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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法入漢來——鳩摩羅什與北涼石塔
“菩提”“因緣”“煩惱”“極樂”“苦?!薄皭酆印薄靶奶铩薄吧裢ā薄按笄澜纭薄耙粔m不染”……這些佛教相關的漢語詞匯在當下被大眾廣泛運用于日常生活,如今看來已然稀松平常,但早在千余年前,它們的出現(xiàn)卻是翻譯史上的一個里程碑。這些詞匯本不存在于中土,是高僧鳩摩羅什為了將梵文佛經(jīng)翻譯成漢字文本而創(chuàng)造,既諧了梵語的讀音,又合了漢語的文意,可謂十分精妙。這樣的詞匯,鳩摩羅什創(chuàng)造了數(shù)百個。
龜茲 · 佛國俊才
說起鳩摩羅什,就不得不提及他的出身。

克孜爾石窟外靜立的鳩摩羅什像 圖源:新華網(wǎng)
從他的名字不難看出,鳩摩羅什并非漢人,不過,他是個未出生時就與佛有緣的孩子。他的父親鳩摩羅炎本是天竺國國相之子,出家東渡到了龜茲。龜茲在天山南麓(今新疆庫車一帶),在當時的西域諸國中算得是個相當富饒興旺的國度,舉國篤信佛教:“龜茲國西去洛陽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廟千所。人以田種畜牧為業(yè),男女皆翦發(fā)垂項。王宮壯麗,煥若神居?!?/span>龜茲國王白純想要留下鳩摩羅炎做國師,強行令他還俗娶了王妹耆婆公主,生下了鳩摩羅什,羅什就是在這樣具備著濃厚佛教氛圍的王室家庭長大。
據(jù)說耆婆在懷有羅什時,記憶力與理解力陡然大增,還突然無師自通了天竺語,辯經(jīng)水準碾壓眾人,讓大家驚嘆不已,羅漢達摩瞿沙說“此必懷智子”,是因為羅什在母親體內(nèi)的緣故,并將羅什比作佛陀座下智慧第一的弟子舍利弗。后來耆婆果然在生下羅什后又將這些知識盡數(shù)忘卻——這或許是時人為了神化鳩摩羅什的說法,但羅什的聰慧穎悟卻是毋庸置疑,他半歲開口,三歲識字,五歲便博覽群書。羅什七歲時,耆婆突然在一次郊游時看到荒墳白骨而勘破紅塵,這個原本就信奉佛教的公主在丈夫還俗后,自己卻出了家,還帶著長子羅什一道皈依了佛門。
當時比較流行的佛教教派是小乘教,鳩摩羅什隨同母親前往罽賓國拜師槃頭達多學習的也是小乘佛法,彼時年方九歲的羅什已然能夠“日誦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萬二千言”,輕松辯經(jīng)折服外道論師,嶄露頭角,槃頭達多亦頗為這個弟子自豪。

《晉書》列傳第六十五 晉書九十五“鳩摩羅什”[唐] 房玄齡 著 百衲本
然而,羅什十二歲這一年在返回龜茲的途中結識了大乘教的高僧須利耶蘇摩,在其帶領下通讀《中論》《百論》《十二門經(jīng)》等大乘經(jīng)典后,恍然大悟,感慨與大乘佛法相比,從前學習小乘佛法“猶如人不識金,以礦石為妙”,毅然改入大乘教。槃頭達多得知后,找到鳩摩羅什想要勸得意門生“迷途知返”,卻在與羅什進行了長達一個月的辯經(jīng)后被羅什說服,昔日的師父成了徒弟,反過來向羅什學習大乘佛法。
其實小乘佛法和大乘佛法的區(qū)別,簡單來說,便是小乘渡己而大乘渡人,鳩摩羅什在十二歲便能有普度眾生的宏愿,或許這也就是為何他未來能在涼州度過那些歲月的原因,這是后話。
除了大乘佛法外,在游學西域諸國的日子里,鳩摩羅什博覽群書,還對文韻、工藝、歷算、醫(yī)藥、天文等眾多學科頗有鉆研,這使得他小小年紀在西域便已聲名鵲起。二十歲受過具足戒后,羅什正式成為了一名比丘僧,接過了父親的衣缽,被奉為龜茲國師。龜茲國王對他十分禮重,為他打造金獅子座,西域諸王也多聞鳩摩羅什神僧之名,“長跪壇下,以身為階”,請羅什登壇說法。

