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吳謝宇隱匿重慶的日子
在夜店當男模時,吳謝宇愛笑,一種“客客氣氣”的笑。
重慶夜場男模經(jīng)理李凱很難將新聞里“涉嫌弒殺母親的大學生吳謝宇”、被警方懸賞通緝的“在逃人員吳謝宇”,和他一手帶過的男?!靶↓垺甭?lián)想到一起。
后來回想,“小龍”在夜場里與眾不同的低調(diào)、謙卑和不俗的談吐都有了合理解釋。
吳謝宇是一步步逃到重慶的。根據(jù)警方公布的信息,涉嫌在福州的家中將母親殺害后,吳謝宇至少在福州、河南、上海、重慶四個地方停留。2016年2月,河南一臺ATM機的監(jiān)控抓拍到他取款的身影,這是他最后一次公開露面。
吳謝宇沒有遠離人群,相反,他選擇了最喧囂、最放肆的城市暗部。
這里沒有白天。人們活在當下,不打探過往,不關(guān)心彼此,是絕佳的藏身之處。
跟吳謝宇認識一年多,李凱甚至沒有和他的一張合照。那個只愛聊女人和游戲的“小龍”是一個沉重的謎。
成為男模
第一次見吳謝宇時,李凱是紀梵希夜總會的一名經(jīng)理,試房服務(wù)客人時,吳謝宇抽煙,被他抓到了。那時大家叫他小龍。
小龍體型偏瘦,短發(fā),沒戴眼鏡,皮膚黝黑。按照規(guī)矩,李凱準備罰他款,小龍辯稱,自己是新來的。
在紀梵希,李凱是管理全場男模的人,權(quán)力僅次于老板。對不聽話的男模,他甚至可以直接動手,“夜場就是這么殘酷”,他說。
李凱給小龍立了規(guī)矩,接待客人時,不能抽煙,不能玩游戲,不能大聲嚷嚷,防止肢體沖突,他的眼神便是暗號。
男模場有規(guī)矩,也有不成文的潛規(guī)矩,比如跟帶隊經(jīng)理關(guān)系好,即使違反了公司的規(guī)定,經(jīng)理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龍沒再犯過錯,而且越來越親近李凱,見他就主動遞煙過去,請他吃飯唱歌,唱的還總是李凱聽不懂的粵語歌。兩人常去酒吧和KTV外面的街邊吃串串、火鍋、江湖菜、燒烤。小龍酒量好,一次能喝兩箱啤酒。
他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在夜場,從晚上九點待到第二天的凌晨三四點。

日子長了,李凱發(fā)現(xiàn)這個外地人除了愛唱粵語歌,還會講英語。夜場里有兩三個外國人做男模,李凱見過小龍用流利的英語跟外國人聊天。他還記得小龍有兩套名牌衣服,穿上異常帥氣,一套阿瑪尼,一套范思哲。
有時候,小龍會在客人面前“吹牛皮”,說自己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大家都只當笑話。
小龍在夜場里并不扎眼。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格外的安靜、低姿態(tài):在客人面前,陪酒陪笑,不與人爭;幫客人拎包,拿衣服,送客人上車;“同事”醉酒后吼他兇他,他也不言不語,一笑而過;沒客人找他時,他就獨自待在角落,沉默不語。
李凱說,小龍從未因惹麻煩而被督導責罵。有時,他喜歡開玩笑,看到同組的男模,會主動湊上去,讓人帶他“上班”(注:夜場中男模之間常用的暗語,指服務(wù)客人)。
去年八九月份,李凱注意到,常去健身房的小龍變得壯碩。在公司的眾多男模中,小龍的相貌普通,業(yè)績平平。但他的談吐和為人處事讓李凱印象深刻,不像夜場里的人。
李凱不知道小龍是怎么入行的,他也從來不問這些,“夜場就是,人走茶涼”。
夜幕之下
夜場是吞噬秘密的黑洞。
這些酒吧、ktv和男模只在黑夜出沒。當白晝褪去,黑夜和霓虹同時抵達,男模們像散沙般從附近的住所流出,聚攏到夜的舞臺。
紀梵希營業(yè)已有五六年時間,一年半前,吳謝宇成為紀梵希夜總會的一名男模。
進入男模這行通常有兩條路徑,一種是熟人介紹;另一種就是人事部招聘,要求并不高,年齡不超過三十歲,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能喝酒,會聊天;還有的夜場降低身高要求到一米七以上。
無需體檢,身份審核門檻很低,身份證可有可無,“哪怕你用的是假身份證”——幾乎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假的,“這是一個比較容易隱藏自己的職業(yè)”,吳謝宇曾經(jīng)的“同事”張浩說。
應聘當晚就可以上班。男模入職后無需培訓,只需知道上房和試房時該怎么做:試房時,六七名男模站在包廂外,排成一排,魚貫而入,口喊“貴賓”。
待客人進去后,他們再齊聲高喊“晚上好”,然后任客人挑選。每個人手里有張臺卡,一張臺卡100元從KTV購得,試房一次賺400元,KTV再從中抽走100元。
如果被選上,男模就陪客人喝酒、唱歌、聊天、擲骰子、玩游戲。如果客人不滿意,再換下一批男模??腿穗x場,送走后,小費到手。
一些出手闊綽的客人會為喜歡的男模掛上不同價位的花環(huán),花環(huán)明碼標價,最便宜的是1573元,意思是“一往情深”,最貴的是51320元,代表“我依然愛你”。

