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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乳房|獲獎作品節(jié)選
編者按:
近日,第二屆“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獲獎名單揭曉。本屆大賽以“渺小與蒼莽”為主題,特設獎金池33萬元,旨在挖掘關照現(xiàn)實、書寫時代與個體,記錄磅礴與幽微的優(yōu)秀佳作。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七貓中文網(wǎng)、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lián)合主辦,邀請來自學術、創(chuàng)作、出版、影視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參與評審,從選題、信息和文本等多維度考量,最終評選出12篇極具潛力的非虛構作品,并將繼續(xù)推動出版和影視改編等多種形式的內容開發(fā)。
《我們的乳房》(何姍)獲此次大賽“提名獎”,以下內容為《我們的乳房》節(jié)選,“鏡相”欄目獨家首發(f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lián)系。

她們用家鄉(xiāng)話吵架
小學時,老奶奶曾在我們家住過一兩年,她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我爺爺是她最大的兒子,也最有出息,我看不出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親情,老奶奶在世時也鮮少有人來看望。
她在我的印象里,頭發(fā)已是花白,發(fā)型是老年人中最常見的齊耳短發(fā),用一個黑色塑料發(fā)卡將額前的碎發(fā)向后束起,露出布滿皺紋的額頭。穿戴整齊,眼神銳利,鼻梁高挺,牙齒掉落了幾顆但不影響進食,有點耳背。身體瘦弱,沒有病痛,在我記憶里幾乎沒有吃過藥、看過病,日常生活不太需要人照顧。她好像是裹過腳,腳比正常人的稍小一些,也許是只裹過一陣就放開了,走路的時候有些搖晃,不能走遠路。
奶奶不喜歡她,我也跟著不喜歡她,小孩子只知道愛屋及烏,卻不懂分辨善惡。我從不與她親近,偶爾在大人們的聲聲誘導下,牽牽她的手,然后在他們的贊許和鼓勵中漲紅了臉。我已忘記她手掌的觸感,忘記那些瞬間她究竟有沒有笑,但被人慫恿著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那種別扭的情緒伴隨了我一路成長。
奶奶不喜歡她,甚至在我看來,是恨。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見一個人厭惡另一個人時的姿態(tài)——不遺余力的冷漠與憤怒,在這件事上,她從不假裝和隱藏。那也是溫順的奶奶、植物般的奶奶在我心里出現(xiàn)裂縫的最初記憶。
她們時常用家鄉(xiāng)話吵架,對彼此詛咒,奶奶整日里嘟囔著對她的不滿。有一次她說奶奶偷了她放在口袋里的200元錢,家里爆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長時間的爭吵,奶奶甚至在吃飯時不讓她吃飯,把她臥室里的行李打包扔出了家門,她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動作發(fā)泄著心中的怨氣和怒火。大家的勸說無濟于事,最終以老奶奶找到了被她遺忘在枕頭下的200元結尾。奶奶說這是頭腦清醒的她徹頭徹尾的誣陷,一場自編自導的戲碼。
我目睹這一切,甚至比家中的其他人見證的更多,他們總認為一個十歲的小孩是瞎子、聾子,是危險來了都不知道逃跑的笨蛋。學會了自欺欺人的大人不會想起他們敏銳、犀利、聰慧的少年時代。
她們爭吵的來源是在老奶奶還年輕,奶奶才剛成為她的媳婦時,爺爺奶奶的結合是典型的包辦婚姻,稀里糊涂地結婚、生子,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是一場賭博,而他們的結合在我們家四代人的記憶里都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創(chuàng)傷。
