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陸城市與海洋的微弱關聯大概僅在于菜市場腥咸的魚攤，各色海魚、海蟹以價格的波動來傳達著遙遠漁場的風浪與休漁期的律動。

“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漁民們恪守著這一古老智慧，為一個生生不息的未來謹慎地節(jié)制著當下的欲望。從5月開始，是我國長達三個半月的禁漁季。8月中旬至9月初，一場場隆重的開漁儀式中，千帆競渡，遠航的船只開啟向大海討取豐饒的壯麗出征。

漁港與海洋上，怎樣的故事在上演？當代的年輕人怎樣重構童年中關于海洋的記憶？怎樣延續(xù)正在失散中的海洋文明？

我們不再枯守在內陸城市等待來自遠方的消息，我們去到位于東南沿海的泉州石獅，采訪生活在那里的人，聽他們講述帶著海風氣息的故事。

獨屬于漁民們的盛會

石獅地處福建省東南沿海。

石獅長達68.7公里的海岸線絲帶一般串起7座漁港。其中最為璀璨的是石獅祥芝國家中心漁港。它坐落于石獅市東北濱海突出部，是福建省最大的漁港之一。祥芝國家中心漁港現有碼頭泊位22個，1140米的碼頭岸線可容納1000艘漁船?？?。

石獅的漁港

在開漁節(jié)前抵達這里，可以看到漁港內泊滿大船，擺渡的漁船往來穿梭，不斷地運送物資給即將遠航的大船。咸腥的海風、濃烈的柴油味與漁民們嘈雜著忙碌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似乎都應該隨著他們的節(jié)奏奔跑起來。

船頭的各種旗幟

在一艘停泊于海港邊的船只上，漁民們正在將一張巨大的網拉上船，其間輪換了幾位漁民，盤桓在地面上的綠色大網似乎仍紋絲未動；漁民們恪守著古老的信仰，比如船前插滿旗幟，接受著來自玉皇大帝、海神媽祖、南海普陀山觀音等來自各種體系的神仙的庇佑，只為求一份“開洋得利”。

漁民告訴記者，遠航的船只油費就可能高達30萬，為了盡可能給海貨騰出空間，人的生存和居住空間將被大大壓縮，人只能睡在僅可容身的狹窄方格里，而高強度的捕撈作業(yè)也讓他們幾乎沒有什么休息的時間。

開漁節(jié)前忙碌運送物資的漁民

船員們將在極為艱辛、漂泊的海面上，他們將長期與風浪造成的顛簸而引發(fā)的身體內部的翻江倒海、機械的巨大的轟鳴以及撒網、拖網等重體力勞動為伴，此外還有因為海上沒有信號而導致的漫長的孤獨。

一年一度的開漁節(jié)是獨屬于漁民們的盛會，是他們艱辛的海上生活最高光、最豪邁的時刻。

開漁節(jié)當天的清晨，近七百艘鋼鐵漁船整裝待發(fā)，桅桿如林，船頭嶄新的五星紅旗和祈福的黃色令旗獵獵作響，幾乎遮天蔽日。藍色的船身在白云、清晨淡藍色的海面的映襯下格外鮮明。開漁的時刻到來，直沖云霄的彩色的煙火、舞獅、震天響的鞭炮聲中，漁民們站在船頭將纜繩卷起，在船頭拋下祈福的金紙，漁船們同時拉響汽笛，低沉而雄渾的聲音響徹云霄。

漁民在船頭拋撒祈福的金紙

接下來漁船們有序地、浩浩蕩蕩地駛向大海，航拍可以看到，一時間整個海面被漁船填滿，引擎轟鳴，劈波斬浪，在身后劃出無數條白色的航跡。

開漁節(jié)航拍

從石獅出發(fā)，并最終回到這里

今天石獅最北角，有一處半月形海灣，林鑾渡便位于此處。唐代，航海家林鑾為通航勃泥，利用海洋礁石修建碼頭，現下人們稱為“林鑾渡”。“林鑾渡”是石獅最早與東南亞建立商貿往來的碼頭。宋元時期，林鑾渡重修，它成為東方第一大港刺桐港（泉州港）的出?？?，是中國商船航行世界的首站。

