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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燁婧|知天命而用之:一個“叛逆學(xué)生”的政治氣象學(xué)

The Nature of Kingship: The Weather-World in Nineteenth-Century Vietnam, by Kathryn Dyt,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92pp., $75.00, December 2024
《十九世紀越南阮朝的氣象世界》(The Nature of Kingship: The Weather-World in Nineteenth-Century Vietnam)是倫敦大學(xué)亞非學(xué)院的博士后研究員凱瑟琳·戴特(Kathryn Dyt)的著作。在以往對阮朝的研究中,環(huán)境是一個被忽視的因素,通常作為內(nèi)部動蕩和外國威脅這些主要敘事的背景板出現(xiàn)。然而,在這本書中,作者論證了環(huán)境在許多方面與阮朝宮廷的政治行為緊密相連。她利用各種原始材料,聚焦十九世紀越南在天氣世界中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與環(huán)境的情感互動,為阮廷的性質(zhì)及其治理體系提供了新的見解。她提出,氣象其實是政治精英們一直關(guān)注的問題,如何觀察、預(yù)測和應(yīng)對氣候事件是鞏固政權(quán)的重要手段。作者運用包括官方正史、皇家詩歌、占星手冊、地理志和省志在內(nèi)的豐富史料,生動地展示了阮朝政權(quán)和宮廷系列制度是如何與一個強大的、能動的和情感化的“氣象世界”交織在一起的。
“帝”與天公試比高
建立于1802年的阮朝,是第一個一統(tǒng)全越的王國,其領(lǐng)土從北部山區(qū)一直延伸到南部湄公河三角洲。這意味著君主需要統(tǒng)治與其所處的首都順化氣候差異不小的王國,其政權(quán)和制度建立與氣象世界掛鉤。而這個氣象世界,“超越了天氣本身,囊括了被大氣裹挾并改造的整體景觀?!?span style="color: #7e8c8d;">(第4頁)
越南是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國家,其本土擬人化的自然觀與北方傳入的天命觀念相互交融。阮朝盛行中國漢代學(xué)者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理論,其系統(tǒng)闡釋了“天”會被人類情感觸動并做出回應(yīng)的觀點。學(xué)者亞歷山大·伍德賽德(Alexander Woodside)在研究十九世紀董學(xué)流行現(xiàn)象時指出,當時的天被構(gòu)想為“自然本體與統(tǒng)御自然的神性復(fù)合體”(Alexander Woodside, “Conceptions of Change and of Human Responsibility for Change in Late Traditional Vietnam,” in David K.Wyatt and Alexander Woodside, ed., Moral Order and the Question of Change: Essays on Southeast Asian Thought, Yale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Studies, 1982, p. 116)。在這一天命范式下,阮朝政治中把風雨旱澇、疾疫災(zāi)病視作上天對政事的反映,風調(diào)雨順是對君主的善政的肯定,風雨失調(diào)是對怠政的懲罰。