老奶奶嫌棄奶奶沒有文化,沒有工作,對她百般刁難,差點把她逼瘋。奶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還有一個大很多歲的哥哥,她的母親對她很好,在那個時代幾乎是少有的溺愛。嫁人后,被夫家如此對待,她怎能咽下這口氣?她經(jīng)歷了多少反抗我不曾知曉,如此剛強、堅韌的女人,想過一死了之,卻也沒想過離婚。她也曾出走回到娘家,但一回去住幾天,又被趕了出來,那時的女人不知道結了婚還能離,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去做。她的反抗換來了更加激烈的欺辱、打壓,就連爺爺?shù)牡艿苊妹枚紝λ缓?,他們一家人的自私冷漠,滋生了她溫順底下的仇恨與痛苦。
當年爺爺算是村里的高知分子,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在奶奶的敘述中,他是不存在的,他的存在也是可有可無的,他從未參與過家中爭吵,只是一味地離開。她獨自下地干活、喂豬、縫紉、懷孕、分娩、干活、洗衣、做飯、喂豬、懷孕、分娩、干活、種菜、受傷、痊愈……無依無靠,受著夫家人的冷嘲熱諷將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
我心疼奶奶,我是奶奶養(yǎng)大的小孩,我不能成為一個背叛者。于是我愈加不與老奶奶靠近,不與她說話。我從不進她的臥室,里面黑黢黢,伴隨著身體老去的味道,那種氣味不是水果腐爛時膩人的香甜,而是釀酒時發(fā)酵的酸伴著一絲絲的甜,我想象著一具老人的身體躺在床上,她身上的皮膚、毛發(fā)漸漸脫落,在空中消散。多年后,我也在奶奶的房間里聞到過這樣的味道。有時候她站在床邊拿出糖果,想要誘惑我進去,陪她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拒絕的,但偶爾實在想吃,就飛快地跑進去把糖果拿出來。那個房間不向陽,總是陰暗潮濕。她去世后很久,房間門都是緊閉著的,大人們迷信,說她的魂魄會回來。直至現(xiàn)在,我進入那個房間,依然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老去的味道。
過了大約一年,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老奶奶去了小爺爺(爺爺?shù)牡艿埽┘?。家里沒有了此起彼伏的埋怨和爭吵,平靜,沒有生氣,像一灘淺淺的水,驚不起波瀾。爺爺奶奶偶爾吵架,但每次都無聲地和好。

整個葬禮上最傷心的人
老奶奶去世了,在除夕前一天。
出事前的幾天,我同爸爸媽媽還一同去小爺爺家看望過她,我們到的時候,奶奶和一個姑奶奶剛幫她洗完澡,正在換衣服。我驚訝于她們之間平和、默契的相處,多年來,我們和爺爺這邊的親戚都沒有什么來往,甚至可以說,只要在一起就會因為從前的事吵個不停。我聽媽媽說,奶奶常來小爺爺家?guī)退丛?、更衣?/p>
在死亡和疾病面前,仇恨好像轉化成了另一種動力,近乎激發(fā)了某種慈悲和憐憫,奶奶又成為了她的媳婦,一個需要遵守孝道照顧她的人。沒有爭吵,沒有怨言。
老奶奶變得極瘦,全身上下都是干癟的皮膚,松垮垮的,像是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她銳利的、常令我害怕的眼神消失了,轉變成了一種慈愛卻陌生的目光。那股留存在房間里、身體老去的氣味也變成了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她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垂垂老矣。
她住在客廳旁的一個小房間,我們幾個人站進去就占據(jù)了房間里的一大部分,我對房間里的擺設已經(jīng)記憶模糊,但整個房間都是明亮的。那天是難得的大晴天,陽光斜斜地從窗戶照進來,投下一片陰影。與老奶奶在我們家所住的寬敞卻潮濕、昏暗的房間不同。她的身體籠罩在陽光下,顯得比平時更白一些,手背上的突起的血管、針口和汗毛都清晰可見。那時,我很慶幸她搬進了這里,不是因為家里沒有了她和奶奶的爭吵,而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住在了有陽光的地方。
看到我們前去探望,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絲短暫的光亮,隨即又黯淡了。她顫顫巍巍地伸出左手,這一次,我主動握住了她冰涼、蒼老的手。她臉上被我弄傷的劃痕早已消失不見,這一刻,她有沒有原諒我呢?
