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北京大學迎來了3000余名本科新生，19歲的程覃臨（化名）正是其中之一。一周前，程覃臨還在新蔡一高西區(qū)的補習班里準備二戰(zhàn)高考，一周后，他進入了無數(shù)學子夢寐以求的頂尖高校。

2019年8月11日，對于程覃臨來說，是改變命運的一天。當日下午，北大發(fā)聲明稱補錄兩名河南國家專項計劃考生，程覃臨獲得北京大學錄取資格。鄰居告訴荔枝新聞，11日晚上，程覃臨在班主任袁老師和另一名同學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臉上看著挺高興的?！?/p>

程覃臨是這個豫南小村莊里走出的第一個北大學生，用當?shù)卮迕竦脑拋碚f，“多少年都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了?！背恬R的家鄉(xiāng)距離縣城20公里，村里公交到達縣城大約40分鐘車程。小村莊今年剛剛脫貧，年輕人多在外打工，程覃臨因被北大三次退檔又補錄成為村里名人。

街坊鄰居們努力回憶這個有點安靜的年輕人，仍覺面目模糊，“個子高，老實，不愛說話，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回。”鄰居稱程覃臨一回到家里就窩在房間里看書，天氣好的時候就站在門口伸伸懶腰，有時候去家對門的超市寄取快遞，這些生活的碎片構成了他們對程覃臨的全部印象。

“羨慕，那肯定羨慕?！甭牭洁従觽冑潎@孫子，程覃臨的爺爺倚在門上，皺紋里掛著笑意。前一天程覃臨得到被北大錄取的消息后跟著班主任一起回到家中，老人還沒來得及特別張羅一桌菜，只在簡陋的茶幾上擺了礦泉水和幾包煙招待客人。

程覃臨一直和爺爺、太太（曾祖母）生活在這間三層民居小樓里，屋內(nèi)陳設十分簡單。老舊的彩電、紅色冰箱和長條木凳，以及一臺老式的臺式電腦，顯得房間內(nèi)空落落的。程覃臨的父母在廣州收廢品，每年大概回來一次，爺爺稱程覃臨父母的收入“基本能夠著吃喝?！背恬R還有一個12歲的妹妹，前幾年一直跟父母呆在廣州，現(xiàn)在被送回老家上學。

程覃臨的爺爺對北大沒有清楚的概念，只知道孫子上了一所好大學，他也沒想過像其他人家一樣為孩子操辦一桌酒席，“沒錢辦那個”。爺爺說，程覃臨長期住校，學習很自覺，極少跟他談論自己的學習或者生活。

程覃臨的房間不大，學習資料放在地上足足有一米高，床上則放著《河南省普通高校招生》。門口的書桌上密密地堆放著文學類書籍，《活著》《平凡的世界》《白鹿原》《我們仨》……在書的上面，一張高三畢業(yè)照被放置在顯眼的位置。臥室門外的墻上，程覃臨用紅筆鄭重寫下了“距2019-6-7”高考倒計時牌。

高考的日子，也許是程覃臨所希冀的改變命運的日子。在今年的河南高考中，他考了538分，超河南省理科本科一批分數(shù)線36分。這是一個頗為尷尬的分數(shù)，鄭州大學和河南大學今年在河南的理科錄取分數(shù)線分別為583和563，以程覃臨的分數(shù)，要上一個211大學并不容易。

今年5月，新蔡縣啟動2019年農(nóng)村專項計劃考生資格審核。所謂國家專項計劃，其實施區(qū)域為國家劃定的38個貧困縣，包括26個集中連片特殊困難縣和12個國家級扶貧開發(fā)重點縣，新蔡縣作為國家扶貧開發(fā)工作重點縣也名列其中。

按照規(guī)定，報考國家專項計劃的學生需具備三個條件：一、本人具有實施區(qū)域當?shù)剡B續(xù)3年以上戶籍，其父親或母親或法定監(jiān)護人具有當?shù)貞艏欢?、本人具有戶籍所在縣高中連續(xù)3年學籍并實際就讀；三、已參加2019年統(tǒng)一高考報名且通過報名資格審核，此舉意在鼓勵更多寒門學子進入重點高校。

程覃臨正好具備了這三個條件，順利獲得了專項計劃考生資格，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多了一個機會。但不高不低的分數(shù)讓他沒抱太大希望。一張疑似程覃臨的志愿填報表顯示，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學，第二至第五志愿分別是清華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南開大學，全是一流名校。這張國家專項計劃的提前批志愿表格意味著如果提前批全部落空，考生將進入第一批次繼續(xù)參與投檔。

不過，戲劇性的時刻出現(xiàn)了，程覃臨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北大提檔三次又退檔，原因均為“高考成績過低。”

7月20日，疑似程覃臨的知乎用戶將被北大三次退檔的事情發(fā)布在了知乎上，并補充了幾張退檔記錄圖片，而后，該用戶于7月31日修改了問題并撤銷了話題。

然而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網(wǎng)友自發(fā)為程覃臨奔走，他們在知乎上新建相關問題，重新添加退檔截屏圖片，甚至致電教育部咨詢退檔事宜，“北大三次退檔考生”的tag數(shù)次被推上新浪微博熱搜。

原本答應接受自媒體公號“芥末堆看教育”采訪的程覃臨卻在輿論正沸時選擇了消失。他私信告知該自媒體，手機在班主任那里，“他們害怕事態(tài)擴大，讓我算了，我不太甘心?！贝撕笤贌o聯(lián)系。

