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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年誕辰百年|俞國林:一生笑傲知何故 獨守千秋紙上塵
本文為中華書局副總編輯俞國林在今日“黃永年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上的發(fā)言全文,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發(fā)。
尊敬的壽成先生,各位同道:
昨天傍晚到長安,風景舊曾諳。黃葉飄灑,正是清秋懷人時節(jié)。每次來陜西師大,總讓我回憶起十八歲那年在文藝南路布藝批發(fā)市場,租賃門店,批銷布料的青蔥歲月。
生意沒做好,又去讀了書,畢業(yè)后到中華書局顧青當主任的古籍部門做編輯,聽說了黃先生著作出版中的故事,以及很多與黃先生有關的掌故。那時候年輕,認為黃先生這樣的人物,自己是接觸不到的,所以對于顧青主任說的內(nèi)容,如聽天外,不甚留意,只是對黃先生提到古籍整理的專名線標點,像孫悟空、孫猴子、猴哥、猴子等,怎么個標法,至今印象深刻。
那時,因為梳理《學林漫錄》歷年刊載的文章,讀到黃先生回憶呂思勉的文字,說呂先生講的四門課,都做了詳細的筆記,還寫成清本云云。后在《學術(shù)集林》看到《古文觀止》講稿的整理,遂與黃先生電話,邀請全部整理出來,即后來出版的《呂思勉文史四講》。
二〇〇六年,讀《顧頡剛?cè)沼洝?,對其中涉及到的兩個人的文字,分別作了摘錄,一位是饒宗頤,另一位就是黃先生,并將摘錄的材料分別寄給了兩位先生。自此之后,與兩位先生多少都有了一點交往。也就在這年的八月,赴成都開會,路過西安,經(jīng)停兩日,得以到寓所拜訪,交談甚歡。黃先生月旦了不少學者,我也聽到了很多“段子”。

作者(右)同黃永年(中)合影
因著編輯《顧頡剛?cè)贰饵S永年文史五講》《黃永年先生編年事輯》《黃永年文史論文集》,以及翻閱中華局事檔案、書稿檔案。文獻資料彼此互相對照,對黃先生的經(jīng)歷、學術(shù)、人格、境界多了一些直觀的感受。借此機會,謹談三點認識。
一、師友與門戶
黃先生晚年自述,高中時聽了呂思勉講授的國文、本國史、中國文化史、國學概論四門課,等于上了一次大學。認識童書業(yè),因童之介紹拜見了顧頡剛,成為了他們的學生。顧頡剛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三日日記:“返局,丕繩偕黃永年、常厘卿來?!笔潞螅瘯鴺I(yè)告訴黃先生說:“顧先生對你印象頗好?!鳖欘R剛曾約黃先生撰寫《唐代的長安》與《敦煌千佛洞》兩書,并對黃先生的身體健康、工作情況頗為關注。
一九五〇年,黃先生將于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yè),顧頡剛六月二十九日日記:“今年大學畢業(yè)生全由中央派至各地服務,黃永年本已決定留校任助教,今只得候派。”九月三日日記:“永年被派為交大政治助教。供給制,每月膳費二十三單位,零用三單位,然與交大教職員同食,每月包飯即廿六單位,而尚無早餐,勢須從家中拿錢出來用。得一職業(yè),不易矣,而猶在饑餓在線,亦可嘆也?!币痪盼逅哪晡逶露杖沼洠骸坝滥昊钾氀职l(fā)麻。又患肋膜神經(jīng)痛,眠食均不佳。壯年如此,前途如何!”那個時間段,兩人都在上海,過從頻繁。
一九五四年八月,顧頡剛奉調(diào)入京,雖然不在一地,還經(jīng)常關注黃先生。如一九五六年五月十日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在教育組座談會上,顧頡剛發(fā)言,謂“今日教育界只注重德而不注重才,遂有人地不宜、埋沒人才及領導者以耳為目之病,如交通大學之黃永年”皆在其例,以為“有統(tǒng)戰(zhàn)部人在座,當可發(fā)生效力”,實際毫無作用。蓋這一年八月,黃先生即隨校由上海遷往西安。
在一九六二年前后,中華書局為了解決顧頡剛助手問題,曾經(jīng)與多方聯(lián)系,在劉起釪調(diào)京已經(jīng)確定的情況之下,書局還遵照顧頡剛的意見,向西安交大人事處發(fā)去商調(diào)黃先生的公函??上?,沒能成功。不然,黃先生就成了書局的老前輩了。這種事情,當年兩人往還的信中都沒有提及,估計黃先生應該是不知道的。

