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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尋常街巷里,一座看不見的古城
丁海笑
在長沙小住一月有余。清晨,鉛灰色的天看不出微雨或晴,我從地基打樁機(jī)的動靜中醒來,窗外是一處嶄新的工地——十年左右,這是我在旅途中蘇醒之后,習(xí)以為常的景觀。
民國初年,長沙舊市區(qū)面積大約只有5平方公里?!拔母铩焙蟮拈L沙市區(qū)北至馬廠附近,東到火車站,南到鐵道學(xué)院,西面以湘江為界,只是略大于古長沙城。而根據(jù)2014年制定的長沙市城市總體規(guī)劃,長沙城市建設(shè)用地的范圍達(dá)到了629平方公里。長沙城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中心區(qū)域直徑超過20公里的巨大城市。如果你乘坐一輛城際火車,從長沙西北的長沙西站到長沙東南的暮云站,需要至少一個小時。

我時常感覺自己穿梭在高架橋上下,被車流擠壓到隔音帶邊,因為找不到人行出口,像一個被錯誤地安放在工廠傳送帶上的物品。我所認(rèn)識的人,都與我呈等邊三角形居住,每見一次面,路程比跨越歐亞之間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還遠(yuǎn)。
古城還在
如果一座城市的地名未變,至少說明古城的格局還在。兩千年的長沙城,街區(qū)和建筑完全變了模樣,許多老街都只剩下名字了。
我從湘江東岸的開福萬達(dá)廣場背后鉆了出來,穿過小巷,來到一片焦黑的街道——長沙的春雨聞名全國,在陰雨不停的季節(jié)里,整條街面都沒有干過。打頭的一條街叫做永興街。永興街上的西長街大市場售賣各種干貨,夜晚的時候,像照片中泛著綠光的臺北市集。小旅社的招牌將門前的街映成了紫紅色,過路人的臉也是紅色的。
永興街37號的洞庭酒家,是一家開了三十多年的長沙小館,專做價格便宜的湘菜。酒家的正堂擺著財神和祭拜祖先的牌位,像一家唐人街上的中餐館。在這里,美團(tuán)與大眾點評似乎從來不存在。一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剛吃罷飯,站在門口抽煙。沒有客人的時候,老板邊看電視邊擇菜。

接貴街是一個與之相鄰的菜場,有筍干店、香椿鋪、魚鋪、鮮肉店、糯米酒等。到接貴街要穿過一小段如意街。
如意街、接貴街都和清朝進(jìn)士、乾嘉兩朝重臣劉權(quán)之(1739-1819)有關(guān),街名有“前有如意,后有連升,左有三貴,右有福星”之說,據(jù)說劉權(quán)之晚年榮歸故里,鄰里數(shù)百人在街口迎接,因而有了“接貴街”之名。
接貴街與藩城堤巷相連。藩城堤巷180號是一家小麻將館,二樓是一個傳統(tǒng)的支木吊樓,屋前掛著鳥籠,門面只幾人寬,撐兩張桌子,紙糊的墻壁。麻將館的旁邊是一家鞋鋪,賣布鞋、皮鞋,房子也很老。開鞋鋪的劉奶奶今年77歲,在藩城堤巷住了二十年。她不是土生土長的老長沙城里人,她來自長沙寧鄉(xiāng),到藩城堤巷做生意的原因是想到城市里發(fā)展。
藩城堤巷同屬棚改區(qū),這條巷子南起五一大道,北止吉祥巷,與接貴巷相接,皮鞋定做、家電維修、首飾加工店、理發(fā)店、裁縫鋪倚道旁兩側(cè)排開,周圍的建筑在無序競爭、混亂生長。我理解棚戶改造的意義,但問題是如何改,能夠既留住傳統(tǒng)文化,又使當(dāng)?shù)鼐用瘾@益,萬達(dá)模式和太平街模式似乎都沒有提供保留完整街道生活的方案——雖然這種生活并不能追溯到太久,它不過是一場懷舊和暫時性的產(chǎn)物。

藩城堤巷得名于明朝的長沙藩王吉簡王朱見浚,“藩城堤”其實是吉王府西北城墻的一段,北端(今鹽道街)過去為一通湘江的水港,稱為落凼子,船只可達(dá)堤下街。過去湘江河里漲大水,有時就會淹到太平街、西長街一帶。由于這一段的城墻兼有防洪堤的作用,因此稱藩城堤。
民國時,藩城堤街上主要是古玩街和荒貨街,長沙城區(qū)百家古玩店大多聚集在此,其行業(yè)組織粹湘公會和古玩同業(yè)公會,也分別設(shè)于藩城堤呂祖殿巷和何家坪巷。
過去,長沙古玩之盛跟南派盜墓有關(guān),長沙“土夫子”以精湛的盜藝聞名,成為中國南派盜墓圈的代表,南派盜墓使長沙這座城市充滿了神秘色彩,如果不是1938年的“文夕大火”,焚毀了全城80% 的房屋,長沙的地上文物(建筑)也一定不亞于地下文物。
以麻石鋪路的長沙城,如今還能見到一段醒目的麻石階梯,連接藩城堤巷與堤下街的十八級麻石階梯名曰“十八磴”,是防洪堤上的一條階梯,現(xiàn)在的“十八磴”只剩下20多米彎曲的麻石小道,隨著長沙市棚戶區(qū)的改造建設(shè),要不了多久,藩城堤和十八磴也許都將成為歷史。

