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在BMW卓越城市講堂 

我是一個老派的年輕人，請大家多包涵。我今天講的是無名街區(qū)的歷史與文化邊界，是非常微觀的、個人化的東西。我可能不是最了解這個城市的人，但是我敢說，我是最了解這個城市細節(jié)的一個人。

順昌路社區(qū) 本文街區(qū)攝影及資料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首先請大家看一張航拍的街區(qū)地圖，它是一個老區(qū)的地圖，橫三縱三，劃成一個田字形的區(qū)域，長軸六百米，橫軸四百米，我今天講的所有地方都不超過這個范圍。

這就是順昌路舊區(qū)，這是一個矩形的區(qū)域，它的位置處在現(xiàn)在的黃浦區(qū)，也是上海市的中心。它的左邊是新天地，右邊是老西門，也是一新一舊，但不管是新天地和老西門，它們的存在感都比這個地方大得多。

這個地方到底跟邊界有什么關系？大家知道，不管是在以前的盧灣區(qū)，還是現(xiàn)在的黃浦區(qū)，這里都是市中心的重要區(qū)域?；氐綒v史的角度來看，這個地方其實一直和邊界非常有關系。

1899年原法租界地圖

這張是1899年的老地圖，是當時上海法租界第二次擴張的時候，法國人畫的地圖。如果不是經(jīng)常研究城市史的人，對這個輪廓的形狀會感到陌生。大家知道，原法租界于1863年有過一次小型的擴張，1899年開始第二次擴張，就形成了這一張圖里面的狀態(tài)。

在地圖的右側，實際上就是黃浦江、十六鋪碼頭的位置。地圖的中部有一個環(huán)形的邊界，這個部分其實就是華界的上海縣城，是上海的城墻，所以它形成了一個很奇怪的邊界。我們要講的順昌路當時在什么地方？在地圖左下角的位置，我標了兩條路，一條縱向的，就是現(xiàn)在順昌路的北段，還有一條橫向的，現(xiàn)在就是自忠路。

1914年原法租界地圖

到1914年的時候，法租界又擴張了，這是法租界最后的一次擴張，也是最大的擴張，最重要的一次擴張。今天我們所熟悉的原上海法租界的位置，包括整個徐家匯、衡復風貌區(qū)，大家非常熟悉的高大上的區(qū)域，都在1914年的擴張中被囊括到法租界里面。

在這張地圖左下角，原來是藍色的區(qū)域，我畫了一個方塊的位置，就是今天我要講的順昌路舊區(qū)，在當年地圖上的位置，這是一張1929年的地圖。我們可以看到它在最后一次擴張的時候，整個順昌路的南部，底下的邊界是今天的徐家匯路，這個區(qū)域正好被囊括進了法租界的范圍，整個順昌路都被囊括進去了，囊括進去以后，它正好處于一個邊界的位置，再往南又是華界了，再往東又是上海的縣城，所以它又處于一個邊界的狀態(tài)。

順昌路老照片

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沒有名氣，歷史照片非常少，只有這一張。根據(jù)我們的考古，其所在的位置應該是現(xiàn)在順昌路最南端，靠近徐家匯路。

大家看到照片上，有很多穿長衫的人，還有一個大鐵門，有把守的士兵。當時整個上海租界的常態(tài)就是這個樣子，當然不是說華人不能進出這個地方，在通常情況下，都可以自由進出，只是你要過一個安檢的哨卡。這個鐵門，在和平年代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在戰(zhàn)爭年代，這一道門往往意味著生死之隔。據(jù)說歷史上，過去在租界邊緣的門的兩邊，經(jīng)常有租界內(nèi)的市民會把食物和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扔過去，給另外一邊想進租界但得不到庇護的上海市民。