幾乎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都在尋找程覃臨。有知乎大V呼喚程覃臨現(xiàn)身：“現(xiàn)在到處都有記者在找你（程覃臨），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望珍惜?！?/p>

還是有媒體找到了程覃臨。8月10日，梨視頻發(fā)布的一份錄音中，程覃臨喃喃道：“我個人意愿也是放棄，不上了，無所謂，不能連累人……老師對我特別好，校長都挨批了，老師也是，不想因為自己連累其他人。”

據(jù)南方周末報道，一名8月10日見過程覃臨的同學稱，程覃臨承受了巨大壓力，精神狀況不佳。在同學的敘述中，聊天時程覃臨眼神不停躲閃，或抱著墻柱子，或揪著周圍的樹葉，狀態(tài)較為緊張。

彼時，程覃臨已經(jīng)回到了新蔡一高西區(qū)復讀，他不知道，北京大學正遭受著強烈的輿論沖擊?！捌缫暫T學子”，“北大兼容并包的精神去哪里了？”指責不絕于耳，而“北大樹洞”一些歧視性言論更是將北大推向風口浪尖。

8月11日，北大回應退檔事件：退檔處理過程存在不合規(guī)之處，招生辦公室的退檔理由不成立，決定按程序申請補錄已退檔的程覃臨和情形相似的另一位542分的考生。

8月12日，程覃臨在班主任袁老師的陪同下赴北大溝通入學事宜。這是程覃臨第一次到北大，老家村支書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高興地說，“上北大是農(nóng)村人最大的愿望?！彼硎疽蜞l(xiāng)長匯報，“討論是否給予程覃臨一些補助?！?/p>

與家鄉(xiāng)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蔡一高的沉默，程覃臨也許是第一個不被母校大肆宣傳的北大考生。

程覃臨三次退檔事件發(fā)生后，新蔡縣第一高級中學禁止校外人員出入，校方拒絕接受媒體采訪，其班主任兼副校長袁樹華老師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多位同學處證實，該校學生收到通知，不得上網(wǎng)討論此事，不得對外傳播透露相關信息。原本已經(jīng)開學的新蔡一高復讀班疑似因謝絕記者采訪而悄悄放假了。

如同所有高中的高考光榮榜一樣，新蔡縣第一高級中學大門口的電子顯示屏滾動播放著今年新蔡一高的高考喜報：李某同學以677分的成績獲全縣理科第一名，全市并列第三名；付某某、王某某同學分別以608分并列全縣文科第一名。然而，即使是全縣第一名，他們的成績依然沒有達到北大在河南的第一批次錄取線，程覃臨是今年新蔡一高唯一送入北大的學生。

這是高考大省貧困縣面臨的殘酷現(xiàn)實。據(jù)每日人物報道，新蔡一高分為四種班級，學習成績最優(yōu)異的學生被分配到最頂級的“0班”，稍微弱一點的則是程覃臨所在的“精英班”，而“精英班”的學生，是可以沖刺211和985大學的。“精英班”之后，還有數(shù)量眾多的“清華班”和“實驗班”。這些班級嚴格按照成績排名來設定，構成了一個金字塔。

競爭激烈的金字塔吸納著周邊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龐大的生源。新蔡一高一個年級有四十個班級左右，每班70~100人，今年開設的復讀班就有6個，每個班約100人。有新蔡一高的學生直言，“在新蔡，如果讀不了一高，就相當于放棄人生?！?/p>

程覃臨走上了一條新蔡一高人艷羨的道路。有人指出，程覃臨被北大補錄是輿論的勝利。輿論歡呼過后，更多細節(jié)與程序正義的追問才剛剛浮出水面，例如，原本不該對外公布的提檔截屏為何會流傳到考生手中？

風波之后，一張疑似程覃臨7月19日的QQ群聊截圖被曝光。據(jù)瀟湘晨報報道，19日22：34，一名取名為“yan”的用戶在QQ群里講述了被北大退檔事宜，并附上了北大退檔截屏，與網(wǎng)傳退檔截屏一致。

有人問他為何沒報本科一批，該用戶稱心太大，沒留后路。該用戶還表示，河南省招辦一名杜姓副主任和他班主任是大學同學，“他也無能為力，我差點成為全國撿漏王。”

據(jù)瀟湘晨報梳理發(fā)現(xiàn)，程覃臨的班主任袁樹華的確與河南省招辦杜姓領導是大學同學。那么為何在最低分數(shù)尚未公布的前提下，程覃臨已經(jīng)得知自己是第八名？河南省招辦杜姓領導是否提前向程覃臨的班主任泄露了國家專項計劃招生報名信息，從而讓程覃臨“精準撿漏”？北大退檔的截圖是從何處泄露出來？

這些問題顯得不那么溫情勵志，但依然值得深思和追問。

8月14日，在與北大協(xié)作完成了兩名國家專項計劃退檔考生補錄工作后，河南省招辦發(fā)表聲明稱已經(jīng)鎖定網(wǎng)傳“退檔流程圖”來自某縣招辦工作用機。經(jīng)查，系縣招辦工作人員疏忽大意，考生退檔過程信息被他人擅自拍照并上網(wǎng)傳播。

荔枝新聞多次致電河南省招辦，截至發(fā)稿，尚未獲得最新回應。

這個夏末，程覃臨在北大開始了全新的大學生活，程覃臨的爺爺離開了老家去往廣州兒子媳婦家暫住。一位網(wǎng)友在新聞下面留言，“抓住了機遇，就要去證明不被看好的自己，加油?。　?nbsp;

（原題為《北大三次退檔補錄考生：被輿論改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