通過大人們的聊天,我逐漸拼湊出了她病倒的原因。一個月前,她在廁所里摔倒,整個人趴在地面上站不起來。后面去醫(yī)院照片子,發(fā)現(xiàn)腿骨折了,醫(yī)生說這種情況只能回家靜養(yǎng),人年紀大了不好恢復,可以吃點鈣片。于是她被抬著、背著、折騰著回到了小房間。給她準備了輪椅,但她很少坐,成天躺在床上。不能自如地翻身、活動,需要別人幫忙喂飯、喝水、洗澡、穿衣,還要忍受腿部的劇痛。爺爺說,她那段時間老了好多,整個人都變小了,打不起精神。也許是因為疼痛難耐,她不想再忍受日復一日的等待,一生要強的她竟不知從哪買來一瓶老鼠藥,偷偷吃下,迫切地想要結束這一切。所幸被小爺爺及時發(fā)現(xiàn)并送往醫(yī)院,服用的劑量還算少,在醫(yī)院洗胃、輸液,又是一頓折騰,撿回了一條命,但再也、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后面幾天,她吃不下飯,說不出話,什么也不做。腿難受,胃難受,心里也難受。在陽光明媚的房間里,她離開了,臨終前什么也沒說,熬了這么久,還是沒能撐到除夕那天。
她去世的時候,身邊沒有親人,是在熟睡時悄然離開的。我們當時正在家中,接到小爺爺?shù)碾娫挘ⅠR趕了過去。還是在那間能曬到陽光的臥室,還是在那張窄窄小小的床上,瘦弱的老奶奶沒有了呼吸,她在生命的最后幾天,以平靜迎接了死亡。
她們給她擦拭身體、換上買好的壽衣,一切都是準備好的,這一刻沒有我預想中的悲傷,我好像聽見了哭聲,又好像沒有,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在死亡面前做好了準備,她的子孫后輩們也做好了離別的準備。
匆匆?guī)籽郏冶凰腿チ送馄偶疫^春節(jié)。我在外婆家度過了最寂寞的一個春節(jié)。舅舅不在家,外婆為了照顧我哪兒也沒去,我們兩個一起坐在床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沒看完就睡下了。我每天都問外婆,爸爸媽媽什么時候能來接我。當時的我并不理解,人在去世后有這么多事需要準備、商量、處理。也許是覺得我礙事,把我放在了外婆家,也許是不想讓我這么早就見識死亡。
大年初三的晚上,我被大人們接去了殯儀館。去殯儀館要經(jīng)過一段顛簸的小路,車窗上起了霧,我在上面寫寫畫畫,心里竟升起了一絲馬上要和親人團聚的溫情。
我被領進了一棟由藍色鐵皮圍起的建筑,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建筑工人們臨時生活時會搭建的便攜住所,沒有我想象中的莊嚴肅穆,老奶奶的遺體就放在這里。我還沒下車就聽見了尖銳、凄厲的哭喊聲,像海浪拍擊岸邊,一下一下,敲打著我。被鐵皮圍起的建筑里沒有房間,只有大咧咧的一個廳堂,棺材放在大廳中間,它的前面有一張長墊子,幾個姑奶奶和我的奶奶跪在上面號啕大哭。冬夜的風從大門口灌進來,它們不知道這是一場葬禮,歡天喜地地跑進來,想要尋得一些人間慰藉。風里夾著毛毛細雨,直往骨頭里鉆,她們跪在軟墊上不為所動,繼續(xù)哭喊著,幾乎要抱在一起。大廳里還有人在守靈,竊竊私語說著話。
我無法確切地回憶起我第一次面對親人逝世的心境,懵懂的、不知所措的,甚至在我如今看來,是以冷眼——旁觀了整場哀劇。
有人來祭拜,我便跟在大人身后,鞠躬、下跪。正值冬季,褲子穿得厚,跪下時只有片刻的鈍痛。人,來來往往,鞭炮聲、招呼聲、哭喊聲,冬季蕭瑟的風聲、雨聲,擠成一團,把我壓得喘不上氣。本就不高的奶奶身影更佝僂了,從前老奶奶的生讓她直不起腰桿,如今她死了,在她的葬禮上,她還是直不起腰。
她的淚水如此多、如此滿,仿佛幾十年的怨氣和感傷,全都傾倒在了這幾日,她把大家的哀嚎都搶走了。她是整個葬禮上最傷心的人。
火化的那一天,我和媽媽、舅舅站在一起?;鹧骅傊蝗ㄟ厓核频暮?,直沖上天。熱浪把一切都變得昏黃而扭曲了,周邊的樹、房屋、人群變成了一灘水,風把它們吹得皺巴巴,蕩漾著。站在前面的爺爺奶奶,走進了數(shù)米高的火焰里,目送母親的離去。我鮮少看到爺爺奶奶站在一起的畫面,家里有道看不見的分割線,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天地。
站在我身邊的舅舅突然問我:你哭了嗎?