這種天命觀對君王的影響首先在于,它是評價君權(quán)合法性的標尺。阮王常假借天意,意欲證明其得位與政策實施的正當性。在建都一事上,明命帝就以老天、祖宗為依托,吹捧其所選定的首都順化水陸皆安、山河鎮(zhèn)守,是天意所指之地(??i Nam Th?c L?c [B? 10 T?p], Hanoi: Nhà xu?t b?n Giáo D?c, 2002, T?p 2, p. 759)。
其次,異常天氣的發(fā)生對君主無疑具有警示作用。作為“天子”,即與上天最近的人,唯一能通達其旨意的人,風雨旱澇、疾疫災(zāi)病是上天對阮王的告誡與批評。譬如,1826年秋冬,首都久旱,明命帝日夜苦憂,甚至在上朝時向群臣反思是否真正施行了德政:“朕即位以來兢兢業(yè)業(yè),惟恐未合天意,今旱疫為災(zāi)毋乃上儆予之不德。”([越]阮朝國史館編:《明命政要》[卷一·敬天篇],南越古籍譯述委員會,1972年,第1頁a-b)因此,阮朝君主時常需進行“修省”,即在祭祀儀式前事先凈身齋戒(18頁)。

阮朝官修實錄《大南實錄前編》書影
此外,特殊天象的出現(xiàn)也是阮朝政權(quán)認為天命在我的佐證,這在其處理對前朝異常天象(如日食、彗星、雷暴等)的史書記載時尤為突出。一方面,順化朝廷要彰顯自身的阮氏先祖比北方黎鄭更正統(tǒng),但另一方面,又維持表面上的尊黎,隱晦消解其正統(tǒng)性。“《大南實錄》(??i Nam th?c l?c)的前編部分雖按阮主紀年編排,卻同時在每章節(jié)標注黎帝年號(Philippe Langlet, L’ancienne historiographie d’état au Vietnam: Raisons d’être, conditions d’élaboration et caractères des Nguy?n, école Fran?aise d’Extrême Orient, Vol. 1, 1990, p. 293)?!比钔跖c國史館史官將異象與黎朝崩潰而非阮氏失勢關(guān)聯(lián),力圖強化天佑阮氏的暗示。如《前編》記載了1771年農(nóng)歷十二月,富安省石碑山黑石遭雷擊變白,而這個石碑山曾是黎圣宗君主在1470年戰(zhàn)役后標記與占婆帝國新邊界的地點(??i Nam Th?c L?c [B? 10 T?p], T?p 1, p.176)。這一事件很難稱作黎朝滅亡的“預(yù)兆”,但是阮福映和他的史官卻刻意強調(diào),這就是他們所以為的政權(quán)更迭的天意認證。
當然,互動是雙向的,阮朝對所謂天命并不僅限于順應(yīng)和服從,或是帶有目的性地解讀與取舍,阮王也以多種方式積極參與他的氣象世界。
天人感應(yīng)的理論實則將上天擬人化,意味著蒼天有情,它可以思考、感受和回應(yīng)人類的情感。雖然所有人類情感都能引發(fā)環(huán)境反饋,但君主與朝廷大員的情感被認為最具“感天”效力。若朝廷官員的公開祝禱未能緩解干旱或其他自然災(zāi)害,君主便會親自承擔起向上天祈求恢復(fù)和諧的責任。有時他并不參與公開的求雨儀式,而是于深宮之中秘密進行一種名為“密禱”的儀式(152頁)。作為天地中介的人間帝王,他的功力比普通人更強,他展現(xiàn)的絕對誠心是威力無窮的。這既是他的責任,更是象征著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以及國內(nèi)上下對其政權(quán)的肯定。

記載官員天氣奏報的阮朝朱批
不過,阮朝君主并不把自然災(zāi)害僅歸咎于他個人,他致力于調(diào)動臣民的共情,把未能風調(diào)雨順的責任分攤到每一個人。比如,當明命帝收到廣平和寧平這兩個省奏報少雨請求祈雨,他回復(fù)道:“朕已諄諄告誡,不厭其煩。爾等地方大員及有司官員皆當凜遵,切莫輕忽(??i Nam Th?c L?c [B? 10 T?p], T?p 3, p. 63)。”不久,京師普降大雨,各省亦奏報得雨。這印證了求雨需要的是每一個人的誠心,需要上下一心的情感共鳴。而每當這種情感被調(diào)動起來,君主和他的臣民之間就會建立同等同時同情的情感紐帶。儀式并不是每一次都會發(fā)揮效用,然而臣民會相信,面對天災(zāi),君主和他們一樣的憂愁、一樣的懇切,對阮王統(tǒng)治的認同和服從顯然是得到加強了。
