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800米時，我盯著前排那個男生發(fā)尾被風吹起的弧度。

>他校褲被風貼在小腿上，勾勒出伶仃的踝骨輪廓。

>解散后我站在原地，看他偏頭和別人說話時突然笑起來。

>那笑容撞進我眼里，像把干裂的陽光都揉軟了。

>他轉(zhuǎn)身離開，拖著一地細碎的光走向相反方向。

>我的衣角在風里空蕩地晃了晃。

八百米，像一條無始無終的灼熱河流。塑膠跑道蒸騰起夏日余威的微腥氣息，陽光直直地砸在背上，沉甸甸地燙。我的肺葉在胸腔里艱難翕張，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銹般的干澀。隊伍拖沓地移動著，腳步雜亂地拍打著地面，沉悶而單調(diào)。

目光毫無目的地逡巡，只為暫時逃離這沉重的呼吸和雙腿的酸脹。忽然間，前面那個瘦削的肩背毫無征兆地撞入視野。他跑在斜前方，寬大的藍白校服罩在身上，空空蕩蕩，被風鼓動著，像一面隨時要飄走的旗幟。他跑動的姿勢有種奇異的輕盈感，肩胛骨的線條在薄薄的布料下微微起伏。

最吸引我的是他腦后那縷桀驁不馴的頭發(fā)。隨著他跑動的節(jié)奏，那縷深色的發(fā)尾極有生命力地跳躍著、顫抖著，在午后過分明亮的光線里，劃出一道道細小而活潑的弧線，像被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弄的琴弦。風，這個操場上的?？?，此刻尤為殷勤。它呼啦啦掠過人群，頑皮地卷起灰塵，迷蒙了視線。它更是毫不客氣地貼緊了他的褲管，那原本寬大的校褲瞬間馴服地裹住了他的小腿線條，清晰地勾勒出下面伶仃的踝骨輪廓——那是一種近乎易碎的瘦削，卻偏偏帶著少年特有的韌勁，穩(wěn)穩(wěn)地承托著他向前的步伐。

“呀，好瘦?！?這念頭像一枚羽毛，輕輕落在我疲憊的思緒里，沒有重量，卻留下清晰的痕跡。

跑道仿佛被無形地拉長了。腳下是模糊流動的赭紅色塑膠顆粒，視野里卻固執(zhí)地鎖定了前方那個背影，以及他腳下那雙磨損的球鞋。鞋底的花紋交替著印在地面，白、灰、白、灰……規(guī)律得近乎催眠。風更加肆意起來，它穿過隊列的縫隙，把前面女生的馬尾辮吹得亂舞，也粗暴地撩開我額前汗?jié)竦膭⒑?，發(fā)絲毫無章法地撲在臉上、黏在汗津津的皮膚上，刺癢難耐。

我一邊機械地挪動著灌了鉛般的腿，一邊胡亂地抬手去捋那些不聽話的頭發(fā)。動作笨拙而狼狽。心緒也被這風攪得亂糟糟的，像被揉皺后又隨手丟棄的紙團，塞滿了胸腔某個角落，悶悶的，又有些莫名的躁動。

終于，象征結(jié)束的哨音尖銳地撕開了沉重的空氣。八百米的刑期結(jié)束了。隊伍瞬間在終點線附近潰散，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人群像退潮般嘩啦啦散開，留下一地狼藉的腳印和散落的喘息。我站在原地，弓著腰，雙手撐著膝蓋，貪婪地汲取著氧氣，心臟在肋骨后面咚咚地擂鼓。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搜尋。他站在跑道外側(cè)不遠處的梧桐樹影里，微微偏著頭，正和身旁一個男生說話。額角細密的汗珠在樹蔭漏下的光斑里微微發(fā)亮。就在我視線落定的剎那，不知他說了句什么，或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他突然毫無預(yù)兆地笑了起來。

不是那種客套的、敷衍的弧度，而是真正開懷的笑。嘴角一下子揚得很高，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眼尾也瞬間彎了下去，像兩枚被壓得極好的新月。那笑容明亮、干凈，帶著一種幾乎透明的感染力。陽光原本熾烈干硬，像碎玻璃一樣扎眼，可落在他彎起的笑眼上，卻奇異地被濾去了所有的鋒芒，變得柔和、溫軟，仿佛融化的蜜糖，流淌在那片小小的樹蔭里。

那光芒毫無阻礙地撞進我的眼底。心口某個地方，被那彎起的笑眼輕輕戳了一下，不疼，卻有種奇異的酸脹感迅速彌漫開，比剛才跑完八百米還要來得猛烈。

“解散！”體育老師的聲音遠遠傳來，斬斷了操場上最后的黏連。人群如倒塌的積木，嘩然四散，奔向水龍頭和蔭涼。

我依舊站在原地。風又來了，這一次只屬于我。它吹過汗?jié)竦暮箢i，涼意激得皮膚一緊；它掀起我同樣寬大的校服衣角，布料在腰側(cè)空蕩蕩地晃動著，發(fā)出細微的、孤單的撲簌聲。那聲音淹沒在周圍的喧囂里，卻清晰地響在我耳邊。

他轉(zhuǎn)過身，和同伴一起，踩著滿地散金碎玉般的陽光，朝操場東邊的教學樓走去。步履輕松，那個剛剛還盛滿了笑意的背影漸漸融入遠處晃動的人影里。陽光慷慨地涂抹在他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跳躍的光痕，仿佛他自身攜帶了某種光源，正堅定地朝與我完全相反的方向移動。

我站在原地，望著那個消失在光暈和人流交匯處的背影。衣角還在風里徒勞地翻卷著，拍打著，像一只迷途的、找不到方向的鳥。操場上的喧囂似乎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唯有被風吹拂的衣角，一下，又一下，蹭著皮膚，留下一點點微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屬于風的涼意。

那股涼意順著皮膚沁入，心口那片被笑容熨帖過的柔軟區(qū)域，也仿佛被風吹透了，只留下一種空曠的、微涼的余韻，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