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8年“光榮革命”在英國史乃至世界近現(xiàn)代史中都占據(jù)重要一席。光榮革命確立了立憲君主制，開啟了議會主權時代。透過當時留存下來的原始檔案，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光榮革命的解決方案是托利黨、輝格黨與威廉派博弈與妥協(xié)的結果，光榮革命由此成為“和平、漸進、改革”的典范，影響深遠。

一、政治困局形成

1688年6月18日（舊歷），七名英國貴族（四名輝格黨、三名托利黨），寫信給瑪麗公主的丈夫、聯(lián)合省最高執(zhí)政奧倫治·威廉。信中寫道：“我們深感現(xiàn)在的處境每況愈下，越來越無力保護自己了……人們對時下政府處理宗教、自由和財產（這些全部受到政府侵害）的舉措普遍不滿……我們向殿下您保證，全國絕大部分人都渴望改變……前提是他們要得到默許他們起事的保護……”威廉因抵御法國所需，急切盼望英國掉轉親法立場，在接到書信后決定即刻帶兵出征。在為其行為正名時，威廉發(fā)表了一份聲明，表示：“我們的出征別無他圖，只為盡快召開自由且合法的議會……”

11月5日，威廉在英國登陸。詹姆士知情后似欲召開議會；與此同時，貴族和軍隊將領紛紛投向威廉。眾叛親離后，詹姆士決定放棄抵抗。12月中旬，詹姆士毀掉議會選舉令狀、棄國璽于泰晤士河并攜新出生的小王子逃去法國。

政治困局由此形成。詹姆士是英國國王，代表君主主權之下的政治秩序。該秩序中，國王位處權力頂點，擁有召集和解散議會、制定法律、統(tǒng)帥軍隊、抵御外敵等權力，國王是政府運轉的權力根基。正因如此，詹姆士在出走前將國璽丟到泰晤士河，按照慣例，當他和代表他本人的國璽均“消失”時，政府將無以運轉。詹姆士還毀掉了議會選舉令狀，預料“奧倫治親王將發(fā)現(xiàn)在建立何種政府時處境非常尷尬，沒有蓋有國璽的議會召集令狀，就沒有召開議會的合法權威?！蓖?672年擔任聯(lián)合省執(zhí)政以來，一直致力于聯(lián)合歐洲各國抵抗法國擴張，但所建多個聯(lián)盟都缺乏效能，因為處在制衡歐洲位置上的英國一直沒有加入，威廉也曾多次邀請英國加入，但都沒有實際結果。最終威廉認清了現(xiàn)實：“我們所有的麻煩都來自英格蘭，這將是英格蘭和整個歐洲都陷落的原因?！币虼耍恢皇菫榱恕罢匍_自由且合法的議會”而來，他帶著獲取英國王位以實現(xiàn)其反法事業(yè)的強烈動機。

貴族們現(xiàn)在面臨艱難選擇。此時，詹姆士雖逃到法國，但他畢竟是英國合法的國王；威廉雖“拯救”了英格蘭，但他是一個外國統(tǒng)治者，無名無分。選擇前者意味著政治制度無需發(fā)生變更，選擇后者意味著世襲君主制將發(fā)生重大變化。這一局面又因政治精英們對國家應然的制度存在的固有分歧而變得更加嚴重。托利黨曾支持公開信奉天主教的詹姆士繼承王位，認為世襲繼承原則不容更改，即便是“王在議會”中的立法都不能改動。輝格黨則持限制王權理念，擁護議會的權利與地位。1688年之前的兩黨斗爭中，托利黨幾乎完勝輝格黨，輝格黨主要領袖要么流亡、自殺，要么被關押。雖然1688年托利黨與輝格黨聯(lián)手制造了這次“政變”，但其并不意味著兩黨對如何解決時下的困局已經達成一致，一場博弈似乎是在所難免。

二、威廉派、托利黨、輝格黨的博弈與妥協(xié)

擺在貴族眼前的第一個難題是，詹姆士逃去法國，政府該如何運轉？此時急需召開議會解決政治困局，但沒有國王，誰來召集呢？假使有其他人召集，這個人應該是誰？其權威來自何處、是由誰賦予的呢？這些問題直指君主主權的根基。面對這一棘手難題，有人提議，請詹姆士返回國內，由他頒布議會選舉令狀。這在法律上最可行，但在實際上最行不通，故被否決?；赝酥芬呀^，貴族們便邁出了關鍵一步，決議：請奧倫治·威廉臨時掌管政府，通告各地，選舉議員，召開議會。

議會一召開，所有貴族與議員圍繞“誰是國王”展開爭執(zhí)。這個問題原本不會出現(xiàn)在世襲君主制中，王位要么為當前國王所有，要么為其繼承人所有，不存在一日無君的情況，而一旦出現(xiàn)，則意味著王位可能異動。因此，解決“誰是國王”，相當于解決“國家制度要不要變？變成什么樣？”此問題事關國之根本，貴族和議員們十分謹慎，尤其是在經歷了內戰(zhàn)與共和的混亂后，政治精英們都認可了君主制，在不打算對其進行結構性更改的情況下，要解決“變與不變、如何變”的問題就顯得格外棘手。