順昌路社區(qū)，從另一個角度航拍

我們再回到今天這片街區(qū)的航拍圖，這是另外一個角度拍攝的順昌路街區(qū)。如果看這一張圖，這個邊界是非常一目了然的，這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邊界。大家看到周邊是老城區(qū)，周圍是“兵臨城下”，“四面楚歌”的境地，三面都是高樓，另外的一面半也是工地，圍著一個非常孤立的老城區(qū)，這是今天順昌路的狀態(tài)。

我想說的一個觀點是，“現(xiàn)實的邊界與歷史文化的邊界相重合”。現(xiàn)實的邊界大家已經(jīng)看到了，整個順昌路舊區(qū)是被包圍的，歷史與文化的邊界也處在這樣一個被包圍的狀態(tài)。我真正想說的是，在這個小小的田字形的歷史街區(qū)里，我們可以挖掘出許許多多的歷史與人文的故事，但在周圍包圍它的高樓背后，我一個故事都講不出來。實際上，我們整個的城市更新，在很大程度上，也正在消滅我們這座城市的文脈。

再回到這個地圖，讓我們看一些關鍵字。這些關鍵字是普通人對于順昌路街區(qū)的刻版印象：首先是“老盧灣”，原來屬于老的盧灣區(qū)的核心位置；“成人紙尿褲”，上海紙尿褲批發(fā)的一條街；“老破小”，不用說了，又老，又破，又??；“住房緊張”，肯定，和“老破小”在一起的；“倒馬桶”，馬桶現(xiàn)在不多了，痰盂還在倒；還有“違章停車”，這一條路的任何地方都不能停車，只要停就會被罰。

而在我看來，這個地方卻有這樣的一些關鍵詞：有“上海最好吃的排骨年糕”，“黑皮餛飩”，大量的“工業(yè)遺跡”，“百年老店街”，“石庫門建筑博覽”，“上?，F(xiàn)代美術的起源地”。

用標記的方式，徐明畫出了一張滿是看點的順昌路社區(qū)地圖

大家看這一張航拍圖，密密麻麻全部都是點，這些地方全都是有故事的。一個小小的街區(qū)里的故事，其實講都講不完。

首先講一下活著的百年老店街。我喜歡把這些在百年老店街里面居住、生活的人叫作“歷史的宿主”，他們就是歷史本身，他們還在堅持很多年持續(xù)下來的業(yè)態(tài)和狀態(tài)。他們本來就是歷史，因為有了人，才有歷史，而光有建筑、街區(qū)，不能構成歷史。建筑、街區(qū)和人，必須是三位一體的，少了一樣，都談不上文化和歷史。

老店鋪都是沿街分布的形態(tài)，我們來快速看一下。

華良切面店

華良切面店，店齡在六十年以上，當中是一張貓的照片。這是上海最“白”的一只貓，店主說，因為貓一直在面粉上滾。這家店里面有一個神器，就是四沖程壓面機，我們現(xiàn)在生產(chǎn)的壓面機都是二沖程，因為成本比較高，廠商不愿意生產(chǎn)四沖程的了。這很可能是上海唯一剩下的一臺，最早購置于70年代，售價是十萬塊錢，那時這家店還叫盧灣區(qū)第五糧食店，在當時的靜安區(qū)可以買兩套房子的錢，他們買了一套壓面機。這家店天天在排隊，是不需要打廣告的網(wǎng)紅店。

我今天講的整個順昌路的百年老店，這些店的名字、業(yè)態(tài)，甚至員工和店主都是一脈相承到今天的，和大家所熟知的百年老字號有本質區(qū)別。百年老字號，牌子非常老，但是地方和人已經(jīng)換了很多波。而這里的店和它的主人真正是歷史的宿主，它非常具體。歷史就是一件非常具體的事情。

和平美發(fā)屋

和平美發(fā)屋，這個店老得不得了，今天活得非常好。這里不得不提一下老板，老板姓王，還演過電影。蘇菲·瑪索曾經(jīng)去過他們的店，在這里取景拍片。后來，阮經(jīng)天拍《紐約紐約》時也去了這家店，王師傅還出鏡了。后來楊穎（Angelababy）也去了。這家店被我請到過今年初上海雙年展城市項目“你的地方”的展覽現(xiàn)場，他們家70年代生產(chǎn)的烘干機被我借到展廳里去展示。

