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離開藏地，又已半載。而關于藏地的田野遐思，仍在繼續(xù)。從事田野工作的時間長了，漸漸少了我者與他者、主體與客體、熟悉與陌生、局內(nèi)與局外的截然二分，更多看重田野中的同情共理。無論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來去之間，存有的是一種共享的經(jīng)驗，一種相互的塑造。一言以蔽之，田野，也是一種棲居的生活，一種源自直觀、理性的修為與經(jīng)驗。

或許正因是藏地田野，業(yè)力的觀念油然而生。一切相遇，因緣如是。我們本來應該去尼汝的，不想突發(fā)泥石流，道路阻斷，我們才與這水流潺潺的格咱結緣。而后我們與格咱的故事，也充滿了各種聚合（assemblage）。我們可謂來的不是時候，正趕上香格里拉的松茸季，整個村落全民上山采松茸，家里只有老人、小孩，使得對田野滿心期待的同學們一籌莫展；我們也許來得正是時候，七、八月的時節(jié)，讓我們真切感受到了人與物，人與自然之間的微妙共生，人與松茸，松茸與樹種，樹種與森林，各種生命形態(tài)，相互糾纏，相互依賴，相互“馴化”，相互滋養(yǎng)，多元物種的世界中，很難說清到底誰在控制誰，抑或，誰在成就誰。

秘密源于自然，源自松茸的“自由”。松茸不能人工栽培，自然也就不受人類“控制”，反而因為人的需求而連帶保護了與之相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松茸，這一餐桌上的美食，跨越時空，將不同地域、不同物種、不同人群聚合、聯(lián)系在一起。地方的生計、經(jīng)濟與日常經(jīng)驗，以及世界另一端的資本、品味與階層，夾雜著各種不可預見的因素，交織并行。無疑，松茸為當?shù)夭孛駧Я司薮蟮呢敻唬顾麄兎畔率种械囊磺?，參與其中，盡管他們未必覺得松茸當真美味可口。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這無可厚非，可松茸貿(mào)易對一個地方的影響，遠不止于此。

進入格咱，頗讓大家嘆為觀止的，便是藏民富麗堂皇卻又空蕩冷清的宅院，除去松茸的季節(jié)性收入，村民更多的財富來自格咱附近的礦業(yè)開采，大多村民從中獲得豐厚的補償，一時間有了“財富從天而降”、“躺著就能賺錢的”的感覺，村民將之視為“運氣”、“福報”或“祖先的庇佑”，畢竟什么地方出礦，如何開采，由不得他們。而這個“由不得他們”中，卻又隱含著太多的不確定，資本的力量，有時龐大到無法抗拒，格咱的青壯男性，要么在礦山工作，要么就集資買車運礦。我們在格咱訪問的第一家“豪宅”，男主人就在礦山工作，整日守在門房，檢查過往車輛，財富，某種意義上，限制了他的自由。資本的積累與流動，造就了當下抽離于原生態(tài)的棲居，容易得到的，同樣容易失去，

而當我們慨嘆藏民家宅之大、裝飾之麗、器物之美時，屋內(nèi)的空間布局、功能以及人際關系，卻在悄然改變。從前，藏民傳統(tǒng)居屋格局，從佛堂、正屋、側室到火塘，無一不體現(xiàn)出一種嵌入宇宙觀、家庭關系與情感價值的復雜聯(lián)結，家具、器物、居屋空間，也是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具身之境。比如，火塘之不滅，體現(xiàn)著家庭情感關系的永續(xù)存在，人們世世代代安寧地生活在這樣的“不朽”中。佛堂中每日必須完成的儀禮，也在酥油燈燃滅之間諭示著生命的不息與無常，以及物質與精神世界之間的“施”與“受”。因此，家屋構成的，是一種以關系為核心的物體系，通過神圣世俗，長幼尊卑，男女階序，連接著內(nèi)外，人心，天地，自然，安然平靜，生生不息。

可是，這樣的物體系，卻因各種現(xiàn)代功能的考慮與介入而遭受破壞。在格咱，火塘被移出了正屋，在廚房中發(fā)揮著器物性的功用，人們的日?；顒哟蠖嘣趶N房這一多功能的房間中進行，正屋中的沙發(fā)和其他家具，大多被罩上了塑料罩，日用器物也成了陳設，村民們都說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婚喪嫁娶時，才會使用正屋，正屋里的火塘，也才會在那時點燃。的確，由于大多數(shù)村民平常都在外打工，家中零星幾人，出于便捷考慮，在廚房活動已經(jīng)足夠。而這樣局部空間的“充分利用”，卻使屋內(nèi)的空間關系漸漸失去了互相聯(lián)系的交互與通達，而顯得功能化、碎片化，少了些溫馨，少了些親切，自然也就少了些情感歸屬與象征意義。