通常只有長相出挑的男模才有被掛花的機會。KTV大廳內(nèi),圓形沙發(fā)環(huán)繞T臺。掛花走秀時,所有客人和男模都聚集到舞池,圍繞著舞臺,被點中的男模依次上臺走秀。
男模上臺的一刻,喊麥的人伺機帶動氣氛,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有時候,幾萬塊錢一瞬間就掛在了某個男模身上。花環(huán)最多的人,被封為夜場里的王。紙醉金迷間,各取了所需。
紀梵希每天大概有兩三百名男模,分屬十多個不同的組,各組有業(yè)績要求,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
吳謝宇所在的“戰(zhàn)狼組”,一共有二十幾個人;其他的還有“宇部”,“SKT”,“王者”,“兄弟軍團”等。同一組的男模被歸為“小鮮肉”型,“成熟型男”等,招聘時就按照這些屬性來進人。
在紀梵希,男模分有不同層級,管理層是副隊,隊長,總監(jiān),副經(jīng)理,經(jīng)理。吳謝宇只是普通隊員。
男模和夜場是松散的合作關(guān)系,前者在不同夜場間游走。經(jīng)理是男模組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他們可以帶著手下的男模去任何想去的夜場,一同帶走的還有長期維系下來的客戶資源。
吳謝宇在紀梵希的“同事”張浩,分在一個叫“宇部”的男模組里,去年七月,聽說紀梵希生意火爆,他和另外十七名關(guān)系較好的男模應聘過來。
張浩說,一般在夜場干了一兩年的男模,都能升到一定職位,但他沒聽過叫“小龍”的隊長。他解釋說,男模流動性大,哪怕同在一家公司,普通男模之間也未必熟識,“夜場只會記住那些頂尖的”。
但張浩說,帶他入行的師傅經(jīng)常提起“戰(zhàn)狼”,作為激勵自己的目標。“戰(zhàn)狼”以前有個綽號“百萬軍團”,一個月掙一百萬,業(yè)績出眾。但現(xiàn)在的“戰(zhàn)狼”已大不如前,夜場的常客漸漸忘記這個男模組的存在。
張浩猜測,入行超過一年的吳謝宇應當收入不錯,“如果他掙不到錢的話,混不下去的。”
印記
紀梵希是一間坐落在樓頂?shù)囊箍倳?,天臺上的木板小路延伸至它的玻璃大門口,大堂是歐式風格,兩根鑲金的圓柱連接大理石地板和雕花屋頂。
它的內(nèi)部有七十多間包房,占據(jù)了一層樓。包房有大有小,一個包房最低價格1000多元。最大的包房有兩個,可以容納20多個人,最低消費2000多元??腿嗽诓煌?,意味著不同級別的消費能力。
李凱說,紀梵希曾是重慶最大的男模站,男模最多時有300多人。如今已大不如前,張浩在紀梵希勢衰時離開,換場去了另外一家KTV。在夜店闖蕩兩年,他已經(jīng)升為男模組的隊長,手下帶領(lǐng)幾名男模。李凱也去了新的夜場,他手下管理著百多號男模,張浩便是其中一人。
吳謝宇被捕的十七天后,紀梵希的一名管理人員稱,因為“消防檢查”,這家夜店已停業(yè)半個多月。停業(yè)期間,空曠的大廳只留下他一個人看管。他以消防檢查為由阻止外人入內(nèi)。

如今,紀梵希以量販式KTV的名目對外示人,聲稱不再提供男色服務(wù)。夜晚,曾經(jīng)燈火通明的露臺一片漆黑,無人經(jīng)過。
這位管理人員稱,前幾日才從新聞上得知吳謝宇的消息,關(guān)于他更多的情況并不知情。
在紀梵希對角線的另一端,穿過一片寬闊的停車場,就是一間營業(yè)面積近2000平米的酒吧,那是吳謝宇逗留過的另一個夜場。
每晚八九點,彩燈光束從十三米高的屋頂傾瀉而下,旋轉(zhuǎn)炫目。伴隨著狂亂迷離的電音,舞池中的男男女女盡情歡愉。