石獅最東邊的位置，就是開漁季舉辦地的祥芝鎮(zhèn)，這里岸邊最好處的丘陵上矗立著一座祥芝角燈塔，從燈塔處可以俯瞰整個海灣。

祥芝角燈塔

林鑾渡和祥芝角燈塔，見證了中國與世界的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照亮了大家出海的路，也指明了回家的路。

我們采訪到了一位從石獅出發(fā)，走遍了中國也去向了國際的設計師，他叫楊紫明，但是他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卡賓先生，他創(chuàng)立了卡賓這個服裝品牌。在去年，他把時裝秀帶回家鄉(xiāng)福建石獅，在林鑾渡碼頭舉辦了大秀。今年他則選中了祥芝國家中心漁港附近的海岸，在9月16日，這里的海邊將舉辦2025泉州時尚周（秋冬）開幕儀式 、CABBEEN卡賓2025/26年秋冬時裝發(fā)布會 “踏山海共潮生”。

楊紫明與漁民一起度過了一個開漁節(jié)喧騰熱鬧的上午，采訪時，他回憶起童年趕海時對大海的敬畏與想象、母親精準拆解小魚骨頭的生存智慧、閩南人向海討生活的堅韌，這些早已刻入他的基因。他稱呼自己的口音為“地瓜腔”，他念念不忘童年挖地瓜吃和青年時扛大包、跟著姐姐做服裝的經歷。

楊紫明

“我們這片土地，曾經真的很苦。”楊紫明說，石獅地處丘陵，土地貧瘠，早年捕魚工具簡陋，“靠山山不高，靠海海難靠”。他記得小時候遭遇干旱時，人們只能跪地祈雨?！艾F在年輕人可能無法想象，但正是這種艱難，逼出了閩南人‘下南洋’的勇氣?！彼χf，“坐著小船漂出去，能到哪兒就到哪兒——這就是我們的闖勁兒。”

除了對閩南人的艱難和由此而培育的堅韌的性格缺乏想象，我們同樣難以想象的是，在石獅這個在內陸視角看來“地處偏遠”的濱海城市，竟然從20世紀70年代起就是中國紡織服裝的發(fā)源地和最重要的集散地之一。

彼時，一些家庭將海外寄來的或華僑帶回的舊衣服、新衣服拿出來，在街頭巷尾擺攤售賣，形成了最初的“估衣攤”，之后當地人們抓住機會，家家戶戶踩縫紉機仿制這些時髦的服飾，開始了最初的服裝加工生產。這一產業(yè)逐漸做大，全國各地的個體商販像朝圣一樣涌入石獅，采購石獅產的時髦服裝，然后運往全國各地銷售。

楊紫明與89歲的母親

楊紫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做衣服，到今天成為首位在紐約時裝周舉行品牌發(fā)布的中國時裝設計師。

楊紫明個人的經歷也折射著石獅這座城市的發(fā)展歷程。他介紹，今天的石獅，70萬常住人口創(chuàng)造了1000多億GDP，早已不再是當年需要挖地瓜充饑的貧瘠小城。“但是石獅依舊保存著一座小城的熱情與淳樸，黃金海岸的落日、年輕的人口結構、發(fā)達的電商網絡，這些現代城市的活力的部分與傳統(tǒng)的漁港、宗祠文化、游神民俗能夠并存共生?！睏钭厦鹘榻B。

石獅漂亮的閩南風格建筑

“對我來說，城市的美不只是景點，更在于人文氣息，陽光、海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片漁船停在那兒，又美又踏實。”楊紫明談道。

石獅的海灘

港口上的咖啡廳：儲存海洋的氣息

除了楊紫明這樣以石獅為原點出發(fā)的游子，今天流連在“又美又踏實”的落日海灘的更多的是慕名而來的客人。

因為有每天船來船往的巨型漁港的存在和當地漁民忙碌的身影，石獅的海灣有種迥異于很多專供度假的黃金海岸的“活人感”。如果要更好地感受這種在地性的文化，或者可以去一家很有自己風格的咖啡廳——巴浪魚咖啡。