除了已被否決的“請回詹姆士”這一提議外，當時還出現(xiàn)了三種提議。

第一，“攝政制”，即保留詹姆士的國王身份，立威廉為攝政，代行國王權力。該提議由托利黨大貴族諾丁漢姆伯爵提出，得到托利黨大貴族與高教會派的支持。他們認為，“詹姆士的誤行只意味著其個人能力不適宜繼續(xù)行使統(tǒng)治權”，不代表要變更世襲君主制。第二，由瑪麗公主繼承王位。該方案也由托利黨提出，還得到部分輝格黨支持。在他們看來，詹姆士自愿離開英國且未安排政府權力的行使，造成王位空缺，應當由其繼承人順承王位。這位繼承人是瑪麗，而不是新出生的小王子，貴族們認為他不是詹姆士的親生兒子。第三，由威廉繼承王位。詹姆士出走造成王位空缺，應當由議會決議誰是國王。該提議由激進的輝格黨人提出，他們持限制王權理念，曾在聯(lián)合省流亡時得到威廉接待，也支持威廉的反法事業(yè)，因而擁護威廉。

圍繞三種方案，托利黨、輝格黨與威廉派展開較量。關于第一個方案，威廉表示，“如果立他為攝政，他將離開英格蘭?！蓖耐{十分奏效。他是貴族們請來“拯救”英格蘭的，如果他離開了，制造革命的貴族們該怎么辦？第二個方案遭到瑪麗與托利黨的反對?，旣愓J為自己是威廉的妻子，“將永遠與威廉站在一起并在他之下”。這一提議中的“王位空缺”則遭到托利黨大貴族的駁斥。托利黨堅持認為王位不會空缺，其總是要么為當前國王占有，要么由繼承人不經任何程序自然而然的繼承，。第三個方案雖然得到威廉的支持，但遭到大部分貴族的反對。伊利主教勸告說：“我希望，我也相信上院和下院都同意這一點，即不會打破世襲繼承原則，讓王位變成選舉制?！边€有人說，他將反對威廉獨自為王，即便自己曾經拔刀相助過他。這種情況下，威廉表示愿意和瑪麗共同繼承王位。這可算作第三種方案的變種，得到威廉、瑪麗、部分托利黨和輝格黨的支持。

政治精英們仍然需要解釋這一安排的合法性所在，在此方面，又遇到了麻煩。從討論的整體氛圍看，政治精英們并不想讓政治制度發(fā)生顯而易見的變革，相反，他們尋求法理上的延續(xù)性而非革新，倡導威廉與瑪麗共同繼承王位的輝格黨人托馬斯·沃頓就說：“律師們應當找到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法律方式?！比欢?，律師們無法從慣例和法律中找到相關說明，英國歷史上只有國王與王后，從未有過國王與女王的雙王制，雙王的安排還將引發(fā)政府權力出自女王還是國王的分歧。

的確，這一點不易實現(xiàn)，他們正在做的就是變更國家根本制度。其集中在議會是否有權否定詹姆士的權威，議會能否高于國王？依據(jù)何在？回覽17世紀國王與議會沖突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國王與政治精英們都認為英國的政體由國王、上院、下院組成，但國王認為自己是政體之“首”，兩院依附于國王，主張議會主權的人則認為國王與兩院處于平級地位，“首”即“最高權力本身是由國王、上院、下院三方構成……國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比舾鶕?jù)后者，兩院就有權對王位繼承做出調整，畢竟，“是議會兩院讓我們的政體成為混合政體，因而兩院必須規(guī)定和解釋國王的特權?！比欢?，這樣的說法從未得到整個統(tǒng)治階層的支持。因此，從法理上說，輝格黨難以找到支撐其提議的合法依據(jù)，這使得革命解決在實質上不可能與過去相延續(xù)。輝格黨很難駁倒托利黨有理有據(jù)的攝政制提議，只是在威廉的威脅下，托利黨才不得不放棄了該主張。不過，托利黨仍然不愿意承認“王位空缺”、“世襲繼承原則可以改動”，這使得雙方陷入爭執(zhí)。

最終突破這一點的是解決革命時局的現(xiàn)實需要。在兩院就連續(xù)辯論多日后，輝格黨反問那些不認同“王位空缺后應由議會決議繼承者”的托利黨：“各位大人們既不同意王位空缺，又不告知我們到底如何讓它不空缺”，“既不同意由我們來填補它，也不告知我們下一位繼承人是誰，”可是，“如果王位沒有空缺，那么我們現(xiàn)在在這里干什么呢？”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了。