受中國明清君主影響,阮朝君主也熱衷于寫詩。雖則不能夠堪比乾隆帝之巨,但光是明命帝、紹治帝與嗣德帝三位,合計就創(chuàng)作近萬首詩,其中大量詩篇都抒發(fā)了他們在氣候異常時期對百姓的憂慮與痛心。這些“天氣詩”將他們治國理政的理念與對天氣世界的擔憂聯(lián)系起來。除了抒發(fā)感情之外,這些詩歌還是君主理解領(lǐng)土內(nèi)各種氣候變化并和氣象互動的手段。在君主手中,詩歌不僅是詞語的抒情排列,更具有回應(yīng)和改變天命的功能。明命帝是一位多產(chǎn)的詩人,他強調(diào)君主應(yīng)當親自創(chuàng)作詩歌,否則便無法真實表達“己志”,也會失去效用(??i Nam Th?c L?c[B? 10 T?p], T?p 3, pp. 130-131)。詩歌“作為君主‘志’的表達,是一種能夠影響自然世界、感通天地神靈的強大工具”(157頁)。君主即便只是寫一首自責的詩,也可以求得蒼天的寬恕。比如,1837年底,首都順化數(shù)周的暴雨在明命帝寫了一首《求晴》詩之后,就放晴了(??i Nam Th?c L?c[B? 10 T?p], T?p 5, p. 201)。
最后,對朝廷官員的侮辱和批評也是展示君主對天文知識的了解和鞏固君主權(quán)威的方式?!氨M管朝廷官員通過展示觀象、占卜才能來表明自己屬于核心圈子,但他們從不會超越君主解讀天象的能力。”(123頁)《實錄》中的占卜記載往往以君主宣示其在天文氣象知識上的優(yōu)越性作結(jié),從而維持君尊臣卑的等級制度。一般的流程是:君主看到天空中出現(xiàn)奇怪的現(xiàn)象,接著他要求欽天監(jiān)作出解釋,然而他拒絕他們給出的解讀;最后,他分享了他高人一等的知識和天賜的直覺分析,斥責官員們的無知,并在必要時施以懲罰。典型的便是對彗星、日食、白晝金星顯現(xiàn)的記載,1825年農(nóng)歷九月,明命帝收到欽天監(jiān)主管黃公陽遲遞的奏折,其中將彗星解讀為來年豐收的預(yù)兆。但明命帝根據(jù)自己對中國歷法書籍的廣泛閱讀,認為彗星向來被視為災(zāi)星,駁斥了黃公陽“彗星兆豐年”的解讀,斥責其諂媚君上,嚴懲了他的欺君之罪(??i Nam Th?c L?c[B? 10 T?p], T?p 2, pp. 444-445)??梢?,在阮朝,天文知識體系強化了君主權(quán)力。
氣象世界的機制
越南地區(qū)由熱帶季風氣候主導(dǎo),同時受南北狹長地形和區(qū)域差異影響。北部四季分明,冬季涼爽,夏季濕熱多雨;中部受山脈阻隔,雨季(9-12月)常遭遇臺風與洪澇;而南部全年溫暖,分為明顯旱季(11-4月)和雨季(5-10月);高原地區(qū)氣候溫涼。整體來看,全域濕熱多雨,年均降水量可達1500-2500毫米,所以,旱澇災(zāi)害頻發(fā)是阮朝面臨的主要環(huán)境問題。
為了全面治理其疆域內(nèi)的氣象世界,阮朝宮廷建立了一個囊括專業(yè)文獻、測量工具與觀測規(guī)程的體系,并廣招氣象專家、占卜師、風水師與天文學(xué)家等顧問,負責觀察、測量并記錄全國范圍的天氣和氣候。
在中央,設(shè)有欽天監(jiān)作為環(huán)境觀測的核心機構(gòu)。其官員在皇城外城西南角專建的觀象臺上工作,觀測與記錄首都的天氣,同時接收并處理來自全國各地的天氣報告。欽天監(jiān)官員身兼數(shù)職,除了觀測外,又要定期敲鑼揮旗報時,還負責為儀式、節(jié)慶擇選吉日良辰。凡遇任何異常氣象都須立即上奏。他們的測量工具也是很豐富的。此外,欽天監(jiān)內(nèi)專設(shè)“靈臺郎”編撰來年的時令歷法,指導(dǎo)農(nóng)民的播種收割等農(nóng)事(350、531-532頁)。他們的測量儀器和方法大都由中國傳入,主要包括:陶制銅制雨量器與量尺、風向儀、日晷、氣壓計及溫度計等,官員還通過稱量煤炭與土壤輔助短期降雨預(yù)測(55頁)。

《欽定大南會典事例》書影