此外，松茸、礦業(yè)的發(fā)展，離不開道路建設，而路的互聯(lián)互通，在人、物流動之間，又將格咱與更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村中多了很多商鋪，孩童們的“零食”，也就從糌粑、酥油茶，漸漸變成了辣條、旺仔牛奶。網(wǎng)絡下鄉(xiāng)，年輕人隨之成了低頭族，追逐時尚，追星追劇，成了他們每日聊天的談資，也使他們活在媒體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世界。如今，格咱離縣城不過幾十分鐘車程，去城里聚餐、唱K，漸漸成了日常的娛樂。而成年人為了工作，終日忙碌，甚至一出門可能就是幾個月，只留下老人、小孩守在格咱。外力的作用，不熟悉的發(fā)展，脫嵌的財富，使人離城越來越近，離心卻越來越遠。為何如此？為何娛樂至死？為何要工作到精疲力盡？為何將鄉(xiāng)村平靜的慢生活，如此突兀地拉入競爭激烈的城市節(jié)奏中？

人、物流動之下，改變最大的，莫過于人們的生活方式，米、面、蔬菜肉類的進入，使得格咱的一日三餐，越來越“漢化”，年輕人漸漸習以為常，而外界印象中的藏式糌粑、酥油茶，大多成了年節(jié)飲食，或是招待客人的特色食物。變化并非無緣由，隨著道路和基礎設施的修建，香格里拉的旅游開發(fā)、松茸采摘與礦業(yè)發(fā)展，造成了大量的人口外流，青稞、土豆、牦牛，這些傳統(tǒng)的農(nóng)牧生計，對于年輕人而言，既近且遠，既陌生又熟悉，所謂近，乃源于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環(huán)境使然；所謂遠，格咱的大部分年輕人都將走出去，至少對現(xiàn)在的他們而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放牧，耕作，費時費力，已不是他們眼里的最優(yōu)選擇。高原的牧場，如今大多只有老人依舊堅守，往昔的藏地生活，已然漸行漸遠。

而道路的拓展，也促成了空間和景觀的改變，身處其中，如何應對，也是格咱藏民面臨的問題。公路的建設，縮短了藏民與所謂“現(xiàn)代”世界的距離，可通聯(lián)之間，卻又造成了另一層面的斷裂，比如，暢通的道路將格咱一分為二，空間的區(qū)隔，逐漸改變著社區(qū)內(nèi)部的結構與人際關系。道路上的利來利往，也使藏民們對道路與空間的認知變得單一、扁平，并日趨功能化，道路與景觀本身所蘊含的宇宙觀意義逐漸消減，關于神山的理解，似乎變得模糊，后山山洞中的擦擦，漸漸成了傳聞，無人能說清來歷，甚至已被淡忘。可是，我們不應忘記，時間、空間與宗教的結合，蘊藏著太多的人類智慧。萬物之靈守護著棲息之地，維系著宇宙與生態(tài)的平衡，并將人與自然連接起來，納入互惠共存的網(wǎng)絡之中。

所幸，這樣的互惠，依舊以宗教的形式延續(xù)，在格咱，佛教與藏民的一生相伴，業(yè)與輪回，使藏民更能直面生死，隨緣順生。佛教，是藏民的信仰實踐，更是藏民的日常生活，無論是每日的供水、燃燈、禮佛，還是參拜佛寺、神山朝圣，無一不映射著藏民的宇宙觀與生命足跡。面對利欲，藏民也有糾葛，也有迷惘，也有心魔，但信仰之道，時時引領他們，理解善惡本即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而修行，則使人們逐漸擺脫我執(zhí)無明的妄念，恪守中道，遠離一切痛苦。于是，在格咱，我們?nèi)阅芨杏X得到藏民在信仰中體現(xiàn)出的虔誠，無論是制作酥油燈時遮住口鼻以免濁氣污染，還是禮佛時的平靜與篤定?？墒?，一旦離開了這樣的環(huán)境，還能依然如此，繼續(xù)前行嗎？面對轉山、轉經(jīng)的老人，我心糾結。

如果說，田野是人類學者的一種棲居，在格咱，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世界是平的”與“世界不是平的”的平行與交織。國家與資本，公民與藏民，地方與世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神圣與世俗，因為許多確定和不確定的因素，聚合糾纏，在這里，我們能夠感受到線性的發(fā)展意識，也能體會到生命的輪回循環(huán)；在這里，松茸、礦山，讓我們感受到了全球政治經(jīng)濟的物化縮影，同時，也映射出森林、土地自然自主的生命力，明了不只是人類在創(chuàng)造世界。在這里，我們看到現(xiàn)代文明的宰制與霸權，同時，也在藏民的信仰中看到眾生平等，世間并無永恒。

格咱的田野，也使許多問題一一浮現(xiàn)，發(fā)展是必須的嗎？發(fā)展究竟為誰？生活是否一定要有實在的目的？所謂現(xiàn)代文明，真是人類美好的未來嗎？發(fā)展，可能帶來的是脫嵌的財富與漫天的塵埃；而進步，在物質豐裕的同時，可能帶來的是依賴、無助與文化的破壞。而對于生活于斯的人們，他們真的需要外界給予的工作嗎？他們世世代代生活于此，以土地為生，以牧場為生，以森林為生。他們眼中的財富，也許來自互惠，來自共生，來自精神世界的平靜與安然，來自人與植物、動物乃至自然的共享共生，他們或許并不需要忙碌不堪的工作，因為，在從前，他們從未失業(yè)過。

格咱所見的諸多不確定，亦將帶給我們更多思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