貴族們最終在1689年2月7日投票通過了“王位空缺”一說，默認了議會有權規(guī)范王位繼承，議會高于君權。不過，為了“免除臣民們廢黜了國王的罪惡感”，政治精英們用“詹姆士自行放棄王位造成王位空缺”的表述，掩飾他們實際上廢黜了詹姆士的行徑。

在這一問題解決過程中，議員們還意識到應該先立法，再規(guī)定繼承人。議員們紛紛指出：“在對王位歸誰做出令人滿意的安排之前，我認為我們應當首先考慮給予國王哪些權力”；“要保證本院按時召開，而非被國王隨意踢開……要確保議會的選舉權和立法權”。于是，兩院成立委員會，起草革命法律文件，于1689年2月13日公布了“威斯敏斯特貴族院及下議院宣言”。1689年12月16日，正式出臺《權利法案》。這份文件的重大意義在于，第一次立法澄清了過去近一個世紀國王與議會有關彼此權力與權利的爭議且結果以議會的勝利告終。根據(jù)法案，此前為國王否認的議會的各項權利一一得到確認，議會不予認可的國王的逐項權力則被一一禁止。

三、解決王室收入問題

政治精英們在解決“王位歸誰”時，還需解決一個與之緊密關聯(lián)的問題，即王室收入，否則國王就沒有運轉政府的必需經費。正常情況下，繼承人在繼承王位的同時，自然而然的繼承前任國王的收入與負債，議會根據(jù)不同情況，新增國王一些款項。這次由于改動了世襲繼承原則，使得王室收入遇到了新問題，即“王室收入不因詹姆二世退位而停止”還是“與詹姆士二世有關的一切都終止了”。

威廉因推進反法戰(zhàn)爭所需，希望政治精英們盡快對王室收入與戰(zhàn)爭經費做出安排。議員們對威廉的提議進行了討論，但大部分議員都主張謹慎對待王室收入，擔心撥付國王足夠的財政后，國王將踢開議會。議員們紛紛表示：“盡管我不反對撥付國王年金，但是我希望我們可以三年三年的撥付，確保議會經常召開”；“我們最大的不幸是給詹姆士撥付了終身年金，而不是以三年為期撥付，否則我們就可以經常在議會親吻陛下的手了?！?/p>

除此之外，自威廉進入英國以來，英國國內不斷出現(xiàn)懷疑威廉動機的言論有一份小冊子直接指出：“他們（荷蘭人）讓我們坐在戰(zhàn)爭的座椅上來保衛(wèi)自己的和平?！闭尉円哺兄搅送哪康?，哈利法克斯侯爵就說，“國王對向法國宣戰(zhàn)的渴望從未中斷過，這可能是他出征英格蘭的最大誘惑?！币虼?，議員們認為，“如果要安排王室收入，就應該先審查其收支明細……當知道了具體的數(shù)額后才能更好的考慮這一問題?！睂彶榻Y果發(fā)現(xiàn)，前國王曾濫用了議會的戰(zhàn)爭稅款。這也讓議員們決定吸取教訓，對新國王做出防備。

這樣，為了確保議會可以經常召開，也因為對威廉外交政策的不信任，議會中的絕大部分議員都認為應該延遲解決王室收入。在此之前，為應對國內可能出現(xiàn)的緊急事務，政治精英們決議按月?lián)芨锻仨毜目铐?。威廉對此十分惱怒，認為自己帶兵“拯救”了英格蘭，但他們看上去并不信任他。站在威廉一邊的約翰·羅瑟爾也在辯論中反駁說：“請各位先生們好好想想，是否有必要不信任國王，我相信國王會經常召開議會，如果我知道他是不會召集議會的那種人，我就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去支持他了?！钡牵蟛糠值淖h員仍然主張謹慎對待王室收入。在這一點上，“幾乎所有的議員——包括后座議員及王室仆人以及激進派輝格，都決定避免過去的錯誤?！毙律淖h會主權得到保障。

可以看出，光榮革命的解決是威廉派、輝格黨與托利黨博弈與妥協(xié)的結果。威廉是貴族們請來“拯救”英國的，威廉的軍隊也對貴族們構成威脅，后者容易向威廉妥協(xié)；輝格黨主張由議會決定王位繼承人，體現(xiàn)的是議會主權的邏輯，其雖缺乏慣例和法律支撐，但得到威廉支持，也在實際層面占據(jù)優(yōu)勢，否則政治困局就無法解決；托利黨主張較小甚至不變更世襲君主制，體現(xiàn)的是君主主權的歷史傳統(tǒng)，其雖有既有的慣例與法律支撐，但在實際層面不可行。三方的博弈與妥協(xié)，解決了17世紀英國制度變革難題。而這場變革留給后人的啟發(fā)是，暴力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良藥，改革不失為解決問題的有效途徑，但改革需要妥協(xié)。