我茫然地回答:為什么要哭。
他扭頭和媽媽說:果真還是小孩,什么也不懂。
我想,也許我問的是,奶奶為什么要哭。為什么她如此悲痛。我不懂大人們復雜的情感,我以為她對她只有恨。奶奶變成了我們倆之間的“背叛者”。心靈的不解與震撼替代了我薄涼的悲傷,化作了一縷細細軟軟的風,夾雜進了呼嘯而過的寒風。
人人都說葬禮是灰白色的,是屋檐上逐漸消融的積雪,搶奪著人間最后一絲暖意,是活著的人們對死者的最后的離別。十歲那年,我經(jīng)歷的那唯一的一次葬禮,殯儀館純凈的藍、火焰的橙,大家送的彩色花圈、穿著的各式黑衣以及膝蓋上泛起的微紅,如此繽紛的色彩,構成了我對一場葬禮最初的印象。
在撰寫、構思這一章節(jié)時,我向媽媽求證那時的細節(jié)。媽媽否認了在殯儀館火化的說法,她說老奶奶想要繼續(xù)傳統(tǒng)的土葬,她被埋在了老家的山上。那是她生前就選好的一塊地,可以和她的親人們葬在一起,就是我們清明節(jié)常去祭拜的那座山。那我所看見的那場火焰呢?難道那只是在我心中預演的一出離別的戲碼——將我和家人們的悲傷燃盡?無論如何,我相信我的確看見過一場猛烈的大火。
人生在世時,晚年時光總是顛沛流離,在各個子女家來回奔波。但死后,卻執(zhí)著地想要選擇一塊“風水寶地”保留自己逐漸被分解的身體,如此,漂泊的靈魂更容易得到安息嗎?
自此,奶奶秉承著“死者為大”的傳統(tǒng)道德,再也不和我們訴說老奶奶的壞話,每每與爺爺爭執(zhí),都以“你們家的人”隱晦地宣泄。老奶奶以死換來了一本薄薄的禮簿,上面記錄了我們曾下跪感謝的那些人。
小時總問大人,人死了會去往哪里,會變成什么?;蚴茄銎痤^,滿面愁容地表達深切擔憂: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們死……這種問題通常是沒有人理會我的,不耐煩了,便把我趕到一旁。老奶奶死后,我反倒不問了,因為我明白,原來死是這么一回事。
與我一同居住了幾年的親人,我竟忘記了她的名字?;蛘撸覐奈粗獣赃^她的名字。對于那塊將我們名字寫在了一起的墓碑,我也只是草草地望了幾眼。

她只是一個兒媳
2024年剛剛開始,新春的氣息還未過去,姑姑打電話告訴我們,奶奶的腰很不舒服,要去醫(yī)院檢查。
她其實已經(jīng)腰痛有一段時間了,最近天氣陰雨連綿,以為是風濕犯了,便沒在意。性子執(zhí)拗,如今實在是疼痛難耐,才愿意去醫(yī)院做檢查。
第二天,我和姑姑一起陪奶奶去醫(yī)院照片子。這么多年,我早已對奶奶痛苦時的表情爛熟于心,她擅長隱忍,過于疼痛時用上唇死死咬住下唇,眉頭緊鎖,偶爾發(fā)出一聲悶哼,眼角因為皺眉蕩起密密麻麻的痛苦的褶皺。她的堅韌讓她在苦難面前頑強地生存、激烈反抗,同時也讓她承受了過多不必要的苦痛。我在學校里每每與她打電話時問其近況,她都說一切安好,不必擔心。我不是擔心傷病,老人家有些磕碰、機能衰退是正常的,但我心疼她獨自忍受時無人在意,便會愈加心灰意冷。