旗袍阿姨

旗袍阿姨的服裝店，店主是改革開放之后第一批自學成才的服裝設計師。她為什么把店開到順昌路？因為她小時候就住在這條路上。家族破產(chǎn)之后，她搬到浦東鄉(xiāng)下，費了很大的周折，成為了服裝設計師，還為臺灣老板打過工。她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機會，把老店開到她出生的地方，在我看來演繹了一個“回家”的故事。阿姨穿旗袍非常漂亮，可能是這條馬路上穿旗袍最好看的阿姨。

盛興點心店

盛興點心店依然還在賣黑皮餛飩。

上海最好吃的排骨年糕

而這家無名的店是上海最好吃的排骨年糕，他家的貓叫做點點。點點實際上是順昌路的一哥，所有在這條馬路上生活的人，都認識這只貓。

講完老店，我們再講一下建筑遺跡。雖然這些照片里的建筑，都沒有被文物局掛過任何牌子，但它們就是真正的歷史保護建筑。它們都是沒有名字的建筑，只有地址。

肇周路200弄148號

肇周路200弄148號，這里是非常大體量的石庫門建筑。讓我們看兩個門頭的照片，從外往里看，它是一個西洋式的門頭，但是從里往外看，就是一個徽派的門頭。我猜想主人的意思，對外的時候，要顯得很洋氣，跟這座城市很融合，但是進了家門之后，依然會講究中國人的倫理綱常。而且這幢石庫門的最外面還有一個大門，帶有西班牙風格。整體上這就是非常融合的，大體量的上海石庫門老建筑。這樣的建筑，在歷史上至少有一百到一百二十年的歷史。

肇周路272弄39號

肇周路272弄39號，有非常精美的30年代的山花裝飾?，F(xiàn)在是順昌路街道睦鄰中心在使用它，一部分是民居。

永福里過街樓

這些建筑的位置彼此離得很近。永福里的大型石庫門雙層過街樓，這已經(jīng)不是很多見了，建于20年代左右。

新式里弄

這一片和我們一開始看到的大型石庫門體量的建筑是有區(qū)別的。1920年代的時候，上海涌入了大量移民，整個城市的人口結構發(fā)生了變化，從大家庭變成了小家庭為主。當時的房產(chǎn)商順應了這種需要，造了連排式的石庫門，就是我們后來比較常見的新式里弄。魯迅到上海時，住的就是這樣的房子。

協(xié)裕當

這個是協(xié)裕當（當鋪名）。上海曾經(jīng)有上千家當鋪，現(xiàn)在剩下的遺跡非常少，這是完全不被保護的野生遺跡。

除了建筑遺跡，還有工業(yè)和市政的遺跡。

首先就是水塔遺跡。大型的居民水塔還在順昌路的老街里面，這些水塔是在建立弄堂之初就設計好的。為什么上海水塔特別多？和歷史有非常大的關系。大家知道楊樹浦水廠，在上海的東區(qū)。上海的地勢是西高東低，水廠的地勢比較低，主要往西區(qū)供水，就要從低處往高處流，那樣沿線就需要大量的水塔來平衡水壓。所以，在建造20年代的新式里弄、弄堂的時候，建造者會把水塔考慮在內(nèi)。

水塔遺跡

這是一個保存狀態(tài)很好，體量很大的水塔遺跡。這個水塔的水箱底下有全上海最牛的涂鴉，“某某到此一游”，幾年前水塔大修的時候維修工人在拆除腳手架前涂上去的。這個涂鴉一旦涂上去之后，不可能輕易被刷掉，這是一個永存的涂鴉。

除了單獨的水塔，還有隱藏在過街樓里面的水塔。這是上海土地高效利用的典型，把過街樓和水塔融為一體，這樣可以省下一塊地，在上海寸土寸金的情況下，這樣的形態(tài)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天廚味精廠原址