欽天監(jiān)官員正式上任前需要接受氣象學(xué)和天文學(xué)的專業(yè)訓(xùn)練。至紹治帝時期,入職欽天監(jiān)的必須通過正式考核。1842年,紹治帝下令所有欽天監(jiān)成員需接受風水、歷算、天文學(xué)科嚴格考試,并按成績定級。1856年,嗣德帝設(shè)立為期三年的欽天監(jiān)學(xué)位課程,第一年研習星宿與二十八宿;第二年學(xué)習三垣;第三年需能精準定位星辰及其對應(yīng)分野(??i Nam Th?c L?c[B? 10 T?p], T?p 7, pp. 495-497)?!稓J定大南會典事例》(Kham ??nh ??i Nam h?i ?i?n s? l?)記載了這些學(xué)員的必修書目,均為中文典籍,大多成書于清代,如《月令粹編》《欽定儀象考成》《管窺集要》《御制歷象考成》等(Kham ??nh ??i Nam h?i ?i?n s? l?[10 t?p], Hu?: Nhà xu?t b?n Giáo D?c, 2004, t?p 8, pp. 530-531),凸顯了漢文典籍在阮朝天文研究中的核心地位。而且,阮朝對天象征兆的解讀往往求諸儒家經(jīng)典及中國歷代史書,涵蓋春秋時期至秦、漢、唐等中國歷代。
相應(yīng)的祭祀儀式也必不可少?!扒箫L禱雨”儀式在中央和地方都很重要,阮朝頒布的求禱規(guī)例專指祈雨儀式。嘉隆帝于1805年大旱期間首次頒布儀式規(guī)范,求禱費用一概由中央財政承擔。明命帝時期進一步規(guī)定供品要求,如御廚負責糯米盤,內(nèi)務(wù)府供應(yīng)冥錢(132頁)。禮部是儀式過程的行動者,負責接收旱區(qū)奏疏,上報君主,并指導(dǎo)整個流程。作為中央的頭等大事,祈風禱雨是耗費巨大的儀式,需動員各級官僚參與?!凹漓腴_支與高層官員的介入程度,既體現(xiàn)朝廷對禱告神靈的尊崇,也突出了執(zhí)儀官員的誠意?!?span style="color: #7e8c8d;">(133頁)所以,在首都舉行儀式時,皇上通常優(yōu)先派出二品或三品上高官,如六部尚書(二品)或承天府尹(三品上)作為儀式的主持者。倘若上蒼仍未開恩,阮王就會親自上陣。
而在地方,這套體系就更加完善了。在官員設(shè)置上,各省設(shè)“占候司”,負責記錄當?shù)貧庀蟛⒍ㄆ谏蠄?。此外,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知縣等各級官吏也需測量記錄天氣狀況,定期呈報。這是因為,與地圖以靜態(tài)方式來呈現(xiàn)地表知識不同,氣象報告展示了動態(tài)變化的環(huán)境。如此,氣候狀況被視為地方治理水平的“晴雨表”,氣象報告的質(zhì)量也是“朝廷考評外派官員的重點環(huán)節(jié)”(54頁)。同時,全國官員還要寫《風雨日記》,詳細記載當?shù)厥欠瘛帮L雨調(diào)和”,是否有水患、大風或雷暴等天氣現(xiàn)象,并采用表格標注(Kham ??nh ??i Nam h?i ?i?n s? l?[10 t?p], t?p 3, p. 105)。
立國之初,為了更加了解全國各地的情況,嘉隆帝建立了米價奏報制度,這些奏報是各省與朝廷之間最頻繁的通信形式之一,各行政單位需定期匯報當?shù)孛變r,并附上天氣狀況。這些米價奏章成為朝廷獲取地方氣候信息的重要渠道,幫助其掌握各地河湖水文信息,尤其在汛期,君主額外要求及時增報水位變化。如1836年農(nóng)歷七月,明命帝擔憂北圻珥河堤壩泛濫,敕令地方官夏季每半月奏報水位米價(??i Nam Th?c L?c [B? 10 T?p], T?p 4, p. 992)。