那天做完檢查,姑姑獨自去拿片子、找醫(yī)生。和奶奶預想的老傷發(fā)作不一樣,這次是老傷和新傷一起,疼得快要了她的命。檢查做的是x光,并不能清晰地看見骨頭的具體問題,老傷造成的尾椎骨彎曲已不能逆轉,但有一處骨折是新添的,比較嚴重,需要進一步檢查看看有沒有手術的必要。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和媽媽坐在家中的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姑姑告訴了我們醫(yī)生的診斷,應該是壓縮性骨折,明天上午再去做一個核磁共振看看情況。
媽媽開始找在醫(yī)院工作的親戚打聽,這樣的情況需不需要做手術,而我在網(wǎng)上看情況相似的老人采取了什么樣的治療方案。有可能要手術,老人這樣是很危險的。那邊的親戚告訴她。對于治療,我是天真的樂觀派,我相信奶奶的傷不過是隨著年齡增長,不斷裂開的一道縫隙,用細細的針封上便好了。
媽媽卻哭了。我和她都是眼窩子極淺的人,淚腺發(fā)達,眼淚對于我們來說沒有特殊意義,只是一種宣泄。她偶爾會故作堅強,但大部分時候她不會抗拒在我的面前展現(xiàn)脆弱。她把柔軟的內里毫無修飾地展露給我。
你怎么了?奶奶不會有事的。
你奶奶年紀這么大了,身體難受也不早點告訴我們,可能還要手術,受這種苦……年輕時受這么多罪就算了,這把年紀還遭罪,想想我都覺得難受。我們對她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我對不起她……我以后要多回去看看她和爺爺,陪陪她……她由啜泣漸漸哭出了聲音,臉上泛起潮紅。顫抖著反復說這番話。
這一瞬間,我又成為了她的媽媽。我壓抑著心中的酸澀,安慰她。沒事的,網(wǎng)上說老人容易骨折,骨頭太脆了,積極治療就好。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被子里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滑下,打濕了一大半枕頭。
她們其實相處得很好,從未有過所謂的“婆媳矛盾”。媽媽和我說過,別人都說她好福氣,奶奶身體好,能夠照顧我,她沒怎么操過心。奶奶也說,她有一個好兒媳,事事都好。這些話她們從來不會當著彼此的面說出口,都是拐彎抹角告訴我。
媽媽也曾和我抱怨過她的偏心,記得家里所有人愛吃的食物,唯獨不知道她愛吃什么。其實姑姑愛吃的她也愛吃,但奶奶只會在飯桌上說,這是姑姑愛吃的,這是爸爸愛吃的……她是一個孝順的兒媳,把不滿壓抑在心,從不展露。爺爺奶奶更信賴她,有事會直接打電話給她,而不找他們兒子。她像打扮小時候的我一樣,給他們置辦新衣,我們家的人注重體面地活著。
作為這個家里的一份子,她也想要獲得母親的關懷、惦記,沒有人不需要母親。我想,在老奶奶的葬禮上,她也把她當成了自己早已逝去的母親嗎?