“我能給你拍張照嗎?”我對一名過路的建筑工人說道。
“小伙子你還蠻客氣的勒?!惫と瞬缓靡馑嫉恼f道,似乎是沒有人對他如此客氣過,也可能是說沒有人專門給他照過相。
一段消失的城墻
2011年11月,在長沙開福萬達(dá)廣場的潮宗街施工工地上,一段約126米長的宋代古城墻被挖了出來。城墻用麻石條做基礎(chǔ),兩側(cè)用青磚包邊,明代城墻疊壓在宋代城墻的墻基之上,跨越宋、元、明三代。
中國式城墻和世界許多筑防工程一樣,都是迭代升級的,宋代青磚的精美,明代麻石的講究,墻磚刻有“忠義軍”、“善化梁五磚”、“長沙張壬洪”、“寧鄉(xiāng)鄭濱”字樣,使得歷朝歷代的特色躍然眼前。
20米——這是長沙對潮宗街古城墻不可移動文物確定下來的原址保護(hù)長度,這一段古城墻 “年代疊壓關(guān)系明顯,并保留了戰(zhàn)爭痕跡,能夠全面反映城墻價值”,最終被保留在萬達(dá)廣場C3寫字樓地下停車場內(nèi),余下的100余米下落不明。最終,長沙新增了一座城市綜合體的車庫,而少了一段唯一完整的宋城墻。

潮宗街原名朝宗街,因臨城門朝宗門而名。出潮宗門,可達(dá)湘江河運碼頭,讓這里成為米業(yè)、堆棧業(yè)的集中之地,尤以米市聞名于世,有永豐、協(xié)豐、吉豐、協(xié)和、德安、益華、恒豐、太豐、順豐、義豐、友和等十幾家糧棧、米廠。明清時期,長沙為全國四大米市之一,湘米年輸出500萬石左右。
朝宗街往南是西長街,西長街是明吉王府西牌樓外的一條長街,仿北京西長安街而建。西長街的一側(cè),小巷像毛細(xì)血管一樣地延生出去,通往大千世界。這一塊是長沙的古城區(qū),在萬達(dá)挺立之后,你仍然能從街道的建制、人們的生活方式中,隱約看到過去的影子。
在一排三四層的舊房子之中,有幾座以前是糧食局的公寓,現(xiàn)在成了一間簡陋的無名旅館,用白綠色粉刷的斑駁墻面,水泥地面,正門門楣上寫著“天地正氣”。房間20元一晚,住客多是附近打工的,每間房間里都有一臺老電視,共用的衛(wèi)生間、浴室,水電齊全。老板對外人很熱情,但又很狐疑的看著我。
“原來整個這一帶是準(zhǔn)備拆遷的,拆了一半,沒搞了?!甭灭^老板說?!胺孔邮菭€,但地段是黃金地段?!?/p>

建筑的內(nèi)院有一個公共澡堂,兩扉上寫著:“送走團(tuán)圓客,迎來發(fā)財賓。”接水、洗澡的都是一些年邁的老人。澡堂旁邊是磚砌的堆放生活垃圾的地方,后面還有一個看門的老人。
如今的西長街成為了一條鮮貨批發(fā)的采購街,最引人注目的是蛇鋪和烏龜鋪,門前籠子里裝的有姿態(tài)各異、深淺不一的蛇,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蛇是沒法長得一樣的。還有那些曬在門前的烏龜殼,由于長沙陰雨綿綿的天氣,大概需要半年時間才能曬到足夠干。蛇肉進(jìn)入湘菜系并沒有多久,可能是從粵菜移植過來,但真正發(fā)光溢彩,還是因為風(fēng)靡長沙大街小巷的“口味蛇”,這種辛辣口味的新派湘菜,像新街接替舊巷一樣,已經(jīng)逐漸取代了那些傳統(tǒng)名菜。
從西長街跨過五一大道,正對面就是太平街了,太平街是長沙最著名的一條商業(yè)古街,有著讓年輕人排長隊的黑色經(jīng)典臭豆腐與茶顏悅色奶茶店。在傍晚迷朦虛晃的天色中,對面的星巴克也顯得有幾分相似的古香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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