巴浪魚咖啡

這家咖啡廳原本是一間鑿冰室，多年來向馬上要啟航的漁船輸送冰塊。

“巴浪魚”的經營者亞三與阿梅保留了這處鑿冰室的建筑原貌——包括被海水鹽分腐蝕的墻體、裸露的鋼筋、墻上的打冰機、專業(yè)吊機、船員介紹電話，以及密密麻麻的船主姓名和漁船編號是漁港密織的信息網。將原本運送冰塊的升降臺，一個沉降在一樓，一個抬升到二樓，作為展覽空間，完成了這座港口邊的咖啡廳的改造。

巴浪魚咖啡

回收的浮漂與漁網制作的裝置——珍珠的祈禱

阿梅介紹自己是“木船匠的女兒”，她介紹，店里的很多椅子桌子都是跟漁民收過來的廢棄的木船制成的，它們從風暴中一次次凱旋，但最終被更為工業(yè)化、更安全的大型船只替代，成為很多閩南漁民的遙遠而溫暖的記憶。阿梅希望每一位游客都能對海洋文化有更多的感知，她和亞三以“海灘的一天”“木船匠的女兒”等名字命名店里的咖啡，為它們寫下文藝的小傳和箴言：“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但是親愛的，這不是造船的目的?！?/p>

阿梅與亞三

他們接著講述島嶼與海洋的故事

送走開漁節(jié)的漁船后，當地的文藝活動仍在進行。

幾個文化藝術品牌赤子空間、巴浪魚咖啡、島嶼方棧等聯合策劃了“祈風趕海：與島嶼同行”的在地研究與聯合走訪，聚焦“開漁節(jié)”，互動泉州藝文社群，拜訪祥芝的漁民漁港、造船工藝、水產養(yǎng)殖和風土文化，并邀請作家們舉辦對談，寫下各自的感受和理解。

海邊等待上船的漁民們

海邊咖啡廳里拍照的女孩們

刊登在公號“方棧”上的一篇名為《希望身上散發(fā)如漁網一般新鮮濃郁的海味》的文章中，媒體人、作家潘麗寫下自己走訪的感受：“討海生活，人的命運交付給自然和神明；人世間的財富榮辱，并不來自人的爭斗?！睾Ｉ畹暮圹E也體現在建筑上：石材壘起的房子，石塔；廟宇神殿是屋和連廊的結合，屋檐之間會留有縫隙，讓風更好地流通；地面鋪紅色地磚，用水清潔方便。后來幾天到泉州，上午10點多抵達承天寺，寺院地面仍留著用水沖洗后的水跡，是清潔、清凈這些佛教詞匯的具象化。”

潘麗也注意到閩南話對于很多海邊生活的體驗有更為樸素生動的表達，比如閩南漁民老奶奶說：“坐著捕魚網、眼淚落下來”。

楊紫明家一餐閩南家宴

學者們身體力行地深入社區(qū)，將那些被宏大的敘述遮蔽的個體記憶與微觀實踐揭示，將地方知識系統(tǒng)化、故事化。藝術家和創(chuàng)作者也以其敏銳的感知力與表現力，將地方元素轉化為視聽語言、當代藝術或表演形式，賦予傳統(tǒng)以新的審美表達。

最近也參與了“與島嶼同行”聯合走訪的“80后”的盛文強，對海洋文化很著迷，他曾行走于中國東南沿海，搜集海洋民間故事，采訪整理漁夫的口述史，出版了一系列海洋文化研究的書籍，他的《漁具列傳》將漁具、海洋神怪傳奇、野史、采訪、考據等等，虛實結合地融合在一起，另類而有趣；

青年藝術家文那扎根晉江梧林傳統(tǒng)村落，四年間，以壁畫與雕塑相結合的形式重構了閩南海洋傳說，講述了一個關于閩南的創(chuàng)世神話，讓隱秘的海洋再次閃耀，她的雕塑“織海”，通過把浪花捻成絲線，鋪陳出一望無際綢緞般光滑的大海；“澤椿”講的是泉州多元文化的獨特狀態(tài)；“奪氣”則講述了閩南漁民與大海搏斗，“奪取”海洋的財富以求生存的故事，充滿了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

文那的《藏海厝》系列雕塑

年輕人們關于海洋文化的研究和講述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