氣象信息的運送靠的是阮朝的郵政系統(tǒng)——驛路,也稱作官道。這條南北動脈承擔著朝廷與各省之間的政令傳遞。在當時,每個驛站只有四匹馬的配額,只有最為緊要的信息才能騎馬遞送,所有其他信息都采用步行。有關(guān)自然災(zāi)害的信息,諸如異常潮汐、險工突發(fā)、地方驟遭洪澇、田廬人口損傷等事,必須“疾馳”“馳報”(Kham ??nh ??i Nam h?i ?i?n s? l?[10 t?p], t?p 8, pp. 369-370)??梢?,氣象世界顯然也是君主統(tǒng)治范圍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作為郵遞員的“站夫”,不僅是天氣信息的傳遞者,更是不同地區(qū)氣候的親身體驗者及記錄者,塑造了阮朝的地理認知。有學(xué)者指出,站夫在阮朝驛路上的行進可視為一種“風化”的過程,即與作為體驗媒介的天氣進行協(xié)商、共處的能動過程(Phillip Vannini et al., “Making Sense of the Weather Dwelling and Weathering on Canada’s Rain Coast,” Space and Culture, Vol. 15, No. 4, 2012, p. 373)。他們會寫下一路上的路況和天氣,常見的有橋斷了、路淹了等等,反饋給中央以采取措施改善這些不利路況。比如,1838年,收到站夫遞送的夏天京師附近地區(qū)酷熱的消息,明命帝就下令整飭這段官道,并且種植樹木遮陰(??i Nam Th?c L?c [B? 10 T?p], T?p 5, p. 324)。這就是朝廷為提高講求時效性的氣象信息的遞送速度的努力。
相較于中央,地方的靈活性也更強,體現(xiàn)因地制宜的特點。首先,在“求風禱雨”儀式上就有所區(qū)別。盡管朝廷對儀式的舉辦時長作出了規(guī)定:每次儀式最多三輪,每輪在三天內(nèi)完成(Kham ??nh ??i Nam h?i ?i?n s? l?[10 t?p], t?p 4, pp. 307-308);但是很多地區(qū)依然遵循舊例或者我行我素。較為極端的案例發(fā)生在1829年年底,當海陽省呈報持續(xù)六十日、耗資一千九百貫的求禱賬目時,明命帝震怒。由于個人無須承擔儀式耗費,該省長官兩個月間日日求雨,甚至請人晝夜敲鑼打鼓唱歌跳舞,完全背離儀式本意。這次事件倒逼明命帝往后專門派官員監(jiān)督求雨(??i Nam Th?c L?c[B? 10 T?p], T?p 2, pp. 922-923)。
其次,地方官員往往會拖延上報災(zāi)情,也拖延求禱。其一,求雨時長有限;另一方面在于,儀式并不完全靈驗,但“若祈雨無效,官員會被立即撤換”,落得貶謫或罰俸的下場(136頁)。比如1866年農(nóng)歷二月,廣南省官員就因遲延兩周才舉行祈雨,被罰俸六月(??i Nam Th?c L?c [B? 10 T?p], T?p 7, p. 986)。
而且,更常見的是,地方官員仍然保留并采取當?shù)貍鹘y(tǒng)的求雨儀式,這些傳統(tǒng)往往為中國傳入,并經(jīng)由本土改造,增添一些邪門、露骨的元素。其中頻繁出現(xiàn)的是當眾圍觀殺狗。19世紀末,法國傳教士利奧波德·卡迪埃(Léopold Cadière)在關(guān)于廣平省民間信仰的田野調(diào)查中,記錄了一場在峰牙洞內(nèi)舉行的求雨儀式:“祈雨者向洞中神靈誦念禱文后,將寫有禱文的紙條系于狗頸,隨后將狗溺死于洞中暗河”(Léopold Cadière, “Croyances et dictons populaires de la vallée du Nguon Son [fin],” Bulletin de l’Ecole frangaise d’Extrême-Orient, Vol. 1, 1901, p. 205)。這是脅迫神靈的暴力行為,溺狗污其居所,迫使神靈降大雨沖走腐尸。在中國,脅迫神靈實為耗盡常規(guī)儀式手段后的“無奈之舉”,且可能引起“反噬”,懲罰神靈者會罹患怪病甚至暴斃(Alvin P. Cohen, “Coercing the Rain Deities in Ancient China,” History of Religions, Vol. 17, No. 3/4, 1978, pp. 254-255)。而在越南,這屬于一般手段,而且史料并未記載有人因此招致祟穢。

東方青龍符咒