漢唐絲綢之路流通的龜茲五銖錢 圖源:故宮博物院院刊 2022年第2期·總第238期《龜茲五銖錢考——兼論公元前5世紀至7世紀絲綢之路流通貨幣》
這一年,耆婆決定前往天竺繼續(xù)游歷,在與羅什分別時,耆婆為這個注定不會平凡的兒子未來的命運擔憂:“方等深教,應大闡真丹,傳之東土,唯爾之力,但于自身無利,其可如何?(大乘這樣高深的佛法,怕是要靠你去傳揚到中原了,但這件事對你無益,如何是好?)”羅什則答道:“大士之道,利彼忘軀,若必使大化流傳,能洗悟曚俗,雖復身當爐鑊,苦而無恨。(若能使大乘佛法流傳東土,造福人間,讓迷茫的眾生醒悟,即使遭受爐鑊之刑,我亦無怨。)”這個年輕的僧人雖然出身富貴,但早有舍身救世的覺悟。
涼州 · 玉汝于成
很不幸的是,耆婆的預感終究變成了現(xiàn)實。
隨著鳩摩羅什“道震西域,聲被東國”,中原大地也聞聽了他的名號,中土的名僧道安對這位西域高僧十分推崇,極力向當時的雄主苻堅建議迎請鳩摩羅什東行。苻堅聽取了建言,前秦建元十八年(公元382年),苻堅派手下大將呂光出兵龜茲,點名要他把鳩摩羅什送到自己身邊——當然,除了苻堅本身信奉佛教之外,也暗藏了他的政治目的,鳩摩羅什在西域諸國頗具影響力,如果有他在,拿下西域自然更加容易。
建元二十年(公元384年),呂光攻破龜茲后,不僅西域臣服、羅什在手,還擄掠了大量的奇珍異寶,儼然已有不可一世的架勢。在他志得意滿地帶著“戰(zhàn)利品”到達涼州時,舊主苻堅兵敗被殺的消息傳來,呂光順水推舟,干脆原地稱王,建立了后涼政權。
呂光和苻堅不一樣,他是個打打殺殺的武將,不信佛教,更無一點對鳩摩羅什的欣賞,在他看來,當?shù)匕傩諏τ谶@位高僧的尊重無疑是一種對自己的不敬。呂光開始以各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折騰羅什,讓他騎上惡牛劣馬穿行于鬧市,看他被摔到地上的狼狽之相猶嫌不足,又用烈酒將鳩摩羅什灌醉關進密室,強迫他與龜茲公主破戒,妄圖徹底摧毀這位高僧的自尊和名望。
在經(jīng)歷過百般折辱之后,令呂光意外的是,鳩摩羅什并未因此消沉自毀,還好心向他警示了洪水的預兆。呂光自然不信,但當山洪真的暴發(fā)之后,看到羅什徹夜為傷亡的將士念經(jīng)超度,他才對這位高僧另眼相看。
誠然,鳩摩羅什的內(nèi)心未必真如外表看上去那樣安然自若,對于自小出家的他來說,肉體受到的傷害無非是對臭皮囊的考驗,但破戒娶妻這件事,不管對于他自己還是對于僧界、民眾而言,想來都是一個不小的震動。但他應該還記得當年對母親說過的話,為了把佛法帶到漢地,為了讓佛法造福百姓,無論呂光如何迫害,他都一一挺了過來,并把這些苦難當作是佛祖對他的試煉和自身的一場修行。哪怕呂光對他有所改觀,還為他在涼州興建了鳩摩羅什寺安置,但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能夠卜問吉兇的工具人和宗教吉祥物而已,呂光父子本身依舊不信佛教,鳩摩羅什面對這樣的政治主宰者,“無所宣化”,又不得自由,涼州于他是一個無法逃脫的金絲牢籠,這個牢籠,他一呆就是十七年。