外婆說她過于操心,姑姑現(xiàn)已回家,她可以不再承擔兒女的責任,她只是一個兒媳。她只是笑笑,不反駁,轉頭又把奶奶家的水電費交上。
次日上午,我們趕往醫(yī)院,奶奶正準備做核磁共振,姑姑陪著她。在進入核磁共振室之前,她把身上帶有金屬的物件從褲子、上衣里掏出來。一大串的鑰匙,上面還別著一個小小的指甲鉗,我們家明明只有一扇門,怎么會有這么多把鑰匙呢。也許是她曾住過的所有房子,鑰匙都被留在了上面,這是她保存記憶的方式。還有手機、挖耳勺、鋼镚……掏東西時,她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隱忍時的痛苦,我想上前幫她,卻被拒絕。
姑姑、爸爸和醫(yī)生商量了一下,決定為奶奶做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用骨水泥把骨頭的裂縫填住,緩解疼痛。舊傷治不好,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其更嚴重,平時少干活、多休息。
過了幾日,做手術前,我們一家人擠在小小的病房里。
我坐在病床前,覺察出她內心的擔憂與不安,她的身體僵硬,神情疲憊,嘴角和眼角始終耷拉著。沒事的奶奶,這只是一個小手術,睡一覺就好了。
小手術?不是要打釘子進去嗎?是不是很危險?她警覺地看向我。
原來是他們只和奶奶說要做手術,卻沒告訴她手術的內容,她害怕打釘子的疼痛和危險,獨自擔心了幾個晚上。我和她詳細地解釋了骨水泥的用處,其實就像是把斷裂的骨頭處用膠水粘上,不危險,只是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她慢慢松弛下來,身體不再緊繃,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表情。原來不用打釘子啊,那就好。
你們怎么不告訴她是做什么手術?我轉向病房里的其他人。他們尷尬地笑笑,說是忘記了。
年輕人們總是隨意地對待老人,自以為是地做出決定。人在晚年,是不是只能任由子女“擺布”,順從地接受命運呢?她幾個晚上的擔驚受怕,算不了什么。被手術者在進手術室前,卻不知曉手術的內容。
手術順利完成,奶奶的身體里多了些不屬于她的部分,一些可以讓她的腰部更加堅固的“膠水”。那些天,是爺爺在病房里陪護。

爺爺和奶奶的“戰(zhàn)爭”
距離奶奶手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一年。這一年里,她的大傷未愈,小病不斷,折磨著她整整瘦了將近二十斤。我們都不讓她干活,讓她在家休息。姑姑時不時給在學校的我發(fā)消息說奶奶在家搶著干活,看不慣她做事慢,事事都要自己上手,讓我打電話勸勸她。
這一年,她們母女二人爆發(fā)了比以往一二十年更為激烈、頻繁的爭吵與矛盾。吵架的最后,大抵是奶奶以一聲怒吼——滾出去,姑姑則用已經(jīng)麻木的沉默結束。她對她斥責與憤怒的緣由,在我看來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媽媽常常抱怨奶奶“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的喜怒無常,她把自己對于生活的無助傾注在了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小女兒以及丈夫的身上。
姑姑的“懶惰”是奶奶對她最大的不滿。她在生孩子之前幾乎不會做飯,很少做家務,能夠交給家政做的事不會自己動手,習慣了在城市里奔波、打拼的她,時間是珍貴的,而錢可以再賺。如今奶奶腰傷,她肩負起了整個家的飲食起居。不夠熟練,所以做什么都慢慢悠悠。風風火火的她怎么能看得下去?于是,一邊斥責,一邊忍著傷痛把家務做了。我也曾怪罪過姑姑不更加勤勉一些,或許盡早把事情做完就不會爭吵了,我總是站在奶奶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問題,卻忘了她才是我們家最需要發(fā)泄的那個。
爺爺和奶奶的“戰(zhàn)爭”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了,這幾年,在我也逐漸長大、懂得人情世故之后,她就愈發(fā)激烈地反抗。她有了在這個家里的底氣,兒子女兒已經(jīng)自力更生,一手養(yǎng)大的孫女也會站在自己這邊。她是純然的無辜者、受害者,她無法忘卻的陳年舊事,在每一件日常小事里刺痛著她,她不再忍氣吞聲,而是以惡毒、憤懣,接近絕望地吶喊、謾罵。
我們回家勸說她,她獨自坐在房間里的單人沙發(fā)上,房間里燈光昏昏沉沉,一樓的空氣潮濕粘膩,室內好像剛剛下過一場毛毛細雨。她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伸出手對客廳里的爺爺指指點點,嘴里說著難聽的家鄉(xiāng)話,唾沫浮在了冰冷的空氣里,差點凝結成冰。我從沒見過這樣咄咄逼人的她,眼睛瞪得很圓,折射出某種異樣的光彩。在仇恨里浸泡、生長出骨骼的靈與肉,會不會把仇恨也當作是一種養(yǎng)料呢。
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怒火還沒有平息,像火焰一般的光彩閃爍著,隨即變得柔軟了一些——她逐漸恢復成了我熟悉的樣子。我試問自己,她可能會漸漸遠離過去的自己,忘記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仁慈和善良,那我還會如初地愛這樣的她嗎?