黃永年《史部要籍概述 子部要籍概述》
一九七八年二月五日,黃先生自西安赴京拜見顧頡剛,顧頡剛?cè)沼浽唬骸安灰娯モ拍暌?。”有點“白頭相見門生老,青眼深慚國士知”(黃鉞詩)的感覺。一九八一年,黃先生申報職稱填報表,在“有何重要社會關系”里填曰:“顧頡剛,是我的老師。”
一九九六年,《古史辨》出版七十周年之際,黃先生寫了一篇《評〈走出疑古時代〉》,直到二〇〇三年才補綴數(shù)語,正式刊載在《紀念顧頡剛先生誕辰110周年論文集》里。其中,黃先生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學術(shù)論斷:“西周中期偏晚的青銅器《燹公盨》……說‘天命禹’,可知銘文作者仍認為禹具有神性。退一步說,即使此銘文作者已認為禹真有其人,禹治水真有其事,但時在西周中期偏晚的作者距離舊古史系統(tǒng)所說夏代初年已有千年之久,他講夏初人王之禹,就等于今人講一千年前北宋的事情,其不能當作史料為人取信是誰都明白的?!边@與顧頡剛提出的“時代愈后,傳說中的古史期愈長”是一脈相承的。
顧頡剛年輕時,讀梁啟超的《清代學術(shù)概論》未刊稿,對梁啟超未能客觀評價章太炎的學術(shù)成就,說他有“門戶之見”。胡適將這層意思轉(zhuǎn)給梁啟超,梁啟超接受了“批評”,于是對章太炎增設了單獨的章節(jié)。我們縱觀黃先生的文章,以及學生的回憶,說他晚年授課,“提及二人(顧頡剛、呂思勉)便剎不住閘,說到下課方休”,“那些事,其實上周已經(jīng)提過”,“是他表達敬意的一種方式”(鄒賀回憶,另見吳洋《懷念黃先生》)。讓人感覺,黃先生也是很有“門戶之見”的。我想,如果以此來定義黃先生的“門戶”,可以說這是維護公正的學術(shù)批評的“門戶”,而不是狹隘的一己之私的“門戶”!
黃先生晚年與不同的來訪者、學生輩,老是講同樣幾件事,或多或少,反映的是社會變遷、學風轉(zhuǎn)移的一種現(xiàn)象,以及同輩凋零、內(nèi)心孤獨的一種無奈。
二、學術(shù)與風骨
黃先生從《古史辨》,學得精密的學術(shù)考證方法;讀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使自己跳出以人之忠奸賢愚來論史的窠臼。黃先生生長于常州,才情過人,曾說“我不盲目崇拜權(quán)威”,從早年所作文章,若春秋列國治亂興衰叢考、史記考辨、名器稱謂考、文博叢考系列,到考論“狐臭與胡臭”、新解《長恨歌》、通釋《秦婦吟》等,黃先生自謂:“惟悉能樹新義,且敢與陳寅恪先生立異同。”(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二日與揚之水書)
當然,黃先生的學術(shù)曾一度中輟,好在一九六二年從丁酉榜上撤下來,被安排到西安交大圖書館工作。黃先生說:“那些人真是瞎了眼,讓我這個‘右派’到圖書館去改造。他們自己不喜歡的地方,就讓我去,我正好有機會讀書?!彼斓弥乩硖剖放f業(yè)。一九六四年六月一日,與顧頡剛信,說:“受業(yè)館務馀暇,仍以治史為副業(yè),《常田部田試釋》一文承吾師推薦,中華書局擬于《文史》第四輯刊用。今歲繼續(xù)研讀李唐經(jīng)濟史料,撰《論唐建中元年實施兩稅法的意圖》,于兩稅問題,稍樹新義,初稿已就,尚思修飾。”
十六年的圖書館生涯,練就了“掃地僧”級的唐史學者。遂于一九七八年九月,調(diào)入陜西師范大學圖書館,負責館藏古籍善本書目編纂工作,因受到李綿書記倚重,適副校長兼歷史系主任史念?;I建隋唐史研究室,邀為《舊唐書》作注,黃先生在與顧頡剛的信里說:“筱蘇先生是先外舅丕繩公至好,受業(yè)父執(zhí),《舊唐書注》亦一大勝業(yè),受業(yè)只好勉為其難,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所。”(一九七九年一月四日)