另外,地方的儀式里也雜糅中國佛教、道教的因素。在安裔村,盛行源自宋代的雷法傳統(tǒng)元素?!耙缘澜汤咨駷閷ο?,旨在召龍致雨的一整套儀式融合了符箓、手訣、咒語等技法?!?span style="color: #7e8c8d;">(Joshua Capitanio, “Dragon Kings and Thunder Gods: Rainmaking, Magic, and Ritual in Medieval Chinese Religion,”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08)村民所用的五色龍神符咒,卻是由越南李朝高僧覺海和尚教授給村民的,青赤白黑黃五色分別對應(yīng)東南西北中方位(150頁)。符咒畫法和所附漢字與中國雷法符箓的相似性,佐證了中越祈雨傳統(tǒng)的淵源。
不難看出,盡管朝廷試圖通過規(guī)范和管控求禱儀式,但對儀式內(nèi)容形式的實際控制誠然有限。面對驟發(fā)的災(zāi)害,順化固然照規(guī)矩行事,然“天高君主遠”,地方從官員到平民進行氣候調(diào)節(jié)的實踐充滿了自主性和差異性。
剝離北方的努力
從觀念到信仰,從理論到實踐,阮朝應(yīng)對氣象事件的種種行為其實處處都有中國的影子,在北方的痕跡上微調(diào),但是他們試圖將自己與“北方”割裂的步伐卻始終行進著。

《大南一統(tǒng)志》星圖描述
在地理觀上,阮朝政權(quán)認為越南地區(qū)是一個獨立的實體,不能用中國的風水學(xué)來界定越南的氣象世界,北方的知識并不完全適配當?shù)氐那闆r。尤其到了十九世紀中期,《大南一統(tǒng)志》(??i Nam nh?t th?ng chí)這部由順化官員編纂的官修地理總志,刻意略去了源自中國的龍脈記載,這意味著阮朝將紅河三角洲從中國的風水體系中剝離(Momoki Shiro, “Nation and Geomancy in Early Modern Vietnam: A Preliminary Study through Sources of Geomancy,” in Geoff Wade and Sun Laichen, ed., Southeast Asia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 The China Factor,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Press, 2010, p. 132)。而且,除了官方記載之外,民間也在塑造這種新的地理觀。當時的改革派學(xué)者梁竹潭(L??ng Trúc ?àm),在其1908年所著的《南國地輿志》(Nam Qu?c ??a D?)等著作中將南國表述為獨立的國家,“標志著越南人開始將祖國構(gòu)想為‘徹底脫離北方任何形式依附’的獨立實體(Liam Kelley, “From a Reliant Land to a Kingdom in Asia: Premodern Geographic Knowledge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Geo-Body in Late Imperial Vietnam,” Cross-Currents: 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 Vol. 20, No. 2, 2016, p. 9)。”由此觀之,這種思想在統(tǒng)治階層和知識分子群體中都獲得了認可,說明此時阮朝就已經(jīng)開始重構(gòu)越南國家認同與地理空間的努力。
其次,中國和越南的氣候節(jié)令顯然也存在差別,阮王經(jīng)常指出越南和中國的氣候差異,強調(diào)讓官員們親身去體驗當?shù)氐奶鞖饽J?,并堅持?yīng)當因地制宜、本土觀察越南自身天氣和氣候,而不僅僅依靠中國典籍(98頁)。越南也遵循中國通行的二十四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的實際特征并不與中國相符。1845年,紹治帝創(chuàng)作的二十四節(jié)氣組詩中的《大雪》《大寒》就凸顯了和北方的氣候差異(阮朝國史館編:《欽定大南會典事例》卷42,河內(nèi)漢喃研究院,2004年,27頁a、b)。在這兩首詩中,雖承認越南中南部無有北國冰封之景,君主卻認為這是“天眷”,使這片國土的人民免遭雪災(zāi)之苦,將這種差異轉(zhuǎn)化為對南方“陰陽調(diào)和”的贊頌。
