即不然,亦冀為天子諫官,守正觸邪,裨助百一”(李慈銘《上閻丹初尚書書》),他的理想或人生規(guī)劃,均以議論、批判為表現(xiàn)方式,晚年竟然如愿以償,列名御史臺,奉旨監(jiān)督百官。一般的文人相輕對于他而言太過于平淡,地位名望高的朝臣成為他的批評目標(biāo),黃侃就曾諷刺道:“李慈銘可謂山人而擅主爵之權(quán),銅臭而侵諫垣之職者已”。(黃侃《黃侃日記》)他初到京師,是待銓候補(bǔ)的小京官,并沒有言責(zé)。但彼時朝廷威嚴(yán)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有所喪失,文禁松弛,士人也逐漸淡忘了文字獄的恐懼,品評朝事成為時尚。初出茅廬的李慈銘恰逢相對寬松的輿論環(huán)境,他在日記中寫了哪些新聞、又罵了哪些官員常得到士人的關(guān)注,并經(jīng)常來借閱、抄錄,而李慈銘也樂此不疲的及時更新日記以應(yīng)人求。

當(dāng)然,李慈銘痛恨別人改動他的日記。曾經(jīng)將日記借給表兄陳壽祺,陳喜用篆體古字,對李氏日記稿文字有所改動,他非常反感,特意在該冊日記封面特別記錄道:“是書為珊士借去,中被墨涴甚多,至煩剜補(bǔ),以后日記更不假人,無捄饑寒,徒供玩弄。文之佳惡,吾自有之,何勞他人饒舌耶?柯山子書?!保ㄉ虾D書館藏稿本《越縵堂日記壬集》)強(qiáng)烈地表達(dá)不滿。所以,對陳驥剜補(bǔ)陳孚恩的差評舉動,李慈銘同樣不能容忍。
李慈銘日記的“被處理”,首先來自于他本人的涂抹,自始至終、或多或少都存在這個現(xiàn)象。再次“被處理”則是在民國石印出版時,為避免引起被他評的達(dá)官貴人后裔之不適而作了遮蔽,甚至被直接涂抹。至于最后五年的《荀學(xué)齋日記后集》影印出版,時光已經(jīng)來到1988年,距李氏辭世已九十八年,塵世久遠(yuǎn),其毒舌點評對現(xiàn)實輿論的“殺傷力”已不似民國時那般強(qiáng)烈,相對而言保留了日記的原貌。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wù)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