一九八一年,黃先生申報職稱填報表,在“懂幾種外語、程度如何”里填曰:“精通的只有古漢語?!蔽覀冎?,此前很多年,像我們從事古籍整理的編輯,評職稱也是要考英語的。經(jīng)過多年呼吁,出版社職稱評審,凡為古籍整理專業(yè)編輯之參評者,可以不考英語,我本人是第一批受益者。史念海給黃先生的評語是:“永年同志治學相當嚴謹,言必有據(jù),不尚空論?!蔽覀冏x黃先生的文章,包括出版說明、序跋、講話、隨筆等,不說空話,不打官腔,不作空泛之論。黃先生說:“現(xiàn)在有的人寫文章,不僅道理說不通,連句子也寫不通。”唉!作為編輯,我們見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黃先生一九七四年在與顧頡剛的信里說:“昔人注書,實用札記方式?!保ㄆ咴率眨┑搅硕柀柀柲辏S先生仍然說:“做學問,除了讀書、作札記,別無它途?!彼晕覀儠吹剑S先生品評他人論著之是與非,從不模棱兩可,含糊其辭,對于學術(shù)界和社會上出現(xiàn)的不正之風,敢于講真話,發(fā)表自己的觀點看法(參見吉定《雪泥鴻爪見精神》)。當學術(shù)批評以“講真話”作為高尚品格之時,也便是“模棱兩可”充斥的時代矣。
“樹新義”是黃先生學術(shù)的立足點,更是一生之追求。一九九八年,黃先生說:“目前還是研究我國中古史事,糾正點教科書上流行的胡說八道,較為有益于人民。”(八月十七日與揚之水書)那么如何做呢?用黃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是要真刀真槍干的。”把史實弄清楚,而非嘩眾取寵或賣論求榮,做一個有情懷、有道義、有風骨的學者。
三、編集與紀念
黃先生一九七八年重出江湖之際,也是出版界迎來萬象更新之時。自一九八〇年起,黃先生在中華書局陸續(xù)刊載學術(shù)論文,次年應傅璇琮之邀,點校元人駱天驤的《類編長安志》。該書一九八二年交稿,直到一九九〇年出版,前后十年。在該書的出版檔案里,保存了完整的往還文書,包括書局這一方代為核校北京圖書館藏的明鈔本、約請徐萍芳審讀的相關意見,以及稿酬支付、樣書代寄等信息,若得梳理一番,將是極好的出版史料。

黃永年《唐史史料學》
自此之后,黃先生的文章、著作就陸續(xù)在書局出版。如《西游記》(點校,一九九三年)、《文史探微》(二〇〇〇年)、《雍錄》(點校,二〇〇二年)、《黃永年印存》(二〇〇四年)等。按,黃先生曾說:“牧甫一代宗師,習之數(shù)十年,所得與近人喬大壯、錢君匋在伯仲間,然精工有馀,拙樸不足,較之牧甫,總?cè)ヒ烩芤?。”這是黃門弟子為先生八十壽辰匯集印行。
黃先生辭世后,又陸續(xù)出版了《呂思勉文史四講》(黃永年記,二〇〇八年)、《唐史十二講》(二〇〇七年)、《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二〇〇七年)、《黃永年文史五講》(曹旅寧記,二〇一一年)、《交蒲青果集》(二〇一二年)、《物換星移話唐朝》(二〇一三年)、《黃永年談藝錄》(二〇一四年)等等。二〇一四年,陜西師范大學組織編輯委員會,著手《黃永年文集》的編纂,交由中華書局出版。并于次年即黃先生誕辰九十周年之際,首次結(jié)集刊布《黃永年文史論文集》五巨冊。
近十年來,古籍整理、古典學、考古學熱鬧起來,方興未艾。若非如黃先生這一代具有深厚傳統(tǒng)功底又兼具當代科學研究的學者,在八九十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一批學生,或沒有今日之所謂文獻學、古典學之興盛也。若非如黃先生這般重視文獻版本,重視古籍整理,以史料考辨為基礎的學術(shù)風氣,則學術(shù)界之崇尚泛論、侈談文化、縱論思想之現(xiàn)象,又有誰來批評之耶!所謂畏先生者多矣,而敬先生者亦夥。畏者日增,敬者日夥。只可惜,我們當年約黃先生作口述自傳,未能完成。
作為出版者,我們對黃先生最好的紀念,是收集、整理、出版其著作,能讓更多的讀者,讀其文章,如見其人,如接風儀。生前或有榮辱,或有是非,百年之后,再看沉浮。今者,黃先生的著作,紛紛再版,編纂文集,成書可期。黃門侍郎,各有成就,弟子之弟子,遍布寰宇。所在學校,為舉百年誕辰紀念大會,識與不識,皆來瞻拜,是可證矣。我們唯有認真做好黃先生《文集》的編輯、校對、出版工作,才能對得起先生幾十年來對中華書局的信任與厚愛,更不負黃門侍郎對我們的要求與期待,正如王荊公詩中所說“區(qū)區(qū)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之意也。
最后,我謹代表中華書局,祝黃永年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暨中國古文獻學傳承與發(fā)展學術(shù)研討會取得圓滿成功!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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