這種差異在對異常天象的解讀上影響更深,在史書記載中俯拾皆是,尤其是對雷象的占卜。雷聲在阮朝既預(yù)示豐收,也昭示天譴。在中國,正月里有雷暴天可能就是異?,F(xiàn)象,但在越南雨季末期出現(xiàn)雷暴天氣實屬平常,不算作反常氣象。阮朝君主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多次申明“我國風土與中國迥異”(Chau b?n tri?u Nguy?n, 15/11/TD14, No. 88/129)。1833年正月,當欽天監(jiān)官員照本宣科解讀雷象,上奏直言正月打雷就會鬧饑荒時,明命帝怒斥其拘泥典籍,不知“百里不同雷”,忽視兩國顯而易見的氣候差異(??i Nam Th?c L?c [B? 10 T?p], T?p 3, p. 457)。一再強調(diào)南北方的生活環(huán)境差異,實則阮朝的目的是鞏固越南國土與周邊地區(qū),尤其是與中國相比,它所具有的獨特性和獨立性。
在宇宙觀上,阮朝開始嘗試構(gòu)建以本國為中心的天宮分野,建立星象與當?shù)刂刃虻穆?lián)系。緣由在于,阮朝的天文地理書籍基本都從中國傳入,書中傳達的自然也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宇宙觀和星宿分野,這常常讓欽天監(jiān)官員不知所云。因為當他們用漢文典籍來解讀天象時,面對的很可能是在中國都已經(jīng)棄用幾百年的地名。例如,主導(dǎo)夜空的銀河,其實是中國黃河的投射,這讓越南失去了參考意義。因此阮朝試圖重置天命佑“越”的星圖。在《大南一統(tǒng)志》里記載,官方規(guī)定,越南全域受翼、軫兩宿統(tǒng)轄,高緯度的山西、宣光、諒山、高平屬井宿與鬼宿,而最南部的三省則歸鬼宿與鶉首次([越]高春育等編:《大南一統(tǒng)志》卷五,印度支那研究會,1941年,第2頁)。但是,阮朝名臣鄭懷德(Tr?nh Hoài ??c)在《嘉定城通志》(Gia ??nh Thành Th?ng Chí)中羅列、整理不同的漢書典籍對越南的定位,經(jīng)比對《春秋元命苞》《星經(jīng)》《唐書·天文志》等官方文獻和文人作品,他推斷越南南部可能對應(yīng)南斗六星中的第三星([越]鄭懷德:《嘉定城通志》卷一,明命年間刊本,第3、4頁)。除他之外,不同人的考證、定位結(jié)果都互相矛盾(86頁),所以越南在天穹中的準確位置仍然沒有定論。
不過,諸般努力可以證明阮朝中期以后,一部分國民已經(jīng)認識到越南的確具有獨特的地理位置,并且開始形成以越南為中心的天人感應(yīng)觀念,在地緣政治定位上去除身為藩屬國的概念。
束廣就狹,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一個永恒的話題。身處人類活動已成為地球氣候與生命主要決定因素的時代,我們再也不能漠視人與環(huán)境的共生關(guān)系。環(huán)境史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窗口,讓我們理解人類史與自然史如何彼此牽連糾纏。氣象世界本身是阮朝政權(quán)施行統(tǒng)治的一部分,阮廷所構(gòu)筑的理解與應(yīng)對自然挑戰(zhàn)的機制,又體現(xiàn)了自然對人類的塑造。而本書所展現(xiàn)的阮朝吸收又排斥中國天文學(xué)風水學(xué)知識的矛盾行為,恰恰是越南在漢文化圈形象的縮影。它是一個學(xué)生,但又處于叛逆期,很多時候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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