順昌路上一個比較重要的工業(yè)遺跡是天廚味精廠。它所在的凹凸大廈一度險些被拆除，現(xiàn)在的狀況也不是很好。天廚味精廠是著名的民族化工實業(yè)家吳蘊初與張逸云合資建立的，這是中國人最早開始自己生產(chǎn)味精的地方。

最后講一下文化遺跡，上海美術的發(fā)源地。

上海美專舊址

在順昌路550號到560號，就是著名的上海美專的舊址。大家看新舊照片的對比，正面當中的立面基本一樣。繞到建筑背后，又有一個新舊的對比，老照片上有一個轉角樓梯，這個樓梯今天依然在。到了二樓，現(xiàn)在居民家門口的廊道過去是教室的走廊，外貌基本和當時差不多。

上海美專舊址今夕對比及歷史照片

這個地方有非常深的歷史內(nèi)涵。上海美專是劉海粟先生在1912年建立的，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個著名的“裸體模特”事件，引起軒然大波。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公開畫裸體模特，就在這幢樓里。因為這件事，當時的江南五省司令孫傳芳非常生氣，要通緝劉海粟，但沒有辦成，因為這個地方在租界里面，得到了租界的保護。最后蔡元培先生出來調停，成為了上海美專的校董，從此上海美專進入非常蓬勃的發(fā)展時期。一直到建國之后，全國院校調整，美專整體搬到南京，“上海美?！毕Я?，成為了“南京藝術學院”的前身。

祉園法會

除此之外，順昌路舊區(qū)一帶還有祉園法會這樣的宗教遺址。這里曾經(jīng)給窮人施藥，免費提供醫(yī)療服務，免費提供食物，這都是過去的宗教機構做的一部分事業(yè)，承擔了社會的功能。

我講得非?？?，故事沒有辦法都攤開來講。其實在剛剛那一片小小的社區(qū)里面，已經(jīng)有如此多眾多的遺跡，但這個街區(qū)現(xiàn)在卻處于“四面楚歌”的狀態(tài)，而且有可能到了明年或者后年就消失了。大家知道，每一片老城區(qū)都是這樣，每一片都是。我們已經(jīng)拆掉的老城區(qū)里，至少有大于等于這么多故事。如果我們繼續(xù)這樣，城市的文脈就會斷了。

徐明

最后我想拋出一個問題：是否存在平衡文化與商業(yè)的兩全之策？實際上應該可以做到。我們現(xiàn)在知道一個比較合理的“騰退機制”，是用抽簽或者自愿的方式，讓一部分愿意搬走的老居民從舊區(qū)里面撤出來，這樣不管是留在里面的人，還是離開的人，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都會變得更好。 

人留下來，建筑也留下來，這里面就會牽扯到另外一個問題，在GDP方面、經(jīng)濟方面肯定要做出讓步，肯定要做出妥協(xié)。長期來看，從文化IP的角度來說，也是可以有經(jīng)濟收益的，只是它比較慢，沒有那么迅速。

當我們在整個城市更新的過程當中講“邊界”，看到越來越多新城的邊界，把老城的邊界消滅掉了，這不是我們應該看到的狀態(tài)。比較好的狀態(tài)是，在動任何歷史遺跡之前，要好好地思考和權衡，最后是不是應該把這些邊界抹除掉，這會決定我們的將來。當我們在考慮經(jīng)濟利益的時候，是否也要權衡一下文化和歷史的意義？

大家知道，人是文化的主體，建筑和街道是文化的載體。人被趕走了，主體就沒有了；房子拆掉了，載體就沒有了。那我們所謂的文化歷史，如何依存在這座城市里面？所以大家在做城市更新的時候，包括做公共交通出行方面的規(guī)劃時，是否可以考慮到整個城市文化與商業(yè)之間的權衡，這是我今天最想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