她在家里發(fā)表的“獨立宣言”是——不煮爺爺?shù)娘埐恕⒉缓退谝粡堊雷由铣燥?、不吃同一個爐灶里做出來的飯、不和他待在一個空間、不和他住在隔壁、不和他住在同一層樓——要搬出去租房子住、要分家、要離婚。她的反抗在他們的眼里是可笑之事,由幾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發(fā)展到一周一次的“無理取鬧”,讓他們頭痛。
在某一次奶奶再次發(fā)表“離婚決心”時,媽媽采取了“激將法”——不勸說、不反對,舉雙手雙腳贊同。年輕時沒有離成的婚姻,直到老年,也不會因為時代不同而有所改變。即便我們都贊成他們分開,奶奶也不會真正走到那一步。她不再提離婚的事,但爭吵并不會因此停止。
我猜想,偶爾,她心里的內疚會代替那一陣陣的刺痛,讓她重新變得柔和、溫順、小心翼翼,但不久,內疚又會被新的刺痛所代替,猛烈地在她的身體里產(chǎn)生回響。
爺爺應對這一切的方式,是他慣有的,天生、純然的沉默,有時候被攻擊得難受,他也會說出惡毒的話語。從以前到現(xiàn)在,我無法說他無辜,他只是默默接受著,不解決、不作為、不理睬也不在意。這樣的漠視更讓人發(fā)狂。
他們會在危難時照顧彼此,卻都無法在日常生活里容忍彼此。

她的權利和底氣
因為傷痛所導致的不能久坐、久站,對自己身體機能的小心翼翼與不信任,奶奶失去了大半輩子才建立起的掌控感——對身體的掌控,對“事業(yè)”的掌控。
廚房曾是她的天地,那里的鍋碗瓢盆、架子上東西的擺放、抹布的使用期限、垃圾桶與灶臺的距離、灶臺的高度——全都是她一手操辦,她在這塊小小的方寸之地度過了她人生近十分之一的時間。我回家時,總是先沖進廚房和奶奶問好,她也會站在那油滋滋的地板上,笑著擁抱我。她站在廚房里切菜、炒菜、洗碗、打掃,這些事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本能。
我很少聽到她的需求,但裝修廚房,她不厭其煩地說。她默默攢錢,就為了能快點擁有一個嶄新、明亮、干凈的廚房。爸爸媽媽曾說要幫她裝修廚房,但轉眼就被更“重要”的事所代替。她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著。
廚房是她的舞臺,也是戰(zhàn)場。她像個魔術師,在那個小小的空間加工出美味、營養(yǎng)的食物,這樣的廚房里做出的飯菜養(yǎng)育了我,讓我們一家人都健康、有力。在這片天地施展,是她的權利和底氣。
姑姑掌握“廚房大權”之后,常常在飯桌上向奶奶虛心請教某一道菜的做法,是先放入水中煮還是直接炒?是放入冷水還是開水?是先放辣椒還是先放肉?每個人對于每道菜的理解和做法不相同,自然烹飪出的味道會不相同,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今天明天做同一道菜,但味道卻大相徑庭的事情。媽媽有時會加入他們的討論,我聽著她們激烈的討論,心想,我今后做出來的飯菜會是何種味道?