在這間酒吧工作兩年的酒水銷售秦亮見過卡座上的吳謝宇,他坐在女客人中間,一直在笑,不停喝酒,和通緝令上的照片看似兩副模樣。
吳謝宇被捕后,這間酒吧照常營業(yè),對前來打探的客人聲稱已停掉男模服務(wù)——事實上,人事部招聘男模的工作仍在暗中進行。
在不夜城的夜場聚集地,地下商業(yè)街一角,一家理發(fā)店正為自己的生意發(fā)愁。吳謝宇初入紀梵希時,“同事”領(lǐng)著他去了這家名叫“卡梅爾”的理發(fā)店。
發(fā)型師阿忠替吳謝宇理過一次頭發(fā)。標準的“男模頭”:頭發(fā)被吹得高高的,再噴上厚厚的發(fā)膠,當時他還是客人口中的“小龍”。

吳謝宇被捕后,有客人告訴阿忠,他才想起來有這回事:那天,紀梵希的男模隊長帶著小龍去他那理發(fā),說他初入職場,需稍微打扮打扮。
發(fā)型師阿忠并未對這個長相普通的男生留下印象。 理發(fā)店開了十年,90%的客人是男模,洗頭一次30元,化妝15元,男模們要求不高,只需快速造型。
一個店員說,這幾天因為吳謝宇的事情,生意清淡了很多。
散場
紀梵希的大部分男模都住在距離夜場兩公里左右的高檔小區(qū)里,房屋租金每月一千元左右,不少紀梵希的男模和身著酒吧制服的服務(wù)員進進出出。
住在這個小區(qū)的男模夏木說,自己去年五月到紀梵希工作,十月份離開。他見過吳謝宇,但印象不深,新聞出來之后,他才知道這個“同事”涉嫌殺人,被抓了起來。
很多男模都是在事后才想起他。和他在同一KTV上班的一位男模說,自己可能見過他,但他盯著吳謝宇被通緝時的照片看了很久,記不起任何有關(guān)他的事。
李凱說,在男模眾多的夜場,吳謝宇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人物。沒有誰對誰身上的故事感興趣,“夜場里的每個人都有些故事,不足為奇”。
他們比一般人更“現(xiàn)實”——比如“夜場男模耍朋友(談戀愛),就是為了那個女的來給他訂房?!庇喎坑刑岢?,客人如果消費一萬,男模能提走三四千元。李凱在紀梵希工作了一年零七個月,“錢多,輕松”,是夜場吸引他的魔力。

吳謝宇被抓后,李凱偶爾替他惋惜。相處的一年多里,兩人常結(jié)成戰(zhàn)隊玩游戲,吳謝宇的游戲技術(shù)不算好,英雄聯(lián)盟里他喜歡選那些輔助角色——沒有主角光環(huán),卻有著驚人力量的那種。
他們聊天內(nèi)容僅限游戲和女人,私人領(lǐng)域是禁地。吳謝宇和他說自己喜歡玩女人(嫖娼),每次夜晚見面,吳謝宇都會精心打扮一番,標志性的“男模頭”配上修飾后的淡淡妝容。
吳謝宇常去的那條街,夜里九點,七八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女子倚靠在街邊的墻上,盯著路上來往的行人。在寒冷的空氣和無月的夜晚里,她們像暗夜尋覓獵物的獵人。
吳謝宇被捕后,李凱腦中回放了不少過去的畫面,他算和吳謝宇關(guān)系不錯,卻未發(fā)覺有何異常。
李凱平靜地講述著“小龍”的故事,他知道,他對“小龍”的了解也僅限于黑夜,他們的交往保持著安全距離,至于“小龍”的內(nèi)心,他沒有接近過。
“小龍”消失在重慶夜的后半場。4月20日凌晨4點,他去往重慶江北國際機場送朋友。在機場大廳內(nèi)被監(jiān)控設(shè)備抓拍到,隨后被警察帶走。
往嘴里灌下一杯加冰可樂,李凱掐滅手里的煙結(jié)束這場談話,起身鉆進他和小龍以前常去的一家網(wǎng)吧。
男模們大多如此,每天凌晨四五點散場以后,分道揚鑣,各自睡覺,上網(wǎng),消磨時間。吳謝宇的新聞像是男模們生活中刮過的一陣風,很快就會過去。
李凱短發(fā),戴著眼鏡,身材高大魁梧,不茍言笑,眼神黯淡,黑眼圈牢牢貼在眼睛周圍,看上去二十幾歲,但對自己的姓名和年齡絕口不提,他說還要在夜場混,擔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接受采訪,只是因為看到網(wǎng)上有很多討論吳謝宇的信息,他想告訴大家吳謝宇平常是個什么樣的人。
但,誰又能真正了解吳謝宇?何況是在夜場。
(文中紀梵希、卡梅爾、李凱、張浩、阿忠、秦亮、夏木均為化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wù)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