位于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qū)的鳩摩羅什寺 圖源:武威日報
熬過了自己心里的那一關,從年少時以弘揚佛法為本愿的鳩摩羅什自然不會輕易言棄,涼州雖是囹圄,但也是他此生磨礪與沉淀之地。
在涼州羈留期間,羅什開始系統(tǒng)學習漢語、閱讀漢字典籍,甚至連《道德經(jīng)》《莊子》等道教書籍也有所涉獵,了解到了漢人的語言節(jié)奏和文學韻律——這為他將來的譯經(jīng)大業(yè)打下了夯實的基礎;此外,他還讓自己融入民間,與當?shù)匕傩战徽?,學會了涼州方言,也接觸到了漢人的生活習慣和基本禮儀,這使得他在講經(jīng)時可以因地制宜,用漢人傳統(tǒng)的“孝文化”作為切入點,讓當?shù)匕傩崭菀捉邮芎屠斫夥鸺医?jīng)典,比如《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他用最簡明易懂的話向民眾解釋了“孝順父母、師僧、三寶,孝順至道之法,孝名為戒,亦名制止”的道理。
寶珠在黑夜里也能綻放光華,即使在這般難堪的境地,即使不能公開傳法,鳩摩羅什的人格魅力依舊吸引到了大批信眾,有些僧人甚至千里迢迢從中原西行而來拜他為師學習佛法,其中就有被后世贊為“秦人解空第一”的僧肇,他也是最早追隨羅什翻譯佛經(jīng)的弟子之一。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局部)唐咸通九年刻本 英國國家圖書館藏
是的,其實在鳩摩羅什進行大型譯經(jīng)活動前,早在涼州之時,他就開始了初步的譯經(jīng)工作,《坐禪三昧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彌勒成佛經(jīng)》《富樓那問經(jīng)》的譯本是在涼州完成,《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首楞嚴三昧經(jīng)》的異譯本是在涼州搜集而來(后在長安重譯)?;蛟S在他用涼州方言向販夫走卒講解“諸法空相”之時,這顆種子就已經(jīng)萌芽,這也是在一眾譯經(jīng)大師中,鳩摩羅什的譯本尤為文辭簡練、義理通達、流傳久遠的原因。他將胡本、梵本翻譯成秦本(漢本),目的就是能讓更多人讀懂佛經(jīng),當年改學大乘佛法所發(fā)下的宏愿,他始終沒有忘卻。
長安·大乘朗照
后秦君主姚興在多次向呂光提出要迎鳩摩羅什來秦遭拒后,于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發(fā)兵后涼,其時呂光已死,呂隆不敵而歸順,篤信佛教的姚興遂以國師之禮恭請羅什前往長安,時年五十七歲的鳩摩羅什終于走出了涼州。
姚興生性仁慈,待鳩摩羅什亦禮遇有加。他為羅什在逍遙園的千畝竹林中建造草堂寺,作為國家背書、提供資金和人力的官辦佛教譯場,由鳩摩羅什作為譯主,另派了八百名僧人協(xié)助,規(guī)模之宏大,在歷史上還是頭一遭。除了姚興派去的幫手外,四方僧眾聽聞羅什在長安譯經(jīng),都紛紛奔赴而來,拜師學道,據(jù)說弟子最多時可達三千人。
在翻譯經(jīng)典時,鳩摩羅什遵循“重達旨、重文體”的原則:“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名謬者,定之以字義;不可變者,即而書之?!?/span>他不拘泥于原文格式,而是融會貫通,用意譯的手法將其以漢字五言形式表達出來,有些在中土并不存在的概念,他則充分發(fā)揮想象、運用自己所學的漢學知識,創(chuàng)造出最貼近原義的詞匯。除了新譯之外,他也會重譯一些前人流傳下來過于拗口晦澀的譯本,比如他所譯的《金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辭藻優(yōu)美,朗朗上口,已成定譯,后來明代才子唐伯虎的“六如居士”之號就取于此句。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局部)[東漢] 鳩摩羅什 譯 [宋] 敦煌抄本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在長安的十二年里,鳩摩羅什率領僧眾一共翻譯佛經(jīng)七十四部共三百八十余卷,其中大多都被后世奉為經(jīng)典,傳播之深遠無可超越,居中國佛教史上四位譯經(jīng)大師之首而無愧。
與鳩摩羅什幾乎同時期(略晚)的北涼石塔,四方塔座、八面塔身、覆缽塔頂,這種多元文化結合在一起的獨特塔型,可以在天竺窣堵波、阿旃陀支提塔、犍陀羅奉獻塔等原型上找到類似結構,亦有學者認為受到了中原道教八卦圖案的影響。而塔身上所刻神像、佛像、菩薩像,都與當時大興修建的石窟造像相似,其容貌、著裝、配飾等都有著濃厚的中原本土化傾向,可見在當時的民間,西來的大乘佛教已經(jīng)與東方的中原文化產(chǎn)生了深度融合,中西文化交流在這一座小小石塔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足以說明鳩摩羅什在大乘佛法“傳之東土”的努力沒有白費。

北涼石塔 北涼 1969年石佛寺灣出土(軍分區(qū)旁)酒泉市肅州區(qū)博物館藏
鳩摩羅什在臨終前告訴眾弟子,當以他的譯經(jīng)著作為重,勿學他個人品行,以臭泥蓮花作喻,要他們“但采蓮花勿取臭泥”。其實縱觀鳩摩羅什之一生,始終像自己所譯《金剛經(jīng)》里說的那樣,“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兩次破戒均為形勢所迫,唯有一顆弘法之心八風不動,他又何過之有?鳩摩羅什帶給這個世間的,是慈悲、是拯救、是廣闊的文化傳播和交流、是積極的精神影響和寄托,他一生譯作,是天竺和華夏兩大古文明交匯的橋梁,是中原和西域文化交流史上無法逾越的豐碑。
參考文獻:
1.《晉書》
2.《高僧傳》
3.《僧佑錄》
4.《洛陽伽藍記》
5.《開元釋教錄》
特展信息

展覽名稱:涼州——文化想象與歷史真實
展覽時間:2025.07.25~2025.11.23
展覽地點:吳文化博物館一樓第一特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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