失去了掌控感的奶奶,開始在網(wǎng)絡上購物消解郁悶,她和爺爺都是我們家的“網(wǎng)購高手”,快遞一個接一個地送回來,沒拆的紙箱堆滿了房間。她買的東西也大多和廚房有關,光是炒菜時用的油,十年都吃不完。姑姑覺得她買的油不好,偷偷藏了起來,她也不知道,樂此不疲地買著。直到有一天,用完了姑姑幫她充進卡里的錢,發(fā)現(xiàn)自己用了這么多錢,再也不買了。
她也看各種短視頻、直播,對里面的內容和故事深信不疑。那樣家長里短的狗血視頻并沒有讓她的精神放松,反而陷入了更加同仇敵愾的漩渦。我勸說她不要過于相信,很多都有夸大、渲染的成分,她卻說我不懂人心的復雜和骯臟。
那個冬天快結束時,她先后經(jīng)歷了感冒發(fā)燒、高血壓導致的眩暈癥和肋骨骨裂、骨折,被折磨得不成樣。她和姑姑說,在手術后,她去算過命,今年是龍年,她既屬龍,名字中也帶了個“龍”字。今年是她“雙龍并行”的本命年。那個大師說她活不過今年。
意志愈加消沉,身體便更不順從。肋骨骨折,她整日躺在床上,翻身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對抗著痛苦。我提出要與她同睡,方便晚上照顧她起夜上廁所,她依舊以“會吸走我身體里的陽氣”為由拒絕我,堅持獨自睡。
幫她貼膏藥時,她把衣服掀起來,露出最內里的內衣和肌膚。她穿的內衣是最老式的,沒有海綿之類的胸墊,僅僅是兩塊布料,松松垮垮,上面還有粗糙的花紋。我問她為什么穿這種內衣,她說老人家一般都是穿這種,在菜市場里買的,便宜又舒適。她的肌膚,皮和肉仿佛是分離的,起了皺紋的皮粘連在肉上,隨著她的擺動幅度不住地晃動著,我老了也會變成這樣。我盡量不觸碰到她,小心翼翼地把膏藥貼上去。
我和她在關了燈的房間里說悄悄話,我蹲在她的床邊,我們的頭離得很久,幾乎要貼在一起,像小時無數(shù)個夜晚那樣。奶奶,以后我工作賺錢了,我就帶你去旅游,不帶其他人,就我們倆。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你喜歡海我們就在海邊租個房子,每天去海邊看日出。我看見她在黑夜里擦去淚水,笑著說,好,我就跟著你了。后來聽媽媽說,奶奶很高興,她說她一定要和我去旅行,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想考研究生,這將會讓我們出行的計劃又往后推遲幾年。每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淚水,我便感到內疚和慚愧。我為自己的自私和無能為力而難過,為她天真的喜悅而難過。我總是讓她等待。小學時,她在校門口接我回家,我會耍賴,讓她給我買零食和玩具;陪讀時,她在家里開著小燈等我,我回去了,她才愿意睡覺;大學時,她盼著我放假,回家吃飯,一進門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而現(xiàn)在,我卻還讓她等我再長大一點,再有能力一些。
她愛運動,尤其愛打羽毛球,我為了和朋友玩,總是推遲與她的約定。我們早早約定一起打球的那個寒假,她做了腰椎手術,而如今,我徹底地失去了與她打球的機會。這是我一輩子都會悔恨的遺憾,我決心不讓這樣的遺憾增加。
好在奶奶撐過了去年,大師的預言沒有成真。她的生命也在春天來臨之際復蘇了。
(作者:何姍;編輯:吳筱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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